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二十三年 七月二十二日 鄱阳湖
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喊杀声和爆炸声震耳欲聋。视线中充斥着浓烟、箭矢和被炮弹激起的水柱。
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或被焚、或溺毙的死尸。
而那些依然活着的、那些此时已衣着破烂、面部狰狞的士兵,还在尝试着最后的挣扎、尝试着用脆弱的生命逃离这巨大的修罗地狱……
只是很遗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注定都将在这个黄昏,被无情地吞噬。
形势对汉军已愈发艰难,高大的主舰之上,心急如焚的主帅努力将头探出舷窗,试图更好地掌控整个战场的态势。
突然,一声凄厉而急促的破空之声,从左侧传来,毫无防备的男人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冰冷的箭头便猛然由眼窝射入,带起喷洒而出的脑浆和一蓬血雾,瞬间没入头颅。
身躯猛烈后仰,铁塔一般的男人,应声倒地,没有挣扎,甚至都来不及呻吟。
汉王中流矢矣!…汉王中流矢矣!…
男人咽气前,周遭似乎变得出奇的安静,整个世界只剩下部将们此起彼伏垂死的哀嚎。
1363年七月,鄱阳湖遮天蔽日的箭雨中,当时中国南方最强大的汉王陈友谅,输掉了他和死敌朱元璋之间的终极决战。
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十四世纪初,蒙古人治下的中国,政治腐败黑暗、贫富分化严重、各地灾荒连年,与此同时,阶级矛盾和民族仇恨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酝酿发酵中变得无法调和。
谁能料到,距忽必烈建立元朝才刚刚过去几十年时间,曾经无比强盛的帝国,其庞大的机体内部,此刻却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但山雨欲来之际,元朝的当权者们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即将降临。
这些成吉思汗的子孙、黄金家族的后裔们,除了更加变本加厉地盘剥、压榨底层人民,来满足自己穷奢极欲的享受。
剩下的,便是醉心于宫廷政变、抢班夺权——从1308年武宗登基到1333年顺帝继位,短短二十五年时间,元朝就走马灯似地换了八位皇帝。
而就在蒙古贵族们醉生梦死、相互倾轧之际,最早从1325年开始,河南息州的赵丑厮、郭菩萨等人,以“弥勒佛当有天下”为口号,率众揭竿而起,拉开了元末农民起义的序幕。
此后,1337年正月的广东增城、同年的河南汝州(信阳)、1338年的江西袁州(宜春),大批走投无路、受尽欺凌的穷苦百姓,也纷纷拿起武器,走上了反抗元朝暴政的道路。
各处农民起义如雨后春笋般,在神州大地此起彼伏,虽然早期的这些起义最终都遭到了当权者残酷的镇压,但反元的星星之火已然形成,接下来,这些微弱的光芒和能量,必将燃烧成一场摧毁旧秩序、颠覆旧时代的熊熊烈焰。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1351年(元至正十一年),因黄河决堤,朝廷征发山东、河北、河南的十五万民夫修葺河道,黄河两岸的底层百姓原本就食不果腹处境艰难,又被强行裹挟上堤劳作,偏偏监督挖河的官吏还乘机中饱私囊,克扣工钱。
十几万河工挨饿受冻、群情激愤,眼见时机成熟,韩山童、刘福通等人适时地在黄陵岗附近河道中,挖出了提前凿制的独眼石人。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是当时广泛流传于黄河灾区的民谣,此时石人出土,似乎暗含天意。消息传开,两岸河工惊诧莫名的同时,大河南北的反抗情绪也达到了顶点。
1351年五月初,韩山童、刘福通在安徽颍州(阜阳)聚众三千人,祭告天地准备起事,不料消息泄露遭到官府围剿,韩山童兵败被杀。
而刘福通冒死突围后,四方“苦元久矣”的汉人、南人蜂拥来投,队伍很快便发展壮大到十数万人,因起义军以头裹红巾作为标志,故史称“红巾军”。
黄河流域的红巾军如火如荼,南方长江流域的反元力量也纷纷打着红巾旗号起事。
1351年八月,彭莹玉(彭和尚)、徐寿辉等人于湖北蕲州(蕲春)起义,呼应刘福通,因地处南方,也被称为南派红巾军。
1351年底,南派红巾军推举徐守辉为帝,建立“天完”政权,1355年,刘福通在亳州拥立韩山童之子韩林儿为帝,建国“大宋”,建元“龙凤”。
此时,两派红巾军分踞南北、交相呼应,成为元末农民起义最主要的力量。而在这两支队伍之中,更是分别涌现出了两位在反元斗争中举足轻重的领袖——朱元璋和陈友谅。
作为元朝的掘墓人,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最早是投身于安徽亳州郭子兴的江淮红巾军,因郭子兴隶属于刘福通、韩山童创立的北派红巾军,朱元璋在称帝之前,也一直尊奉“龙凤”政权为正朔。
而本文的主角陈友谅,初时不过“天完”军中的“刀笔小吏”,后建立“陈汉”政权,逐渐成为元末群雄并起的乱局中,最为强大的割据势力。
令人唏嘘的是,这两位名义上分属同门的义军领袖,在此后的岁月中不仅共同掀起了反元的滔天巨浪,最后又举兵相向,成为了不死不休的一生之敌。
投奔红巾军,草根的崛起之路陈友谅,湖北沔阳人,渔家出身,曾在元政府中出任县衙小吏。
1355年,徐寿辉命部将倪文俊用兵湖北,陈友谅随即放弃“政府公职”加入红巾军,因其略通文墨,在军中谋得类似文书的“簿书掾”一职。
其后陈友谅随倪文俊继续攻城略地,在一年内陆续攻克武昌、汉阳以及襄阳、荆州等地,并于1356年初迎徐寿辉于汉阳,重建天完政权。
定都汉阳后,南派红巾军前期的不利局面得以扭转,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但首席功臣倪文俊此时大权独揽,“天完”皇帝徐寿辉却沦为了虚君。
而陈友谅在“贵人”倪文俊的提拔栽培之下,不仅羽翼渐丰,拥有了自己的人马,地位更是扶摇直上,逐渐成为南派红巾军中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但倪文俊也并非善类,起兵造反无非为“名利”二字,功成名就后,禁不起元朝的“招安”诱惑,便起意叛降,只因最后投降的价码未能谈拢,才愤而断绝归顺之心,继续领兵造反。
但随着权力的不断膨胀,野心勃勃的倪文俊不甘久居人下,竟密谋弑君自立,不料消息泄露,遭到徐寿辉追捕,无奈只得星夜投奔当时驻军黄州(黄冈)的“老部下”陈友谅。
陈友谅得知倪文俊仓皇来投,假意迎接,却在黄州城外埋下伏兵,将倪文俊袭杀,并于次日将其首级献于徐寿辉。
黄州平叛,“忠心耿耿”的陈友谅不仅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更全盘接收了倪文俊的兵马,实力再次暴增,一跃成为“天完”政权中头号实力人物。
其实,陈友谅诛杀倪文俊,并没有任何忠君爱国的成分,只因当时徐寿辉仍然具备相当的实力和号召力,为了一个背负谋反罪名、如同过街老鼠般的倪文俊,去冒险和徐寿辉翻脸,显然是不明智的。
而且从此后的历史进程来看,陈友谅和倪文俊不过是一丘之貉,只不过陈比倪更懂隐忍,心机也更加深沉。
戮友弑君,枭雄江州称帝短短数年,渔家子弟陈友谅华丽蜕变为南方红巾军的兵马大元帅。
此后,陈友谅挥师继续转战鄂、赣、皖各省,此人不仅作战勇猛,且具备卓越的军事才能,史载其用兵“剽性狡悍,出没飘忽”。
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天完军攻安庆、取吉安、破赣州、克襄阳,占据了湖北、江西、安徽数省绝大多数的土地,而陈友谅手握强兵,又借天子徐寿辉之威以自重,俨然成为长江以南最强大的反元势力。
此时,北派红巾军正由刘福通率领,挥师三路北伐,牵制住了元军主力。
而南方除陈友谅之外,江淮红巾军中的朱元璋攻克怀庆府,改名应天(南京),实力不容小觑;
东南一带,非红巾军系统的张士诚异军突起,占据江浙区域,是当时最富庶的军事集团。
各方势力虽然都打着反元的旗号,但实际上相互之间既乏渊源又无统属,更像割据一方的诸侯,所有人都怀着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
而随着元朝式微,各支义军的实力又不断壮大,冲突已在所难免,首当其冲的便是长江中游的陈友谅和下游的朱元璋军事集团。
1357年攻克安庆后,陈友谅又遣麾下首席猛将赵普胜东取池州,进窥太平,已一步步深入到下游朱元璋的势力范围。
朱元璋深忌赵普胜之勇武,又买通内应掌握了陈友谅性格之中残暴多疑的弱点,于是四处散播赵普胜要领兵自立的谣言。
陈友谅果然中计,趁陈、赵两军会师安庆之际,以图谋不轨之名将毫无防备的赵普胜斩杀。
冤杀赵普胜,可以说是陈友谅称霸路上第一次的重大败笔,此举不仅在强敌环伺时自废武功,而且赵普胜乃是天完政权中最早“投身革命”的起义元老,资历威望甚高,他的意外身死,也使得“天完”的军心、民心受到了动摇。
但兵强马壮的陈友谅并不在意,不久之后,他又犯下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错误。
此时,陈友谅已完全掌握了天完的权力,傀儡皇帝徐寿辉不仅碍眼,更显多余,陈友谅便趁徐移驾江州(九江)之机,袭杀其左右随从千人,并将其软禁,后自立为汉王。
1360年,汉王陈友谅裹挟着皇帝徐寿辉,西征朱元璋,在攻克太平后,陈自觉时机成熟,假意向天子汇报战况,于采石矶边徐寿辉的坐舟之内,布置死士从身后以铁锤击碎其头颅,之后将其草草掩埋。
随即陈友谅急不可耐地在采石矶五通庙登基称帝,国号大汉,建元“大义”。
天下未定而弑君自立——徐寿辉的暴亡随即便给陈友谅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天完军”驻守在江陵、江西西部的明玉珍、欧普祥先后脱离陈友谅自立,明玉珍甚至追尊徐寿辉为世宗皇帝。
不仅如此,陈友谅的残暴和背信,也让汉军中那些来自天完政权的底层士兵军心为之涣散。
可笑的是,这个心狠手辣,背信弃义之人,竟还恬不知耻地选择了“大义”作为年号。
兵围南昌,致命的战略错误称帝之后,陈友谅率舟师顺流而下,兵锋直指应天。
天完政权虽然分崩离析,但此时汉军依然人多势众,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连朱元璋都萌生了归降之意。
关键时刻,朱元璋阵营中原是陈友谅故友的康茂才,假意愿与陈友谅里应外合,随后却以诱敌深入之计在龙湾大败汉军,陈友谅率残部狼狈退回江州,朱元璋乘胜攻克太平、安庆。
陈友谅自应天之战失败后,内部矛盾激化,朱元璋乘其自顾不暇,不断向西推进,仅仅一年间,连陷鄂、赣、皖诸省多地,实力大大增强,控制区迅速扩展。
而陈友谅连遭挫败,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处境愈发艰难,损兵折将、疆土日蹙。
同年四月,气急败坏的陈友谅,乘朱元璋率主力北上救援“小明王”韩林儿之机,举倾国之兵,直扑南昌。
但进攻南昌是陈友谅犯的最重大的一次战略性错误,此时如果汉军顺流直取应天,朱元璋的老巢兵力空虚,汉军极有可能得手。
若建康失守,则朱元璋集团将如无根浮萍,进退失据,陈友谅极有可能凭此一役而问鼎天下。
反之,将进攻方向定为南昌,不仅给了朱元璋喘息之机,陈友谅在此还碰上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南昌守将朱文正。
朱文正乃是朱元璋亲侄,此人此前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但是在南昌城中却大发神威,以区区两万之兵,力抗陈友谅60万汉军长达85日,取得了洪都保卫战的重大胜利,也等来了朱元璋的救兵。
七月,朱元璋亲率大军20万,携徐达、常遇春等悍将回援南昌,陈友谅闻讯,即解南昌之围,东出鄱阳湖迎战。
一场规模空前,并决定双方命运乃至天下归属的生死决战,就此展开。
鄱阳湖上的生死对决陈友谅此次西征,不仅手握60万重兵,随军更有特制高大舰船数百艘,而汉军又深谙水战之道,因此,哪怕朱元璋率大军20万回援,鄱阳湖上,陈朱双方的实力对比依然悬殊。
陈友谅自忖船坚炮利,以巨舰联结布阵,绵延数十里,气势夺人。
而朱元璋见汉军巨舰均首尾相连,不利进退,遂命己方列轻舟快艇二十队,遍载火器弓弩,并告诫诸将,“接近敌船后,先发火器,再发弓弩,舟船相接后,再以短兵击之。”
水战开始后,灵活机动的朱元璋水师便先声夺人,俘获汉军巨舰一艘,并乘风势施放火炮,又一举焚毁对方舰船二十艘。
但缓过神来的汉军立刻以巨舰逼近,居高临下,箭弩齐发,同时向朱元璋的船只投掷火把,瞬间扭转局势。
陈友谅手下悍将张定边,更是趁乱率数艘巨舰直扑朱元璋的指挥舰,朱元璋后撤时,坐舟慌不择路触岸搁浅,顷刻便被汉军团团围困。
危急时刻,幸有常遇春、俞通海等将指挥船队冒死来救,将指挥舰连挤带撞,从沙中撞出,重返深水,朱元璋才侥幸逃过一劫。
次日再战,陈友谅将所有舰船以铁锁相连,结为水中巨阵,一时之间鄱阳湖面“旌旗楼橹,望之如山”。不料这气势如虹之举,却给了朱元璋效仿三国时吴蜀联军“火烧赤壁”的机会。
朱元璋命常遇春等人调集七艘渔船,载满芦苇秆柴等易燃之物,再以火药填充其间,等待时机投入战场。
而在陈友谅看来,以七艘渔舟冲击上百巨舰,无异于蚍蜉撼树,完全不用理会,岂料小船来到近前,敢死士卒乘风纵火,风急火猛,须臾之间汉军阵中便有数艘巨舰剧烈燃烧,又受铁锁绑缚,片刻百余舰船便一齐着火。
朱元璋趁势发起总攻,一时之间鄱阳湖上燔焰涨天,湖水尽赤,汉军死伤惨重。
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声,波涛起立,飞火照耀,百里之内,水色尽赤。焚溺死者动一二万,流尸如蚁。
遭此大劫,汉军上下气为之夺。此后连战连败,而由长江返回武昌的水路通道又被朱元璋重兵扼守,陈友谅被困鄱阳湖中一月有余,如笼中困兽难以脱身。
眼见己方兵残粮尽,即将油尽灯枯,陈友谅不顾对手已水陆结营严阵以待,选择冒死突围。
但朱元璋早有防备,指挥诸军精锐尽出,满纵火筏冲击敌舰,汉军舟船散走,人仰马翻,被朱元璋的水师追奔数十里。
慌乱之中,陈友谅将头探出舷窗查看形势,不料流矢飞来,不偏不倚正中眼窝,贯入头颅,一代枭雄当场毙命。
主帅身死,汉军更加溃不成军,而朱元璋一方则士气大盛,混战中活捉陈汉“太子”陈见善,不久,汉军平章陈荣率残部五万余人投降。
只剩悍将张定边趁夜以小舟载陈友谅尸首及其另一子陈理逃回武昌,后拥立陈理为帝,改元德寿。
至正二十四年(1364)二月,朱元璋率水陆大军亲征武昌,陈理出降,陈汉政权至此灭亡。
后记历史从不会记住失败者——仅仅五年之后的1368年,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在应天登基称帝,开启了国祚绵延276年的大明王朝。
而千里之外的蛇山之上,陈友谅的坟茔早已荒草丛生,此时,距离鄱阳湖那场生死对决,也仅仅才过去了五年。
沧海横流,时间无垠的长河总会反复被人提起:李世明、赵匡胤、朱元璋们成为了命运的宠儿,享受着青史的眷顾。
而陈友谅却注定会和那些功败垂成的人物一样,虽然在平凡的世界里已足够优秀、虽然也曾像流星般璀璨于天际,却终究要湮没于历史的滚滚红尘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