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8月,沈从文开始写作小说《三三》。
这个“三三”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在家族里的四姐妹中排行老三,“三三”是沈从文对爱妻的昵称。
“张家的四个姐妹,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这是张家的好友叶圣陶对这四姐妹的评价,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张家的大小姐张元和,从小是个戏迷,后来创办曲社,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
二小姐张允和,长大后成了一位中学历史老师,丈夫周有光,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语言文学专家、汉语拼音的缔造者之一;
三小姐张兆和,她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英文讲得比苏州话还溜,通晓音律,精于昆曲,后来嫁给了大文学家沈从文;
四小姐张充和,梁实秋说她“多才多艺”,诗词、书法、绘画、昆曲无所不会,这位奇女子后来在沈从文的帮助下,与精通德法英意文学、名副其实的汉学家、北大西语系外籍教授傅汉思喜结秦晋。
这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张家四姐妹,她们都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一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
大家注意看这四姐妹的名字,“元、允、兆、充”,这几个字很有特点,下半部分都带着“两条腿”,这是她们父亲的良苦用心和别出心裁,他给予女儿们最大限度的自由,希望她们有别于传统的被禁锢在家里的女性,发展个性和才干,迈开有力的双腿,走向社会。
看来四姐妹的父亲在教育子女上面很开明,很有方法,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教育家。她们的父亲名字叫张武龄,是民国著名教育家,曾创办过平林中学、乐益女中。他创办的乐益女中,当时来教课的老师有张闻天、柳亚子、叶圣陶、匡亚明这些大名人,而且这个学校有一个特点,对贫苦人家的子女来上学不收学费,由此大大推动了当地教育的普及率。
创办私立学校,需要花很多钱的,据说张武龄每年拨出十分之一的名额,招收免费生,以便贫家女儿入学。比例之高,江浙一带罕见。张武龄作为一介书生,哪来这么多钱呢?这只能说四个字:“祖上富裕”。张武龄有一个好爷爷,张家的发达,能够成为合肥的名门望族,要从张武龄的爷爷张树声那一辈开始。
张树声坐照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合肥有四大名门望族,分别为龚镇洲,张树声,李鸿章,段祺瑞四家。
当时合肥地区流传着一首民谣《十杯酒》,其中有这样两句:“一杯酒,酒又香,合肥出了李鸿章……三杯酒……合肥又出张树声。”
张树声,是清末的淮军将领,也是李鸿章的亲信,因为作战英勇,屡建战功,被授予一个响亮的称号——“卓勇巴图鲁”,备受合肥老乡李鸿章的赏识。后来,张树声不断升迁,从直隶按察使,到安徽巡抚,两广总督,直至直隶总督,可谓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自张树声开始,张家也开始成为合肥的名门望族。
张树声有九个儿子,其中长子张云瑞是长子,曾任过四川川东道台,婚后十余年,膝下仅有一个女儿,眼见长房有子无孙,当爷爷的心里就开始着急了。
后来,张云瑞的五弟生下了一个男婴,张树声便做主将这个男婴过继到了长子这一房,这个孩子取名为张武龄。
张武龄
张武龄长大后到了娶妻的年纪,据说,合肥有一个民俗,是男子娶比自己年长的妻子,张武龄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比自己大一些。
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张武龄的妻子比他大四岁,是来自水乡扬州的美女陆英。
今天扬州有一座冬荣园,原来叫陆公馆,主人便是陆英的父亲陆静溪。陆家世代生活在安徽合肥,与张家是世交,因为到了陆静溪这一辈,被任命为两淮盐运司,搬家到了扬州,在扬州购买的这座宅院,还是从张家手里买来的,张家很富裕,在全国各地都有田产。两家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好。
陆英的母亲是李鸿章的侄女,即李鸿章的四弟李蕴章的女儿,这样的家世背景在扬州那是数一数二。
陆英的父母感情和谐,对子女的教育也很下功夫,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陆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女,而且还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总帮家里干活。
陆英
合肥张家在给长孙张武龄挑媳妇的时候,听说扬州陆家的二小姐贤良能干,小小年纪在家就协助母亲料理家事,两家关系又很好,就托媒人定下了这个媳妇。
1906年,17岁的张武龄和21岁的陆英正式成亲。
两家都是官宦人家,婚礼非常隆重。据说,女方这边,陆英的母亲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置办嫁妆,据说东西多得吓死人,像什么紫檀家具、金银首饰等等,陆府从扬州雇船装载嫁妆运到合肥,据当时的目击者说,张武龄迎娶陆英的那天,嫁妆队伍从四牌楼一直延伸到龙门巷,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足足排了十条街。这样的气势,怔住了男方家许多亲戚。他们没想到扬州陆家人嫁女儿会如此慷慨。陆英的父母让宝贝女儿远山远水地嫁到异地,内心难舍,唯求给予盛大嫁妆,护全女儿一生。希望这份嫁妆能让女儿在婆家站住脚,有一个好的开始。
当时张武龄站在龙门巷口,伸长脖子张望着远方,等待着与他结下婚约的女子。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前从未谋面,张武龄将其娶进门后,将红盖头掀开,新娘子羞怯怯抬眼一看,当时就愣住了——不得了,新娘子太漂亮了,一双凤眼,眼梢有一点往上挑,光芒四射,太美了。
陆英21岁嫁到张家,16年生下了9个孩子,夫妻恩爱,把家里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
只是命运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的生命永恒地定格在了最幸福的时刻。
陆英
据张家的佣人回忆说,别看陆英嫁过来的时候只是20岁出头的小姑娘,但是表现的比同龄人成熟,她识大体顾大局,在处理家事和管理财务上,都从不出错。
张家是一个大的家庭,上有婆婆、叔婆、姨奶、父亲、叔叔、姑姑们,下有管事的、教书的、门房、花匠、厨子、打杂的男女工人们,每天光吃饭就有近四十人,可是陆英忠厚而多才,在她的管理下,大家庭总是平和安稳,宁静和谐。
她做事周到妥帖,从不失礼。长辈夸她,同辈赞她,幼辈服她,陆英在张家很有威望。
只是古时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上认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女人一生的使命。1908年的春夏之交,陆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张武龄给她起名元和,“元”代表着第一、开始,是天地之初,是倍受期待的祝福。
1909年七月底,老二允和出生了,这也是个女孩,而且出生时很曲折,脐带绕颈三周,产婆们用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让她睁开眼睛,还是后来她的奶妈往她脸上喷烟,足足喷了一百零八袋烟才救活了她。
等到老三兆和出生时,陆英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这样一个大家族需要男孩传宗接代,家里都很着急,陆英也很着急,次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却很快夭折,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沈从文与张兆和
1912年,辛亥革命后的第一年,社会上有了新的面貌,张武龄携带妻子和三个女儿离开合肥,迁居上海,告别一个闭塞的内陆,来到一个开放的世界。
张武龄租住在上海铁马路途南里,那时候大女儿元和七岁,老二允和六岁,看三兆和更年幼。为了几个孩子的学习,他请来一位家庭教师,来自无锡,姓万,当时也不过16岁,负责给这几个女孩开蒙学习。
这个小老师在张家待了两年,三姐妹跟着她认了很多字,其中老大元和乖巧懂事,上课认真;老二允和淘气调皮,性格执拗,受了委屈就哭个不停,很不好惹;老三兆和也特别淘气,姐妹里数她挨骂的次数最多,但她也不害怕,继续捣蛋犯错。
万老师离开以后没多久,张武龄还请了一位陈先生来教《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等,姑娘们除了上课,还开始练习书法,从小楷开始,每天都要练习,逐渐也成了大家闺秀。
这个时候陆英又怀孕了,大家都盼望她生个男孩,结果生下来了第四个女孩,张武龄给她起名充和,家里却没有人对她太上心。(尽管这个充和后来很有成就)
童年的张充和(左)
1917年,张武龄以工作调动为由,再次搬家,他带着陆英和四个女儿离开上海,来到苏州。张武龄从上海搬出来以后,租住在苏州胥门的寿宁弄,这是一个极大的宅院,宅院的大门前有照壁,一进大门,有轿厅,院里有一株茶花,一株腊梅,两棵树下绕着茂盛的秋海棠。到了苏州没多久,张家二叔祖母李氏来了,她是李鸿章的侄女,嫁给了张树声的弟弟,只是丈夫死的早,留她一个人独居。人年纪大了,想找个安慰,听说陆英生了四个女孩,就从合肥来到苏州,打算收养最小的充和。
据说李氏抱走时,曾提出找个先生为孩子算命,但是陆英说:“不必了,命是她自己的,别人妨不到她”。就这样,尚处于襁褓之中的来到了合肥龙门巷的深宅大院。
这个李氏有眼光和胆识,她不惜重金为聘请最好的老师,教授充和历史、书法、诗词、绘画、音乐……使充和受到最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
当充和渐渐长大后,一直照顾充和的叔祖母常常带着她往来苏州、合肥,见见她的父母和姐姐们。
张充和
暂别送到合肥的张家四小妹,说回苏州这边,张武龄想生儿子的事情也不能强求,先把精力集中到事业上。在苏州,从办幼儿园、小学开始,再办平林男中、乐益女中,接着两次办起高中部。余心正先生在《启蒙先贤张冀牖》一文中曾经写道:“他捐出祖产巨资,让出宅园二十余亩,建校舍四十余间,应有的教学设备,无不具备。
张武龄不接受外界捐款,别人想办法找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无论是当局的津贴、教会的赞助、好心人的募捐,一概谢绝。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受外界干扰,独立自主的办学。
他创办了乐益女中,推动女子教育发展,开时代之风气,允许女生们剪短发、办运动会、演眼下时髦的话剧。张武龄的教育事业进行得愈发如火如荼,蔡元培、蒋梦麟等当时许多有名的教育家与他结成朋友,帮助他把学校办好。
开办于苏州的乐益女中
张武龄在事业上风生水起,那是因为他有一个稳定和谐的家庭。据二女儿张允和在自传中记载:“在苏州,我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张家人都爱读书,在苏州寿宁弄8号,父亲张武龄和母亲陆英各有一间书房,中间隔着一个芭蕉院。张武龄很喜欢藏书,家里的藏书在苏州不数第一也数第二,有很多稀有的善本和线装书;陆英也在书房里记记账、写写字,她喜欢描摹郑板桥的字。书桌上有一个铜镇尺,上面刻着七个字“愿作鸳鸯不羡仙”,这一定是夫妻二人的共同心愿。
张家的书到处都是,连地上都堆满了书。每天各种报纸也都按时送到,像《申报》《新闻报》《苏州明报》,允许孩子们自由翻阅。这时候元和大概十岁出头,允和、兆和年幼一些,读书成了她们的兴趣爱好。
在陆英的建议下,家里所有的保姆也都要认字读书,带三女儿的朱干干学得最快,她每天早上替陆英梳头时,面前摆二十个自制的生字块,梳好头也认完了二十个字。让这些孩子们也都自愧不如。
那段时间虽然普通平静,但是也有细水长流的温暖美好。
张家四姐妹
书籍给张家的姑娘们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快乐。除了读书,她们还特别的活泼好动,对学舞蹈也很感兴趣,张武龄特意请来的一位姓吴的舞蹈老师,每次上舞蹈课的时候,姑娘们就穿上特意准备的软底鞋和练功服,在花园后面的一块小空地上练习跳舞,刚开始大家功底都差,跳起来东倒西歪,彼此都忍俊不禁。
姑娘们还喜爱玩捉迷藏,寿宁弄的花园极大,有水阁,凉亭,花草,果树,恰好适合玩捉迷藏。每天放学,她们总要先到花园里玩一玩,玩得没个女孩子样,像个假小子一样爬山乱跑,或是在水里一通乱玩。
1935年,张武龄与四个女儿合影
母亲陆英是位戏迷,她能自己评弹拉唱,而且涉猎极广,昆曲、京剧、沪剧,都是她非常拿手的,是一位戏曲行家。
每次遇到名角来演出,如梅兰芳、尚小云,她就会悄悄溜出去,到戏院事先定好的包厢里好好欣赏一番。这时,如果婆婆问起陆英在哪里,家人准会答她在楼下洗脚。渐渐的,这个借口成为不用言明的婉转说法。
有一次,婆婆随口问元和:你娘在做什么?元和不假思索地答:我娘在洗脚。这次老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这天,“陆英洗脚”的次数太多了。
因为自己喜欢,陆英就培养几个孩子也去喜爱戏剧。
在空闲时光,陆英会教几个女儿唱《西厢记》的扬州歌:“碧云天气正逢秋,老夫人房中问丫头,小姐绣鞋因何失,两耳珠环是谁偷,汗巾是谁丢?红娘见说纷纷泪,老夫人息怒听情由,那日不该带小姐还香愿,孙飞虎一见生情由……”
还教她们唱:“杨八姐,去游春,皇帝要她做夫人。做夫人,她也肯,她要十样宝和珍。一要猪头开饭店。二要金银镶衣襟。三要三匹红绫缎,南京扯到北京城。四要珍珠穿面盆。五要金盆……六要天上星一对。七要七盏九莲灯……九要仙鹤来下礼。十要凤凰来接人。皇上一听纷纷怒,为人莫娶杨八姐,万贯家财要不成。”
等到家里的几个女儿都长大了,陆英还组建了一个剧社——让大女儿元和当编剧,老二允和、老三兆和当小演员。
张家客厅曾为昆曲表演的“舞台”
张武龄为了讨妻子欢喜,经常把女儿们叫过来,让她们穿好戏服,唱戏给妈妈看。张武龄还买来好几台摄像机,给妻子陆英拍了好多张照片。
在幸福甜蜜下,陆英又怀了一胎,这次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家里已经等待了太久,张武龄给他起名叫张宗和。之后,陆英又陆续生下了次子寅和、三子定和、四子宇和以及五子寰和。
上世纪20年代,四姐张充和抱着龙朱与大弟张宗和合影
陆英21岁嫁到张家,她16年怀孕14次,只有9个孩子长大成人。如此频繁的生育,也拖垮了陆英的身体。
1921年,陆英病倒了。因为拔牙感染,陆英患上了败血症,一病不起——当时她肚子里还正怀着她第十个孩子。
病倒后,她晓得自己要死了,就把九个孩子的保姆和奶妈都叫到身边,给他们每人两百块大洋,要他们保证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钱够不够用,不管自己有多苦,一定要坚持把孩子带到十八岁。
因为她结婚时娘家不但陪嫁的东西多,在她手里的现款也有上万。张家也很有钱,用不上,母亲去世前把余下的所有的钱都还给了娘家。
明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仍然把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难得的禀赋和胸襟。
这位端庄貌美、贞静谦和、恪守礼节、勤劳聪慧的母亲,永远清晰地留在了爱她的人的记忆中。
致敬每一位伟大的女性吧,可能她们看起来温柔沉静,但是内心都无比的坚强勇敢。
就像高尔基在小说《童年》里说的:“要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多难,可是人们还是不尊重妇女。女人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我是说,母亲——你一定要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