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往常年份来看,从十一月中旬开始,美国西海岸将进入捕蟹的季节。出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那里的捕蟹季会持续到次年中旬。在大半年的时间里,西海岸将吸引不计其数的游客前往吃蟹,为当地渔民和餐馆老板带去不菲的收益。
然而,就在上周四(11月5号),加州渔猎委员会(Fish and Game Commission)召开紧急会议,宣布推迟即将到来的捕蟹季,因为他们检测到今年的螃蟹体内所含毒素超标,可能威胁食用者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此消息一出,外界纷纷猜测诱发这一事件的起因。有人认为今年厄尔尼诺现象较往年严重,致使太平洋东北海域的海水温度较同期升高3摄氏度左右。海水温度升高导致拟菱形藻(pseudo-nitzschia)大量繁殖,螃蟹内超标的毒素软骨酸藻(domoic acid)就源于此。官方至今没有给出拟菱形藻大量繁殖的具体原因,但已明确警告不要食用当季螃蟹,捕捞季也将无限期推迟。
捕蟹时间的推迟影响到原本依靠螃蟹为生计的当地人,担任旧金山渔人码头一家高级海鲜餐厅主厨的戈登·德赖斯代尔(Gordon Drysdale)告诉《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我们很担忧。我们在这儿卖了五十年螃蟹了。”往年捕蟹季,德赖斯代尔每天要经手40至60只珍宝蟹(Dungeness crab),假日里可达100只。今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餐厅为了继续卖蟹,只好从买其他产地的螃蟹,成本可想而知。除了餐馆,渔民的收入也大受影响,特别苦了那些租船捕捞的渔民,必须熬过一段入不敷出的时间。
借此机会,我们就来聊一聊美国人吃螃蟹的那些事儿。互联网上曾有“欧美人不吃螃蟹”的传言,并引用《圣经》称西方人认为“所有用腹部或四足行走的爬物都是可憎而污秽的”。这显然是不正确的。已有资料表明,在欧洲文明中心位于地中海沿岸的遥远时代,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对螃蟹这种甲壳水生动物就有记载,只是正如食物历史学家安德鲁·多尔比(Andrew Dalby)所言:“他们似乎还不吃螃蟹。”然而没过多久,当罗马人统治了大不列颠岛以后,他们就开始食用螃蟹。历史学家安妮·威尔森(Anne Wilson)在《不列颠的食物与饮品:从石器时代到十九世纪》(Food and Drink in Britain: From the Stone Age to the 19th Century)一书中表示:“抵达大不列颠的罗马人爱上了当地的海鲜,因此不列颠人能在市集上把海产买个好价钱,包括近海捕捞的螃蟹和龙虾。”到了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鱼商开始围绕行业公会活动,此时市集上能买到的海鲜品种已经非常繁多,吃蟹肉也成为沿海人的风尚。
说欧美人不吃螃蟹的谣言在充足的证据面前不攻自破。他们不仅吃螃蟹,而且吃螃蟹的传统由来已久。现如今,美国已成全球最大螃蟹消费国之一。那么美国人通常怎么吃蟹呢?我们不妨回到上文提到的德赖斯代尔工作的那间海鲜餐厅,从他们的菜单说起。
蟹肉饼(Crab Cakes)
菜单上最贵的头盘是一份供两个人食用的“三件套”:炸鱿鱼(Calamari Fritti)、培根卷扇贝(Bacon Wrapped Scallops)和蟹肉饼(Crab Cakes)。这最后一样蟹肉饼就是美国最常见的蟹肉吃法。1660年,英国厨师罗伯特·梅(Robert May)在《厨艺精修:或烹饪的技巧与秘诀》(The Accomplisht Cook:Or the Art and Mystery of Cooking)一书中详细记录了蟹肉饼的早期做法:“首先,将蟹肉从蟹腿和蟹壳中取出,在沸水中焯熟。然后,将蟹肉连同碎面包、杏仁酱、肉蔻、盐、蛋黄、面粉、清牛油放在一起搅拌均匀备用。其次,将酒醋和黄油(或橙汁和肉蔻屑)同少许蟹肉混合制成酱汁,稍微加热后放到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备用。再次,将稍早搅拌好的面糊以一次一勺的规格放入热油煎炸。最后,将炸熟的蟹肉饼放到盛有酱汁的盘子中,配上削好的橙子,四周撒上煎过的香菜。”一道蟹肉饼就这样做好了。
《厨艺精修:或烹饪的技巧与秘诀》(The Accomplisht Cook:Or the Art and Mystery of Cooking)
《最新烹饪技术》(The New Art of Cookery According to Present Practice)
《吃喝玩乐在马里兰:一本伟大传统的选集》(Eat, Drink & Be Merry in Maryland: An Anthology From a Great Tradition)
1792年,理查德·布里格斯(Richard Briggs)出版了一本名为《最新烹饪技术》(The New Art of Cookery According to Present Practice)的烹饪指导书。书中记载的蟹肉饼做法和罗伯特·梅的做法相差无几,只调整了几种辅料,比如新方法增加了胡椒和芥末,酱汁的制法较之前简单。这本书率先在费城出版发行,于是不难推测初到美国的英国人依然保留着殖民时代早期蟹肉饼的做法。布里格斯记载的做法一直沿用到1932年,弗里德里克·斯蒂夫(Frederick Stieff)著述《吃喝玩乐在马里兰:一本伟大传统的选集》(Eat, Drink & Be Merry in Maryland: An Anthology From a Great Tradition)时依然沿用了一个半世纪前的做法。不过,斯蒂夫在这本著作中还记录了另一种来自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的蟹肉饼做法,最显著的不同便是配料中多了一杯牛奶和大量鲜奶油。
可能因为随着工业革命和商品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巴氏消毒法的商业化应用,罐装牛奶和保鲜奶油的产销量在十九世纪末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猛增,二者成为城镇居民日常消费的一部分。在这一时期,许多食物中多了牛奶和奶油的身影,蟹肉饼就是其中之一。蟹肉饼发展今天,各家餐厅的做法大同小异,各地都不乏它的忠实粉丝。数个世纪以来,这一发端于英国又流行于美国的蟹肉食物历经了不大的变化,也历经了从东向西的渐进传播过程——先随英国殖民者到达新英格兰地区,再向马里兰州等周边地区扩散,又随着西进运动和西部淘金热传向南部和西海岸。
除了作为开胃小菜的蟹肉饼,德赖斯代尔工作的这家餐厅还有一道经典主食里有蟹肉,那便是意式海鲜汤(Cioppino)。如果说中国东北的乱炖是素菜大杂烩的话,意式海鲜汤就是海鲜大杂烩了。意式海鲜汤通常以浓厚的番茄高汤为底,将蟹、虾、扇贝、蚌、牡蛎、鱿鱼和新鲜的海鱼一股脑儿地倒入锅中,乱炖至熟而不老的程度方可食用。喜欢这道菜的食客一般钟爱被那高汤衬托的浓郁鲜味,这也是选材和烹调时的难处,一不小心番茄的味道就会产生喧宾夺主的副作用。当然也有另一些喜欢这道菜的人在乎的是其丰富的海鲜品类,因为在一道主食里就能品尝到多达六七样海鲜,难怪这家餐厅把他们的意式海鲜汤称作“‘懒人’意式海鲜汤”(Lazy Man’s Cioppino)呢!
实际上这道貌似意大利菜的海鲜主食是一种综合了多种意大利海鲜汤做法的意式美国菜(Italian-American Cuisine),而这家餐厅正好位于这道菜的诞生地旧金山的北滩(North Beach)。十九世纪晚期,初来乍到的意大利裔渔民为了方便,将不同种类的海鲜以意大利人的传统做法炖成一锅。没想到这样一道“渔民菜”、“码头菜”,现如今竟成为美国海鲜餐厅的名片,甚至被一些高档餐厅模仿和改进。同样是受移民影响,另一道以蟹肉为原料的美国菜——炸蟹角(crab Rangoon)就显得稀松平常许多,它不过是一种以蟹肉、芝士、奶油和葱花为原料的煎饺形油炸食物。有趣的是,虽然炸蟹角的名字里带有“仰光”(Rangoon)一词,且据说它的灵感也来自一道缅甸菜,但这道菜却因形似饺子而被视为中式美国菜(Chinese-American Cuisine)。更有趣的是,据说最初发明这道菜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家波利尼西亚餐厅,一时间竟让人从炸蟹角弯弯曲曲的轮廓联想到夏威夷提基文化(Tiki culture)里的草裙舞。
基于种种原因,美国人对中国人酷爱的蟹黄敬而远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文化冲突的最好例证便是坊间曾流传着美国政府将以有毒物质过高为由禁食蟹黄的说法,此类传言一时间激起爱吃蟹的华人们强烈的反应。在美国的餐饮文化中,螃蟹占据着毫不特殊的位置,它身上只有蟹肉被作为原料,去满足不同类别菜品的形式。我们很难从蟹肉饼和蟹糕(crab dip)上看出螃蟹的影子,也很难从自己因袭的对食物的传统认识中跳脱出来,也许来自不同文化的中国食客会把土豆饼一般的蟹肉饼和奶油千层面一般的蟹糕视作暴殄天物吧。美国人对待螃蟹,就跟对待其他食材一样,没有审美的文化属性。与之相反的是在中国,有句关于吃蟹的老话:“九月圆脐十月尖,持螯饮酒菊花天”,说的是每年农历九十月份正值吃蟹饮酒赏菊的好辰光,九月吃圆脐雌蟹,十月吃尖脐雄蟹,好不快乐。再经历代文人一生发,发明出诸如蟹橙釀、洗手蟹之类的吃法,吃蟹就成了一件有趣味性的事。这样一来,果腹反倒不是吃蟹的主要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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