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鞍山,一代评书大师单田芳先生,强撑病体,接受辽宁省非遗中心采录团队的抢救性记录,留下了长达5.5个小时的珍贵口述,这是单田芳留给书迷和时代的最后一次权威讲述。2018年9月11日下午3点30分,单田芳因病逝世,享年84岁。

书接下回再难分解,行将谢幕微言大义。当时近身聆听这段珍贵访谈的人里,有位一直默默记录的人。单田芳说完最后一段人生感言后,独把他叫到身前,握着他的手用特有的沙哑嗓音说了三个字:“好好写。”

他要写的,是单田芳的一生。此后,还会有专业摄制团队,依照他的文稿,剪辑成时长30分钟的文献综述片,交由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1)

吴启川与单田芳合影

他叫吴启川,渤海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就职于报社和电视台担任编辑、主笔。从2016年至今,已对辽宁省内的21位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进行了全程实地采访,对每一位传承人的人生故事、师承渊源、技艺特色、传承甘苦,总计形成近20万字的精炼文稿,作为21部文献综述片的基础脚本,全部通过了国家验收。

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是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受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委托的抢救性记录工程,以传承人个体为单位,由各省非遗中心牵头,逐个记录,年年验收。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2)

吴启川的工作团队

“不就是个写稿的嘛……”不了解非遗工作的人,多少会对吴启川的工作有些轻视。

即便是“圈内人”,也未必都知道吴启川工作的重要性,以及他与其他撰稿人的不同之处。

不同在哪儿?这事儿直到2019年6月浙江象山的非遗影像展论坛上,才得以“暴露”。当时,吴启川的综述片作品《凌源皮影戏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刘景春》获得全国优秀奖(等同于一等奖),并受主办方邀请做主题发言。在与主持人互动的过程中,这个其貌不扬的撰稿人背后的故事终于展现出来。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3)

吴启川在浙江象山非遗影像展发言

主持人问:“这次您带来的作品,获了全国优秀,不知道之前您还参与过辽宁的哪些项目?”

吴启川说:“所有。”台下懂行的人,一片惊呼。

非遗种类庞杂,包括口头文学,表演艺术,社会实践、仪式、节庆活动,传统手工艺等多个分支。一个人,一支笔,写一个传承人的人生起落技艺特色已很难得,一个人,一支笔,能把一个省的所有传承人都“承包”写完,既兼顾专业性,让专家评委满意,又照顾到后期成片的视觉语言和大众传播,让受众看懂喜欢,放眼全国,好像真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连续两年,辽宁省的综述片都获了全国优秀奖,除了《凌源皮影戏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刘景春》外,还有前一年的《医巫闾山满族剪纸——汪秀霞》、《古渔雁民间故事——刘则亭》。这三个项目,分别属于传统技艺、传统手工艺、传统口头文学,学术领域完全迥异,却都由吴启川一个人负责文稿部分,再看辽宁省的其他项目,还有评书、东北大鼓、秧歌、京剧、玛瑙雕、木偶戏、朝鲜族乞粒舞、寺庙音乐、蒙古族民间故事、满族民间故事等等,同样,都是他一个人所写。还都写得透彻、明白,全部通过国家验收,实在是太难了。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4)

吴启川在做非遗田野调查

著名的认知科学家加扎尼加曾说:“除了薄薄的一层‘此刻’,我们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记忆”。寻访年华易老的非遗传承人,赶在生命与技艺消逝之前,精准回望他们的人生经历与从艺历程,正是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抢救性记录工程的工作重点。而每一位传承人,性格不同,表达能力不同,相处方式也不同,尽可能让他们多说几句的难度,也各不相同。这些,都是吴启川需要克服的困难。

岫岩玉雕传承人王运岫,骨子里的个性,恰与玉相合。懂他的人说他是素心忘我,不懂他的人觉得他又傲又倔、不擅变通,“县领导找他开会都不爱去”。吴启川经过长时间耐心地“蹲守”,终于等来这样的画面:岫岩当地,有位擅长雅活的师傅孙立国,在用118吨玉料制作气势恢宏的玉雕长城。同行的作品充满了雄心,一旦完工,必将轰动业内。王运岫却毫无顾忌,尽心帮助对方出谋划策。他记录下这一难得画面,也似乎在替王运岫自己,回应着外界的误读。只有不受世俗影响,不管官场业内俗情的忘我之人,才会有“艺在人前”的规矩和成就斐然的今天。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5)

采访岫岩玉雕大师王运岫

这样的“蹲守”,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年累月的陪伴式体验与渐进深入式访谈。在对辽西木偶戏传承人王娜的记录中,吴启川历时近三年时间,才终于走进这位默默固守在锦州的“一个人挑起一个团”的老艺人的内心世界。

从对王娜个人的四次正式访谈和多次补访,到徒弟、亲友、周边关系人的外围访谈,再到两次陪同王娜进京,分别拜访年至耄耋的辽西木偶风云见证者关维吉、满书香两位名师以及享誉国际的中国木偶皮影学会会长李延年……吴启川力求准确、生动、详实、不留遗憾地全面呈现王娜的艺术人生和感人事迹。甚至跟着王娜的徒弟一起,练习木偶艺人的“举功”,站在原地单臂举起木偶30分钟,那一刻他从记录者,也变成了参与者。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6)

采访辽西木偶戏大师王娜

他说:“越是乏人问津的民间‘小’团,越是身单力薄的执拗团长,越应该努力挖掘人与艺对望痴守一瞬一生的全部过程。”

复州皮影戏传承人宋国超,即便股骨头坏死也要拄拐上路、用胳膊肘支在幕布后面坚持演出,命在影中,才会戏比天大。对徒弟发火,后台说一不二的“霸气”,老伴无可奈何的心疼与由他去罢的顺从,外人轻易无法看到的镜头,都在吴启川的笔下,有了合情合理的归处。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7)

采访复州皮影戏传承人宋国超

人,是衡量万物的尺度。在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传承人身上,吴启川看到了一个值得敬畏的共同点:就是文化的生命力,就是人对文化的情感。因为有了每个热爱和实践非遗的人,哪怕平凡、哪怕寂寞,非遗才得以存在,得以延续。而他们的这份初心与执守,也回过身来激励着作为记录者的他自己,通过不懈的努力与时间赛跑,赶在年华老去之前,完成对他们的寻访,将他们的人生经历、精神情操、文化造诣,都凝结在文稿之中。

与人打交道,也是与整个师徒队伍、行当规矩、传承人周围亲友打交道。

坐在评书大师刘兰芳的家里,吴启川先访问的是刘兰芳的两个儿子:王岩、王玉。

大儿子王岩先被他问哭了,王岩说:“希望母亲也能像普通老太太一样,别再那么风风火火地四处演出讲座,慢下来,过正常的退休生活。”

二儿子王玉,讲起刘兰芳上世纪80年代初不顾安危赴老山前线慰问演出的场景,又反过来把吴启川感动得热泪盈眶。

吴启川总觉得,这根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采访工作,而是让他也开始如痴如魔的修身之旅,越问越想多问,越写越想再写下一个,透过字迹与文稿,感受传承人他们额头上的汗水,触摸到他们手中的温度。


单田芳个人记忆(记录单田芳生命最后时刻的人)(8)

采访评书大师刘兰芳

1月8日,沈阳大雪。吴启川正与辽宁省非遗中心的工作人员开始下一段寻访,一位锡伯族民间信俗(喜利妈妈信俗)传承人。这是2020年吴启川要采访的第一位传承人。他在自己的采访本上郑重地写下新的标注:第22位,吴吉山,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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