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1)

作者

杨树

武大一直都是清河县大街上最知名的群众演员——他以“路人甲”的身份在那里呆了半辈子,直到他被《金瓶梅》发现,成为故事中的重要人物。在此之前,他凭借自己的本色出演,始终没能成为偶像。我们跟他的缘分就是偶尔走过时,可能会买他几个炊饼。

他应该安于平淡,每天做炊饼、卖炊饼,把女儿养大……在现实生活中,他只是一个艰难求生的人;当他升级为艺术形象时——仅从审美意义讲,他的被毒杀就有了某种合理性。

这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但如果没有潘金莲的加入,他就是大街上被漠视的众生——你觉得他愿意当明星呢?还是宁愿被漠视?现在他真的遭遇了最悲惨命运,而我们能给予他的同情却大大减少了。

因为我们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对潘金莲的羞辱上。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可以因为个人私德被惩罚、被冷藏,但他应该被侮辱吗?有时候它已经涉及到了人性最隐秘的部分——谁有权羞辱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坏人?

清河县最美丽的女人免费送上了门,这样从天而降的“馅饼”谁能拒绝?但正常智力的人应该会想到,这有可能是一个——陷阱。武大并没有这样的鉴别能力,他唯唯诺诺、意意思思地伸出双手接住了馅饼——陷阱。

潘金莲在被送给武大郎之前,她的价值已经被充分验证过了。她的美丽与伶俐都让人难以抵挡,张大户的赠送行为纯属赌气——家有悍妻,心里又舍不下已经到手的这个尤物。在武大看来,自己的运气终于来了。

武大郎的日常就是做炊饼与卖炊饼。他做的炊饼质量大约特别好,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与其说他的炊饼有名,不如说卖炊饼的武大更有名。

潘金莲就是武大最精致的一笼炊饼。突然有人出百倍的价格买他的炊饼,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手艺不错。于是,他选择了成交——将那个妖娆的潘金莲娶进了家门。

在此之前,武大应该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未婚妻。我们难以想象第一次见到潘金莲时,武大酥倒了吗?他知道被骗了吗?然后坚决反悔?或者他就是觉得自己这一次运气特别?

事实上,他的运气还不止于此。不久,清河县人民欢聚一堂,大街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迎接全县最威猛的英雄——赤手打死老虎的好汉,巧合的是,这个人竟是他的同胞兄弟。

这一次,武大的运气真的来了。美丽的妻子、勇敢的兄弟、有机会做大做强的炊饼生意……武大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正在不可阻挡地成为人生赢家。

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2)

仅仅过了几个月,江湖上已经不再有大郎的传说——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站在武大郎面前?我们应该蹲下来抱抱他吗?但我们都非常确定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韩道国。

韩道国的祖上也曾殷实过,不知什么原因后来败落下来了。自从做了西门庆家伙计,韩道国手里有了几个闲钱,衣服光鲜了,肩膀端起来了,步子也摇摆了起来……此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磙磙、满面春风、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辞色、善于言谈……把这些特征加在一起,我们面前恍惚出现了一个某电视剧版的和珅——我们似乎已经猜到韩家当初为什么败落了。不同的是,面前这个男人的气质跟《金瓶梅》特别吻合,最适合的角色就是一号男配。

其妻王六儿先是与小叔韩二七个八个,得西门庆开脱,这个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的女人遂进入西门庆视野。随后,西门庆轻松拿下了王六儿,那时候韩道国正为女儿送嫁去了东京。韩道国的东京之行收获满满,回家后却发现自己老婆被西门庆霸占了,于是大怒……

没有了!王六儿如实报告了自己跟西门庆的情事。韩道国立即利用自己的专业优势,开展了一次财务盈亏评估——如今大环境不好,赚点钱不容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韩道国平静地对自己女人说。

王六儿坦承自己与西门庆的勾当,是因为她很清楚韩道国是什么东西——他们夫妇二人三观一致,算是完美的一家人。全书最大的谜团就是,韩道国为什么就接受了西门庆的欺侮?

不管放在何时何地,韩道国与王六儿的婚姻都是可疑的。对王六儿来说,韩道国差的可能只是房子与存款——西门庆慷慨解囊,全部予以满足……韩道国与老婆谈起西门庆,就像狗仔队在讨论某位流量明星的八卦新闻。

——韩伙计,你被主子喂一嘴蛆可能真不怪你,反正都是蛋白质,但你吧唧嘴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3)

韩道国与武大郎有什么区别吗?当全天下最懦弱的武大抄起扁担冲上去的时候,韩道国只是在脑子里进行了一次财务评估。作为一个生意人,他面前的这场买卖投入为零、经营成本为零、源源不断的营业收入即为纯利润,他果断选择了成交。

来旺是西门庆家的奴才,当发现妻子宋惠莲被主子霸占时,来旺的反应很有新意:他先是将自己老婆打了一顿,并发誓要跟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但这个名叫西门庆的情敌很讨厌——因为他开出的价码实在太诱人,让人无法抗拒。西门庆先是拿一千两银子让他往杭州做买卖去,来旺听完心中大喜。西门庆后又改主意,拿出300两银子,叫来旺家门口开酒店做生意——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

300两就是来旺的“小目标”了,那已经远超他的人生理想,来旺依然选择了成交。如果不是潘金莲从中作梗,来旺小厮可能已经是来旺大员外郎了。

我们当然觉得来旺可以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受困于自己的认知。回到事发现场,韩道国和来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最佳选择,武大的抗争是出于本能,只是一个懵懂男人的一时冲动。

武大床上的西门庆与张大户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当年,张大户将潘金莲无偿赠送后,无人时也常来家里与女人厮会。武大撞见,并没有声言——是西门庆没有付费吗?

西门庆是一条不安生的鲶鱼,他的每一次蠕动身子都让整个池子变得更邪恶——池子里的众生都显出了丑恶一面。

如果没有西门庆的闯入,武大与潘金莲的日子会走向何方?尽管有一万个不情愿,潘金莲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她改进了炊饼的配方与工艺,并系上围裙亲自动手制作炊饼……你挑水来我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夫妻联手打造了清河县炊饼第一品牌……

我们相信潘金莲从未吃过武大做的炊饼,因为她觉得——一块好羊肉落在了狗嘴里……当最猥琐的男人遇见最鲜艳的女人时,应该逃跑的那个人是谁——我们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如果是你,一个日日九宫格晒美颜照、闺蜜圈里公认的“绿”,却阴差阳错摊上了武大郎,人矬点可以忍,还得卖衣服首饰帮他凑首付……你会不会每天数次萌发杀人的念头?

潘金莲只是唱了个“山坡羊”: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然后就遭遇了生命中仅有的一次爱情——西门庆出场了……这个爱情中的女人决定跟命运彻底翻脸——换个说法,她也是在为千百年来饱受欺侮的姐妹们报仇啊!

潘金莲是一株罂粟花,她诱人但也充满了危险。她的积极意义在于,即使撇开性,她依然是一个百伶百俐的妙人——她跟西门庆一直有说不完的话。西门庆并不信任这个过于鲜艳的女人,但就是被她诱惑。

男人可能会忘记新鲜迷离的肉体,但一定不会忘记开发了他灵与欲、带他去过宇宙尽头的女人。西门庆的后宫有一座百花园,但潘金莲是一个让他真正见世面的女人。

退一步,王六儿天性好风月,样样都可在西门庆的心上。宋慧莲只是西门庆混乱生活的一部分。

西门庆与兄弟们呆在一起的日子混乱却美好——西门庆是十兄弟会的会长。到了一定年龄,一群各自被生活打磨过的男人聚在一起就是神仙日子了。

西门庆在兄弟那里也有收益吗?应伯爵付出的是笑脸,索要的是利益——他是西门庆身上的寄生虫,也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脱口秀演员。卖笑的应伯爵也许在道德上超越了韩道国,这只是一个“视角”不同的问题,但面对应伯爵我们宽宏大量多了。

应伯爵就是西门大老板的银托子。听起来好像可有可无,事实上,那跟西门庆的人生意义有关!

大部分时候,西门庆对应伯爵的依赖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只要这个货一进门,西门庆的魂就不见了,连吴月娘都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究竟牵扯着什么要紧东西——直到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几近崩溃:饭也不吃了,脸也不洗了,整日嚎啕大哭……应伯爵两句话后,西门庆乖乖吃饭去了。

西门庆做官后,寻了几条腰带,其中一条是犀牛角的。应伯爵关于旱犀角与水犀角的一通讲解,像极了一个鉴宝节目现场。这位应二爹真当自己是故宫鉴宝专家吗?作为持宝人的西门庆,他只需要有人告诉他——你就是那个捡漏的人。

男人是一个古怪的物种。男人视角就像是语言本身对我们的局限一样,离开语言我们就不会说话,借助它的时候,我们又受困于它。人类离开母系氏族的时代已经太久远了,我们骨子里是站在男人的角度看问题的。道德一直被置于父权之下,女性的视角始终被我们漠视——许多男人的主要优越感都来自自己的性别角色。

应伯爵们如果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都会当他们是普通人。但他们凑在一起时总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们不确定那是怎样发生的,我们习惯找出一个坏人去担责——事实上,很多时候没有人是那个确定的坏人。

在一个可耻的时代,每一个道德模范都是可疑的。应伯爵有其情义的一面,韩道国也没那么简单——西门庆死后,韩道国偷去的1000两银子是其内心积聚的妒火折现吗?

我们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如果有办法潜入人性深处,我们会发现西门庆没有那么不堪。如果有办法回到一百年前,我们发现自己都没有穿内裤的习惯,我们的鞋连左右脚都不分。

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金瓶梅西门庆的眼泪)(4)

大部分时候,我们拒绝签字只是对方的出价没有吸引力。如果价钱合适,孔子说他连自己都卖。

面对张大户的“诡计”,武大也许应该直接对潘金莲说不。他该知道自己跟一个妖娆的女人毕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西门千户,是清河大巨家,富而好礼。事实上,在西门庆的认知里,一切都是生意,但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大的亏空是对生命的透支——所有提前支付的费用最后都变成了他临死时哽哽咽咽的泪水,十万家产一瞬间就亏完了:榨干他的是潘金莲、王六儿和宋慧莲们,债权人包括武大、花子虚和来旺……兄弟会里的酒肉朋友,以及东京那些贪婪的权贵们。

也曾仗剑天涯,也曾怒马鲜衣——所有的美食最后都变成了垃圾,某种无可替代的滋味却永远留在我们记忆里了。

西门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反思自己的人生吗?这个几乎从未独处过的男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囚徒。西门庆最后真正担心的是被别人看笑话,他嘱咐妻妾们别散了,只守着他的灵位、关紧大门好好过——这才是全书最大的笑话……

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好的,如果不好,那就不是最后的。在普静法师无意间泄露的天机中,西门庆的来世是东京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竟然没有被打入地狱),这个取名沈越的年轻人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金瓶梅》的男一号——他曾经无数次戴着眼纱,后面跟着小厮玳安和琴童,穿过暮色的清河街头,去赶赴一个个玫瑰色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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