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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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5.7的《追龙2》与豆瓣7.2的《追龙》,唯一的联系,在于导演都是王晶和关智耀。
《追龙2》开场,以极快的闪回剪辑了几个《追龙》的镜头,算是在说,「在枭雄这一概念上,《追龙2》是《追龙》的续集」,但镜头转瞬即切到过山车上志得意满的龙志强脸上(梁家辉 饰),剧情由此走入另一个与《追龙》毫无关系的故事。
「追龙」这两个字,在2017年的第一部中,具有早期香港电影的符号学意义,它属于「形象的黑话」,指「吸毒者用打火机加热锡纸上的毒品,随后吸食产生烟雾」,吸毒者在毒品的麻醉中喷云吐雾,如同追逐龙的影子,所以片名本身,映照香港黑帮文化。
而《追龙2》,全名《追龙2:贼王》,片名已失去意象含义,「龙」,指的就是「贼王龙志强」。
龙志强的真实人物原型,即香港「世纪匪王」张子强,他曾在二十世纪末接连制造香港启德机场运钞车劫持案、香港首富李嘉诚长子李泽钜绑架案、香港第二富豪郭炳湘绑架案,成功掠得总计17.7亿港币(以今汇率计约15.6亿人民币),后来在1997年预谋绑架澳门赌王何鸿燊时被警方识破,1998年被最终拘捕。
「世纪匪王」张子强
《追龙2》堪称酷炫的片头,即率先以一种凌厉的叙事性,抓取重要场景,简洁而完整地交代了「李泽钜、郭炳湘」这两宗绑架案,不过片中将「李」姓改为了「利」姓,而电影正片隆重叙述的,则是发生于澳门的「何鸿燊案」,何鸿燊在片中被易名为贺不凡。
王晶、吕冠南两位编剧选择快速勾勒前两宗绑架案,而重点刻画第三宗,显然,一方面是考虑到被商业片浸淫的观众对复杂故事的接受度不高,所以放弃对贼王一生的全景式展现,另一方面,第三宗绑架案是贼王落网的契机,更利于影片在审查框架内进行剧情编写。
张子强的传奇人生,历来为香港电影的灵感源泉之一,远的不说,近的,就有2017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导演、编剧、男主角、剪接等五项大奖的《树大招风》,片中,陈小春饰演的卓子强,即以张子强为原型塑造。
同样诠释匪王张子强,从演员本身的角度,梁家辉的气场自然压陈小春一头,但从剧作给角色的定义来看,龙志强一味追逐金钱的单薄性,魅力却也比不过更为癫狂、洒脱、并不为金钱所役的卓子强。
《树大招风》中的陈小春
尽管如此,《追龙2》其实依然有自己的优点。
其一,即演员的表演。
都说香港演员已出现严重断代,导演中,尚有麦浚龙(《僵尸》)、翁子光(《踏血寻梅》)等(准)80后新人代表,而演员,近年的《扫毒》、《使徒行者》、《拆弹专家》、《反贪风暴》等港片系列,转来转去不过刘德华、梁家辉、古天乐、刘青云、吴镇宇等港味儿老演员。
所以即使在《追龙2》这样一部并不重要的香港电影中,也能够集齐梁家辉、古天乐、任达华、林家栋四大港式老戏骨,这是不幸,也是幸运,至少这从香港演艺的角度,保持住了如今这部港片在表演上的实力,然而吊诡之处在于,《追龙2》简单乏味的剧本以及单薄的人物弧光,几乎未给这些演员任何的表演空间,尤其是主演梁家辉。
但梁家辉、任达华、林家栋三人的脸型以及他们脸上的褶子,仍在演员稳健的表演控制中,传达一种天生的故事魅力,古天乐则因为一场结局不出所料过程却惊心动魄的豪宅拆弹戏,获得了整部电影中唯一具有表演空间的张力时刻——
他饰演的卧底何天,在一个必须禁声的危险场景中,小心翼翼指导另一名警察一步一步拆掉捆绑在自己(何天)身上的炸弹外套。
过程中,古天乐的眼中逐渐见红并最终滴泪,这种通过在零表情中渗出长时间紧张情绪,并通过眼泪释放(或加剧)这种情绪的表演,总是具有极强感染力,比如阿里·艾斯特2018恐怖片《遗传厄运》中,22岁的男演员亚历克斯·沃尔夫面对片中妹妹被撞断头颅的情节,那静止在汽车中几分钟之久的表情特写。
《遗传厄运》中的亚历克斯·沃尔夫
古天乐这场表演在「拆弹情节」上体现的魅力,甚至已超过刘德华在整部《拆弹专家》中的表演。
拆弹结束后,何天对任达华饰演的香港刑警李强说,「我一直在想我妈」,可见拆弹当时,何天的思绪十分复杂,而这些,都被古天乐控制在了自己严格、精准的表演中。
2017叶伟信导演的《杀破狼·贪狼》,为时年47岁的古天乐设置了一道电影表演的分水岭,古天乐凭借其中边缘、绝望、疼痛并富于《飓风营救》式父爱的表演,夺得2018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如今这部《追龙2》,仿佛是对其金像奖演技的一次微妙复盘,观众完全可以体会到,他是如何具有了一种在有限表演空间中抓取情绪张力的才华。
《杀破狼·贪狼》中的古天乐
当古天乐顶着这张观众无比熟悉却依然能刻写故事魅力的「老脸」,出现在龙志强据点磨砂玻璃的暗影中,这成为《追龙2》中为数不多的港味时刻,同样的时刻,还有龙志强被枪决时,其侧脸映在蓝天与日光的明媚中。
这些零落萧疏的时刻,成为《追龙2》为数不多的影像魅力,也即它仍是一部港片的证据。
当然,编剧也试图在极为简单的情节中,制造一种观众最热爱的意外性,典型的安排即是在影片最初便让龙志强通过博士(林家栋 饰)之口识破何天的卧底身份,一来可以丰满博士这一人物忠奸两面的性格,二来打破香港警匪卧底题材电影的套路,意欲将故事「逼上绝路」,这成为《追龙2》的第二优点。
但遗憾的是,整体而言,《追龙2》却无法撑起这份企图心,更可悲的是,除了这寥寥优点,《追龙2》更多体现出的,是对香港电影这一特殊华语类型片过往魅力的全面扬弃。
甄子丹、刘德华主演的《追龙》中,有一个镜头令人难以忘怀:飞机从九龙城寨低空飞过。
九龙城寨的隔壁,就是启德机场,在香港赤腊角机场投入使用前,启德机场是全港唯一的民用机场,因为飞机最低时离九龙城寨楼顶仅40余米,所以启德机场一度被评价为「世上最难着陆的机场」。
《追龙》中,飞机低空飞过九龙城寨
所以,仅这一个镜头,即因其在景致与历史上的独特性,令观众深信《追龙》拥有港片体质,而这一镜头所展现的「方角天空」,也吻合香港居民楼群的建筑空间特征,逼仄、肮脏、漏水的城寨内部,则进一步强化影片中的香港情境。
电影是影像视听艺术,所以从最重要的视觉角度而言,人物与剧情必须「存活」于空间与景致中,电影拍摄前(中)的堪景、置景、布景,就是在为故事选择或制造突出其特征的空间景致,《追龙》中的「城寨飞机」就是典型。
然而,在《追龙2》中,观众将完全无法分辨香港、澳门、广东这三地的电影景致,甚至可以说,《追龙2》是一部没有空间特征的影片,若将故事搬到国内任何一座城市,只要不选景在标志性景致,演员们依然可以通过台词说「这是香港」,为什么?
恰是因为标志性景致的缺失。
当然,并不是说香港故事就必需维多利亚港,澳门故事就不离大三巴牌坊(实际上,《追龙2》中特别出现过大三巴牌坊),这些只是外在的物理性景致,真正在不同影片中进行景致区分的,必须是带有气息的空间。
比如2016文伟鸿导演的《使徒行者》,当主角们到了巴西,是阳光、桑巴、比基尼等混合出的异域气息,令观众感受到了「巴西」这一种故事空间,仅凭一线「地理性的沙滩」绝无法达成空间效果;而在2018白雪导演的《过春天》中,影片则通过逼近人物身体的炽热、湿润摄影,令观众在镜头的吐息之间如临深圳的亚热带海洋性气候。
《过春天》中风格炽热的近身摄影
但在《追龙2》中,所有空间与景致都是模糊的,影片完全依靠字幕让观众分辨港、澳、粤三地,再加上杜江、邱意浓等内地演员对影片人物风格的影响,使《追龙2》最终成为了一部「没有港片空间」的怪异港片。
内地演员邱意浓饰兔兔
空间的失败,代表影像基础的失败。
一部成功的电影,会让空间与景致的风味,弥漫在片中的任何一个角落,杜琪峰、韦家辉2007共同执导的《神探》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刘青云饰演的神探陈桂彬常去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与内地随便一家餐厅似乎都无甚区别,但影片整体阴郁、神经质、惊悚的「暗色香港」气息完全氤氲在餐厅中,使其无法与这部港片的味道割裂,而「红烧翅、半只炸子鸡、蒸条鱼、一碗白饭」的港式点餐,则令这家餐厅彻底被吞进这部谜一般瘆人的电影,从而,一家装修再普通不过的餐厅,被置景为一个极为迷人的「港片空间」。
《神探》中的餐厅港食
如果没有景致、空间,《追龙2》中的梁家辉再煞有介事地包口吞着白灼虾,又有什么用呢?
(剥虾吃虾算是近年影视中港产大佬的标志性动作了,比如《破冰行动》中的任达华。)
《树大招风》中,卓子强、叶国欢、季正雄,世纪末三大贼王在片尾的唯一一次同框,虽什么事都没做,但已蕴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饱满时代意味:全新的时代形势已至,即使狂狠如贼王,依然无法在时代浪潮中为所欲为。
《树大招风》中三大贼王唯一的同框
而《追龙2》,空摆了一个「世纪匪王」的名号,观众看不到任何将其托出的时代的影子,悍匪枭雄,本就是时代翻涌的典型产物,只演枭雄不谈时代,影片叙事是无论如何也立不住的,而这,是《追龙2》的剧本简单到近乎幼稚的根本原因。
可以明显感觉到,编剧一面彻底将悍匪与时代撇清,仿佛这悍匪是凭空生了出来,另一面,却试图通过刻画一两个复杂人物,从而弥补时代缺席所造成的深沟大壑,而且不妨说,编剧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博士」这一人物身上。
博士的出场本就十分诡异,在一部基于现实原型改编的影片中,博士竟然使用测谎仪对何天的卧底身份进行意识甄别,这令他在影片整体氛围中,带上了一种超自然的怪异味道,而除了名字和这次测谎,博士再未体现任何高智商之处,所以这相当于在显性身份上,为他硬凹出的一种「独特造型」。
隐性身份上,编剧更依据「复仇」和「金钱」两大目的,使博士成为在龙志强与何天之间游走的「双面间谍」,然而,这种「双面间谍」的戏码,完全无法提增整部电影的叙事层次,及至最后,影片反而落得一种不知该如何恰当安排博士结局的尴尬。
编剧的失策,使《追龙2》的高潮部分,成为近年港片最缺乏紧张感的高潮,龙志强→悍匪,何天→刑警,博士→间谍,三种身份,一种身份给一辆车,三辆车在澳门与广东之间追来夺去,就是《追龙2》的全部高潮。
这本已堪称乏味巅峰,岂料龙志强还上演了一出「自首戏」,观众艰难提起的本就微弱的一口气,也就此在龙志强朝杜江伸出的双手间,彻底泄漏。
博士的「双面」何以无趣?
匪王的「狂纵」为何乏味?
全都是因为影片没有展现任何时代因素。
一个本就取自历史的故事,最终效果却放之任一时代而皆准,那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都将失去魅力与意义。《追龙2》整部成片的时代感,甚至比不上其片头出现的那张「李嘉诚」(片中为「利」姓,应为特型演员所饰)的脸。
《无间道》、《跛豪》、《龙城岁月》、《枪火》、《PTU》……曾经,香港类型片无论表面还是本质,都是一片沃野,表达的自由、题材的深刻、技艺的精湛,在华语电影世界中既独树一帜又蔚为大观,金像奖、金马奖这两大华语电影重量级奖项,也每每将大奖颁给香港类型片。
甚至可以说,华语世界中,只有香港地区形成了警匪类型片的沃野与高地。
如今,表面上,香港类型片依旧繁荣,《扫毒》、《使徒行者》、《杀破狼》、《拆弹专家》等,都在以系列形式延续香港类型片的香火,但遗憾的是,题旨的隔靴搔痒、制作的急功近利、表达的自缚手脚等,都令表面的繁荣无法隐藏其荒原本质——在韩国已凭类型片(奉俊昊《寄生虫》)跨界攻破艺术电影寰宇之壁垒,全票夺得戛纳金棕榈大奖的当下,每年不断量产作品的香港类型片世界,已成一片令人唏嘘的荒原。
奉俊昊《寄生虫》剧照
由此而言,《追龙2》虽质量不佳,但它仍有一个重要意义,即在某个空间彻底拔掉今时港片表面的「茵茵青草」,暴露出真正的荒芜地基。
香港电影为何出现这种现状?
根本原因,在于其对内地市场的妥协。
内地电影市场近年屡屡创造的票房奇迹,对香港电影人堪称致命诱惑,然而基于内地电影内容审查,他们不得不放弃某些足以提升影片品质的表达与主题,所以,当古天乐让《翠丝》导演李骏硕「放心去拍,不用考虑内地市场」时,港片迷影人群才会因此而倍觉感动(尽管《翠丝》并非一部佳片,但它在华语电影题材上体现的开拓精神却难能可贵)。
《翠丝》剧照
《追龙2》则是这种妥协中,最明显与最令人心酸的作品——我们在片中看到梁家辉、古天乐、任达华、林家栋这四位味道十足的港影戏骨,因编剧刻意引入内地元素,从而气场遭遇强行压制,他们在片中的境遇,就如同今天香港电影人面对内地市场的境遇。
而越来越「耳聪目明」的观众,却只能通过片中那些间或闪现的港味时刻,去追忆曾经辉煌的香港电影时代。
毕竟,在徐克、杜琪峰、刘伟强、麦兆辉等电影人自由而放浪的形塑中,香港电影也曾为一代枭雄。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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