阿寅收留了一位流落街头的“穷老头儿”，没想到这位“穷老头儿”竟然是技艺无双的一代宗师。一代宗师用自己的方式教会阿寅一个道理：真情和善良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寅次郎的故事》漫记十七
2011年6月， “山田洋次导演作品特集”回顾展在北京举办。山田洋次亲临现场，带来了自己导演生涯的多部代表作，包括《家族》（1970）、《幸福的黄手帕》（1977）、《学校2》（1996）、《黄昏的清兵卫》（2002）等。而“寅次郎”电影，他唯独选择了一部《寅次郎的故事17：寅次郎再见夕阳》（1976）。
本片是2011年山田洋次电影回顾展唯一一部“寅次郎”电影
在49集“寅次郎”系列电影中，这一集在中国观众心中绝非首选，女主角也不是花容月貌的顶流明星，甚至连场像样的恋爱都没有安排。但在1976年《电影旬报》的年度十佳电影评选中，本片位列第二（“寅次郎”系列电影历年入选作品的最高排名）。在日本 “寅次郎”粉丝心目中，本片的综合评价也首屈一指。看来，山田洋次的选择自有道理。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神作呢？
本片在日本电影评论界和影迷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寅次郎的故事17：寅次郎再见夕阳》采用类似传奇小说和武侠小说的故事框架，四段故事起承转合，环环相扣。第一段是大隐于市的“扫地僧”略展真容的故事。负气出走的阿寅在上野火车站附近的酒馆遭遇了一位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穷老头儿”。 他不名一文，酒醉后欲赊账而未果。阿寅仗义出手，替他化解了窘境。是夜，阿寅带无家可归的“穷老头儿”回家，叔婶面露嫌弃不满之色。“穷老头儿”错把寅屋当旅店，理直气壮地支使众人端茶送饭，叠被烧水。众人愈加气愤和鄙夷，甚至怀疑他是被通缉的扒手。只有阿寅对他包容迁就。
“穷老头儿”（宇野重吉）酒醉后欲赊账，遭店家拒绝
直到 “穷老头儿”在外饱餐一顿鳝鱼，回来让寅屋报销高昂的餐费后，阿寅才忍不住数落了他两句。也直到此时，“穷老头儿”才惊觉这里并非旅店，而是庶民的陋室。山田洋次为彰显隐世高手的讳莫如深，在此做了精心的铺垫。这种手法的运用，从《虬髯客传》起，到《济公传》，直至《座头市》、《天龙八部》、《萍踪侠影录》等中日武侠（武士）作品中，屡见不鲜，我们都多次领略过其中奥妙。
经阿寅提醒后，“穷老头儿”方知寅屋并非旅店
为报答阿寅的收留之恩，“穷老头儿”信手涂鸦画了张小画，央求阿寅拿到“大雅堂”旧书店换点钱，作为答谢之资。阿寅将信将疑，勉为其难，找到了“大雅堂”老板（大泷秀治）。这位神似海怪的老板仔细品鉴后，如获至宝，为小画付出了七万日元的巨资，令阿寅瞠目结舌。“穷老头儿”的真实身份终于暴露，原来他是日本最有名的画家池内青观（宇野重吉）。恍然大悟、惊喜若狂的阿寅跑回寅屋，欲仰高人，方知青观早已遁影无踪。
大雅堂老板（大泷秀治）品鉴阿寅带来的小画后如获至宝
青观的扮演者宇野重吉是日本电影界和戏剧界的大咖级人物。我们早在几十年前国内公映的《金环蚀》（1975）中就领教过他的实力，他把一位老于世故、唯利是图的奸商刻画得令人切齿痛恨。而在另一部引进译制的《伊豆的舞女》（1963）中，他扮演的川岛教授，又展示了与前者霄壤之别的儒雅达观之风。作为“剧团民艺”的创始人和台柱之一，宇野重吉独尊契诃夫戏剧，粉墨登场后写下了大量演出笔记。我想他在电影表演上的非凡表现大多得益于斯吧。
宇野重吉在《金环蚀》中刻画的无良高利贷商人入木三分
第二段故事中的开端，“扫地僧”青观做回一代宗师，风光返乡。在家乡播州龙野市郊的田间地头，偶遇来此做生意的阿寅。阿寅遂变身跟班小弟，随青观共赴盛会。在市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日本童谣《红蜻蜓》的歌词。原来龙野是日本诗人三木露风的故乡，一百年前，他以童年往事为素材创作了诗词《红蜻蜓》，由山田耕笮谱曲后传唱世界。因此，龙野市有“童谣之故乡”的美誉。今井正导演的《这里有泉水》（1955）为《红蜻蜓》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红蜻蜓》的歌声在演奏厅和山谷中两次唱响，让观众心中升腾起泉水般纯净的爱和憧憬。
青观在龙野市长办公室的墙上发现了《红蜻蜓》的歌词
这段故事中，山田洋次用讽刺的笔触勾画了龙野市的“官场现形记”。正襟危坐的龙野市长（久米明）对青观态度谦恭，极尽溢美之词，无非是想借助青观的生花妙笔为自己的政治生涯涂脂抹粉；樱井千里扮演的观光课长表面上殷勤客套，背后的心思却是授命于市长，欲廉价购买青观的画作；宇野重吉之子寺尾聪扮演的观光课员是一个碌碌为为、毛手毛脚的饕餮之徒，他别无他求，一门心思地假公济私，寻欢作乐，肥吃海喝。冷眼旁观的青观早已看破官场的虚与委蛇，他拜托阿寅代为应酬，自己抽身而退。
樱井千里和寺尾聪成功塑造了两个官场小丑形象
对于密集紧凑的观光招待行程，阿寅也疲于应付，兴致寡淡。他惟一的乐趣就是与艺伎牡丹（太地喜和子）饮酒作乐。艺伎在日本享有较高的地位，她们多才多艺，健谈善饮，只有高规格的官方接待场合才受邀出席。牡丹是龙野艺伎的代表，她豪爽开朗，周到大方，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她对装腔作势的官场众生不以为然，唯独对至真至简、憨态可掬的阿寅高看一眼。山田洋次对艺伎这一特殊的社会群体格外关注和悯切，阿寅的生母菊子就是艺伎的身份，《寅次郎的故事3：疯疯癫癫的阿寅》中阿寅鼎力相助的染子也是艺伎。而在我最欣赏的《寅次郎的故事27：浪花之恋》中，松坂庆子扮演的艺伎阿文简直就是女神本尊。
阿寅对观光兴味索然，与艺伎牡丹畅饮是他唯一的乐趣
夕阳西下，在《红蜻蜓》的旋律之中，青观与他的旧情人、花道师志乃（冈田嘉子）白首相见，万语千言，欲说还休。我们方才恍然，青观此次返乡的动机原来是旧情难忘。而他如今狂悖不羁、使酒仗气的生活状态大抵源自夫妻志趣相左，感情失和。失意的婚姻让他愈发怀恋故乡的“红蜻蜓”，那只“红蜻蜓”就是志乃，她是童真、初恋和乡思的化身。
青观与旧情人志乃（冈田嘉子）白首相会，欲语还休
志乃的扮演者冈田嘉子是日本影坛的早期红星，曾主演过小津安二郎的《东京之女》《东京之宿》等名作。她在事业巅峰期出走前苏联，三十多年后才重返日本。回国后次年，她出版自传《我并不后悔》。本片中，山田洋次特意为她写了段意味深长的台词“后悔是人生的一盘小菜，如果你回到过去，再次选择人生方式，能真正做到无怨无悔吗？”明明就是她的自况。
青观与志乃的相会正好对应了本片的片名“再见夕阳”
《沓挂时次郎：游侠一匹》（1966）中渥美清扮演的阿吉是一个武艺不精的小混混，但他为人仗义，为意中人两肋插刀，不惜粉身碎骨。在第三段故事中，阿寅再现了阿吉侠肝义胆的真性情。牡丹为追讨二百万债务，来到东京，借住寅屋。阿寅委托见多识广的“章鱼”厂长陪同牡丹讨债。孰料欠债人鬼头（佐野浅夫）使用“金蝉脱壳”的破产诡计，转移了资产，逃脱了债务。忘恩负义的他大耍无赖，对来访的牡丹反面无情。牡丹申诉无门，回到寅屋后痛不欲生。阿寅见状义愤填膺，夺门而出，欲找鬼头拼命。但冷静下来后，他放弃了飞蛾扑火的念头，转而造访世外高人青观，恳求其卖画助人。
欠牡丹巨款耍赖的鬼头是“寅次郎”系列少有的恶人
江湖上是要讲规矩的，丹青江湖中的大佬青观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一来他从不贩卖自己的画作。二来作画是需要灵感的，以利益为前提的创作违背初心，令他无从下笔。三来他抗拒被别人的道德标准随意绑架。另外，青观对阿寅的冒失之举和不情之请也心存芥蒂。于是他拒绝了阿寅的请求。垂头丧气的阿寅再次离家出走。而牡丹则带着讨债无果的遗憾和收获真情的欣慰返回龙野。
阿寅万般无奈之下求助青观卖画助牡丹，遭到拒绝
故事讲到这里，本已画上惆怅的句号。但山田洋次到底棋高一着，他用第四段故事为整片做了个逆袭绝杀，完美收官。遗憾的是，当年央视译制本片时，删减了这个别具匠心的收尾。我想这也是我国观众对本片评价未至极巅的根本原因吧。日文原版的收尾干净利落，前后呼应与因果相报处理得恰到好处。青观以答谢龙野之行牡丹的热情招待为名，寄赠她一幅活色生香的牡丹画。牡丹收到后感激涕零，奉为至珍。纵使龙野市长出价二百万购买也不为所动。而再访龙野的阿寅也终于领会了绝世高手的精妙手段，叹服之至。全片以阿寅站在酱油桶上面朝东京拜谢和致歉青观的场景结束。
青观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了牡丹，牡丹感激涕零
细细品味，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山田洋次这次讲的其实是酬报善良的故事。善良的阿寅收留了流落街头的青观，善良的樱花退还了卖画所得的巨款，善良的牡丹把钱借给人面兽心的鬼头，善良的叔婶热情接待孤立无助的牡丹，善良的“章鱼”厂长陪同牡丹辛苦讨债，所有这一切都被善良的青观用一幅牡丹画作酬报。这幅画是人间挚情挚义的象征，无法用金钱来估量。“情义无价”正是本片的主题。
这幅牡丹画是挚情挚义的象征，情义无价
在山田洋次的镜语中，艺伎牡丹的人格魅力无疑是卓逸不群的，恰似国色天香的牡丹，甚至可以用唐代诗人皮日休的名句来形容：“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太地喜和子为本片奉献了惊才绝艳的演技。她出身于俳优座养成所，后加盟文学座。文学座是成立于1937年的日本顶级话剧团体，著名女星杉村春子长期担任文学座负责人。经历三岛由纪夫等人分裂和出走的阵痛之后，她着力培养年轻演员，太地喜和子就是被称作“杉村春子接班人”的新生力量代表。文学座曾排演过鲁迅作品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太地喜和子担纲吴妈一角。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来自新藤兼人编导的反战隐喻电影《黑猫》（1968），她在片中饰演年轻女鬼，有场朦胧的全裸戏，相当惊艳。
太地喜和子在新藤兼人作品《黑猫》中有惊艳表演
太地喜和子与俳优座养成所同学津坂匡章（阿寅跟班阿登扮演者）有过一段短暂婚姻。很显然，她的才华是前夫远不能及的。与本片中的艺伎牡丹一样，太地喜和子性情豪爽，贪杯好饮。1992年，她酒后驾车，坠入大海而逝，年仅48岁。至今仍有众多影迷对这位天才演员的英年早逝扼腕叹息。好在她把牡丹般的绝代芳华永远留在了“寅次郎”影像之中。她塑造的艺伎牡丹气象万千，你看得见盛世狂欢的疲惫和洞明世事的颓废，读得懂风尘肮脏的无力和渡尽劫波的自卑，而真正打动我的是她无所禁忌、任性怒放的真挚和善良，尽管她知道，纵意怒放的牡丹躲不过早衰的悲凉。这么复杂的形象，庸脂俗粉是难以驾驭的。我至今未能理解，当年《电影旬报》为何仅授予她最佳女配角奖。她难道不是《寅次郎的故事17：寅次郎再见夕阳》中一枝独秀的花魁女主吗？
太地喜和子与她扮演的牡丹都是爽朗大方的性情中人
山田洋次通过编导这部有武侠魂魄的电影，一定参透了一门武林绝学，后来他从藤泽周平的武侠小说中找到了感悟的共鸣，直至二十多年后他改编藤泽周平作品，真正拍摄“武士三部曲”（《黄昏的清兵卫》《隐剑鬼爪》《武士的一分》）时反复把它用作“封喉之剑”。那就是：武艺的最高境界是高尚的人格。我想，这既是身怀绝技的青观扶危济弱的“无形剑气”，也是身无长技的阿寅闯荡江湖数十年屹立不倒的立身之本吧。（作者：秋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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