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家麟博士 手绘图/庄南燕
本文选自头条付费专栏《海鲜传》,作者《吃海记》系列作品在厦门各大书店有售

厦门人说事喜欢简单,除了满腹膏卵的雌蟳叫红蟳,雄蟹和未交配过的雌蟹,统统称做“菜蟳”。老厦门人也用这个称呼,揄揶不更事的毛头或外行,类似菜鸽、菜鸟。

菜蟳的色彩很漂亮。竹青里洇出少许黛色,显出几分深沉。随着不断肥实饱满,慢慢趋近咖啡色。

市场蟳摊边,常常有外行吃货,要求买十分成熟的青蟹。遇上这样的“菜蟳”主顾,摊贩捞起蟳,把手掌圈成一个圆筒罩住蟹角,“你看,膏都撑满壳角啦。”甚或掰掉角壳,“看看,都酥壳了!”里面果然是一层深咖啡色的软壳。

螃蟹哪些的部位不能吃(闽南螃蟹的几种人工死法)(1)

拟穴青蟹,节肢动物门梭子蟹科青蟹属,俗名蟳、正蟳,学名Scylla paramamosain。闽南人

其实,蟳在七至九分肥满时肉味最好,有活泼的鲜甜。十分肥满的蟳,已经准备蜕壳,不但长出一层塑料纸般的内壳,而且肌束枯槁,肉质开始了生化变易,鲜味钝化,口感发涩。

一旦蜕了壳,它全身就绵软得像一坨面团,海边人称为“软粿”。软粿体内残留着一些膏黄,是蟳为非常时期预留的营养。软粿不堪蒸煮,海边人把它裹了粉、或者挂上鸭蛋浆,放油锅里煎,别是一种风味。只是肉味微酸,而且散发出新生婴儿大便一样的酸臭气味。

软粿六七小时后甲壳逐渐发硬、变绿,过三四天硬化了,压了会凹下去,海边人称“纸皮壳”。半个多月后,壳有四五成的硬度,称“冇蟳”。在夏天,把冇蟳掰开,煮丝瓜米粉汤,特别是煮酸笋汤,十分鲜美开胃。

独独软粿与冇蟳之间的纸皮壳,一副薄壳包着一囊水,真真是鸡肋。

被视为鸡肋的,还有交配过的公蟳。讨海人说,“九-月-公,空——空、空”,第一个空字拉了一倍的时长,再用两个空字,做感叹的回声震荡,形容那仅余几丝发柴肌肉的硬壳之空洞。

这里头又有讲究了。那些未曾交配的,叫粉公。不过有些首次鏖战销尽了弹药,但处男味道尚未脱尽、还有些肉的,有时也被混入未婚者行列。而百战之身者,坚硬老壳里就剩一腔水,如同过去被皇上恩准用来给宫女们治疗春病的药渣壮汉,厦门人号之曰柴公。柴公,同样被老厦门人用来骂那些废了功力的无用之人。

宋人沈括《梦溪笔谈》,有一则说,“关中无蟹,土人怪其形状,收干者悬于门上辟邪。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我看老柴公,最宜此用。

排完卵的母蟹,壳内其实也空若无物,不过多少经过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厦门人好像把对女性的尊重也推广到动物,并不揶揄它。

2

蟳的做法,最能体现闽南料理的神髓——大味至简。

中国以嗜蟹出名的文人、明清戏曲家李渔说:“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达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着,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

也就是说,蟹本至味,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佐料都不用,独孤一蒸,吃它的本味,否则就是糟蹋它,暴殄天物。

闽南人是李渔“蟹哲学”彻心透骨的拥趸。不单料理蟹类之际秉持这种“重在选材、无为而烹”的圭臬,而且把至简哲学,推广到各种海鲜料理上,力求以最简单方法和最少佐材,调出食材本味。

虽然如此,所谓烹饪,总是要变着法子换口味。闽南人料理蟳,除了白汆、清炊之外,还有炝、煎、炒、剥肉调羹等等方法。诸法之中,煎蟳更受欢迎一些。20多年前,“同安煎蟹”风靡鹭岛,大大小小七八家占领了莲花半条街,现在是遍地开花,散布到厦门各角落。我有一阵喜欢和朋友提白酒去蹲煎蟳排挡,三四天了,身上还散发着混合了黑麻油味的蟳膏鲜香,到处告发我的行迹。

有的老饕爱重味,把蟹块炒过姜丝,再放入高压锅压过的番鸭汤里,加入冬瓜片,沸锅收火,浓汤、鲜蟹、爽瓜片,称鲜美无比,极为受用。

厦门过去酒楼有专制蟳丸,乃是佐酒佳品。做法是把鸭蛋液放盆内,加入白糖盐精味精水豆腐,抓成泥后,加面粉和肥膘肉丁拌匀,做成条状入蒸。出锅后有客点用,即切片炸至赤黄,蘸配辣料芫荽等,酥脆松香。其实这蟳丸里一点蟳肉也没有,和日本人在战后物资匮乏时代发明的“蟹肉棒”有得一比!“不过,”老师傅说,“早年做的,真有点蟳肉。”

3

农历六月,去年秋天新生的青蟹长大了。“新蟳仔”手脚还不硬健,却是一身青春期的狂躁。一受惊扰,就在篓子里哗哗爬走,你踩我踏。我的讨海发小南燕,在他的博客里,公布了自创的“煮蟳二法”,引用如下:

一,炒蟳。将蟳刺死后不可用刀斩切,洗净后放在大碗中将盖壳剝开,掏出盖壳中包含脏物的蟳胃(不可抓破,污染蟳汁),掏净蟳身上的腮条与肠子再用水冲洗,尔后双手将蟳对半掰开。这一过程全在大碗中进行,蟳汁不流失,味道更鲜美。炒一盘,最好有一斤重的新蟳仔,量太少味不够。

配料,一整颗蒜头剥皮切成碎末。白糖一汤匙。朝天椒两条切细(其他辣椒不够辣劲)。酱油少许。鲜笋、酸笋若干,切细片。西红柿一大个切细丝,青葱节少许。

油热(油量与炒等量青菜相同)融白糖,糖化后下少许酱油,油汤大滚,蟳与蒜末、朝天椒同时下锅(蒜末、朝天椒不可油炸以免失去蒜香辣味),连续翻炒使之平均入味,加锅盖焖煮。半分钟后再翻炒,如是反复直至全部发红、油色酱色一致,再加入鲜笋、酸笋,继续翻妙至熟透,全过程不得加水。根据自己口味加盐与味精或不加。将出锅时,西红柿与青葱加入,稍加翻炒即可装盘。

谨记要点:切不可炒至臭焦,全盘保有小半碗汤为最佳状态。此汤为这“炒蟳”最精华部分,凡有品尝者恋其鲜美,六亲不认。

二,煮蟳汤。与炒蟳一样都须先下油锅炒,但蒜丁可稍减,不必加糖与酱油。炒至红色先装碗,待汤水滚开再下锅。如加冬瓜最简单,但冬瓜不宜厚切,太厚不易熟透、久煮失去瓜味。切薄片,烫熟即可,保持初鲜冬瓜味。此做法,清汤冬瓜蟳也。或者加以鲜笋片或酸笋片,如此,一定要加稍许朝天椒、西红柿与青葱才有开胃酸辣味。炒蟳西红柿迟下保留鲜味,做汤西红柿早放煮出酸甜味,青葱须在出锅时才下。蟳红、笋黄、葱绿,尽显诱人姿色。

以上两种做法均可视各人口味与之搭配。加点胡椒粉,吃得它鼻水直流也是一种享受。

4

以我经历,最有特色的蟳料理,当属潮汕的蟹生。汉人生食螃蟹的食俗,宋代仍然很流行。北宋的东坡居士在《老饕赋》里就吟诵过“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这种风习至明清才逐渐消失,仅潮汕、宁波等地遗留。现在宁波人还吃生的醉蟹,不过主材换成了红膏蟹,上海人则更换为梭子蟹。

遍观当今中国,生食海鲜而以为至味,未有如潮汕人者。潮汕人似乎食生成癖,鱼、虾、蠘、蟳、毛蟹、蟛蜞、蚶、蠔……尽入他们的生食菜单。

乾隆年间的《潮州府志》说:“所食大半取于海族,故蚝生、鱼生、虾生之类,辄为至味。然烹鱼不去血,食蛙兼啖皮……尚承蛮徼遗俗。”

我觉得最后一句话,非常重要!

生食陆肉海鲜,其实是汉族自古的传统,而且曾经是基本食俗。随着文明进步,至清代才基本消失。潮汕区域的闽南人族群,不惟把它保留下来,而且光大为显明特色。

江浙赣闽粤诸地,古为百越民族所居。商周以降,中原汉人陆续移入,三千多年前与越族文化交融,形成了浮滨文化。

公元5世纪初,东晋于今潮州所在设立义安郡,说明入移汉人已有相当数量。唐代,公元七世纪中叶,陈政带领河洛部曲,进驻闽南粤东,这是汉族成规模的移入。

对河洛人族群来说,“烹鱼不去血,食蛙兼啖皮”, 并非异俗。潮汕人真正奇特的,乃在于与逐步南去的越族、在留的水疍山客,因深长的文化交流,习染了更多“生番”食俗。民初学者柴小梵在所著《梵天庐丛录》里感叹说,“潮州人尤奇,常取鲜鱼鲜肉,任其腐败,自生蛆虫,乃取而调制之,名曰‘肉芽’‘鱼芽’,谓为不世之珍。”

同样的习俗,数十年前在福建三明的少数地区都还存在着。我推测,那是未完全被汉族同化了的古越族后裔、例如散居的山客坚守下来的。

闽南的蟳,以九龙江口的龙海紫泥溪墘和漳江口所产的为最。这两处出海口,饵食都十分丰富。溪墘蟳的膏香,有散发的张力、活性,煌煌逼人。我儿子天生是吃货,小时候他姨妈每周来看他,必带溪墘蟳。他从此蟳非溪墘产者不吃,不幸溪墘蟹已近消失,小饕于是疏远了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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