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1月27日,梁启超被送往北京协和医院抢救,经柏格兰教授亲自检查,发现他的痰中有一种罕见的病毒。
因病原体尚未被查出,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梁启超嘱咐家人:
“以其尸身剖验,务求病原之所在,以供医学界之参考。”
很明显,梁启超是想让自己为医学献身。后来的结果表明,他痰中的罕见病毒,是免疫系统被摧毁导致的。而他的免疫系统出问题,与他在协和医院所动的切肾手术和后来的一系列治疗有关。
当然,这一结果,梁启超至死也不知情。
晚年梁启超
12月,梁启超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其子梁思成和儿媳林徽因接到了病重电报后,也已匆匆赶回。
梁启超的众子女对他的病情并不了解,所以,接到“父病重”电报后,他们都有些难以置信。梁思成后来在回忆中,曾坦言“父亲身体一向很好”。
实际上,梁启超的病根,自夫人李蕙仙重病时,即1924年就已落下。妻子病逝后,沉浸在悲痛中的他,病情也一天比一天重了。
梁启超的病因出在肾上,早在1928年初,他就出现了尿血的症状。可因为怕家里人担心,他对自己的病情总是刻意隐瞒。实在瞒不住时,他就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也算是有了“交代”。在一封《给孩子们的书》中,他曾就自己的病写过这么一句:
“很费心造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于是小便又再红了起来。”
这段话,与其说是他在向孩子们汇报病情,不如说“他在解释自己的病情无大碍”。这段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小便红,是因为太操劳了,静养就好了。
除了在信里刻意隐瞒病情,梁启超还会在孩子们在他身边时,刻意强打精神,以让他们对自己更加“放心”。
就在收到父亲“病重电报”的那年夏天,刚刚结婚的梁思成与林徽因曾回到过父亲身边。那段时日里,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父亲看起来很健康,他们并不知道:他是强打着精神的。几个月前,他刚刚动的那次切肾手术,不仅没有让他的病情好转,反而为他后来的死埋下了隐患。
林徽因与梁思成
协和医院的医生在对梁启超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最终决定:切除他右侧的肾。可手术后切下来的肾却被证明“的确有些问题,但并不是病因”,如此一来,梁启超大费周章地手术后,其尿血症状并未改善。
肾切了,病却未见好转。这种结果,让一直陪在身边的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震惊不已,他严重怀疑:是医院方误诊了。
让梁启勋更加难以接受的是:接下来,为查出病因,院方做了一些在他看来“十分荒诞的事情”。院方因怀疑尿血病在牙内,因此一连拔去了梁启超七颗牙。见尿血状况仍维持,又转而认为病在胃,决定“饿几天试试”。结果梁启超饿瘪了,病还是没好。
这下梁启勋坐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找到哥哥的治疗团队追问,得到的结果是:任公(梁启超)的血尿症是“一种无理由的出血,与身体绝无妨害。”
这样的结果,让梁启勋和梁启超本人都震惊不已。但事已至此,他们也无计可施。
也因为梁启超术后,经历了“拔牙、断食”的所谓治疗,梁思成和林徽因匆匆赶到梁启超病床前时,他的精气神已与几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双目黯淡,宛如垂暮的老人。
“父亲才55岁!”从父亲病房出来后,梁思成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精力充沛的父亲,竟突然被病魔完全打垮了。
那日,梁思成和林徽因忍不住在父亲床前泪流满面,梁启超抬眼看了看他们,眼神里却满是欣慰。看着他们已经组建了小家庭且甜蜜恩爱,林徽因又已怀孕,他怎能不欣慰呢。
梁启超病危的日子里,他的子女们一直陪在左右。他们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闪失,就会危及父亲的性命。
晚年梁启超
梁启超的病情持续恶化,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得知消息后,他的一众学生也匆匆赶来医院探望。因为他的探望者太多,后期,医生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规定:亲友不能前往探望。
梁启超学生、梁思成和林徽因共同好友徐志摩赶来时,竟只能在门缝里看老师一眼。此情此景,让徐志摩感慨万千,想起昔日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的老师,他禁不住在门外失声痛哭。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梁启超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病情有了好转。他已能开口说话,且精神良好。这个消息让梁思成等人高兴不已,他们甚至以为:父亲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于是,梁思成高兴地约了徐志摩、金岳霖等几个朋友,在东兴楼饭庄小聚。
此时的梁启超却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大限将至”,但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只忧心着自己未完成的工作。
早在几年前,他就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行了,也是因此,他才拼命地写作。仅仅1927年一年时间,他就在执教清华,每日讲课、批改作业的同时,发表了《图书大辞典薄录之部》、《书法指导》、《儒家哲学》等,总字数在30万以上。
梁启超几乎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机器使,妾室王桂荃无论如何苦劝,他也不肯休息。朋友们劝他注意身体时,他则答道:“战士战死沙场,学者死于讲座。”
梁启超与王桂荃以及子女
即便后来被送到了医院,他也是“只要病情略微好转,就立即出院”,从来不肯在医院多呆哪怕一分钟。
病情进一步恶化后,他不得已回到了天津静养。此时,他也被迫放下了清华研究院的教职,可他依旧不肯闲着,他提笔开始写《辛稼轩先生年谱》。
写年谱期间,梁启超每天一早就趴在了案上,到很晚时依旧不肯歇息。在他的拼命奋战下,到1928年9月24日时,他已编至辛弃疾52岁。
病情恶化后,梁启超已不能正常坐下,于是,他便坚持侧身斜坐着写稿。在被送医院后,他还念念不忘自己的《辛稼轩先生年谱》。医生严厉禁止他再提笔,他们告诉他:
“你的病,就是因为过度操劳才导致的,所以,切记要静养。”
最初回天津静养的那几天,梁启超果然没有去抓笔,可仅仅几日,他就待不住了。对他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手中无笔,眼中无书”,这种所谓“静养”,对他而言,无异于“老太爷的生活”,无异于“成了废人”。
看着案头上堆满的辛弃疾的资料,梁启超终于完全忘记了医生的嘱咐,再次奋笔疾书。
梁启超
当年10月12日,梁启超将年谱写到了辛弃疾61岁。这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在不胜悲痛之中作文以寄托哀思。梁启超考证道:
“全文已快,惟本传录存四句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写完这最后一个“生”字后,他不得已搁笔了,他没想到:这个“生”字,竟是他此生写下的最后一个字。此后,他再也没能扶起他心爱的笔。
除了《辛稼轩先生年谱》,梁启超手头未完的工作还有很多,可这最后一次病倒被送医后,想到那些工作,他只能一个劲地叹气,而不再做任何奢望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大限”,梁启超不仅没有任何恐惧,反而还有几分期许。他太想那些离他而去的亲人了,夫人李蕙仙去世后,他的四妹也病逝了,之后,康有为也离世了。他这次入院前一年,好友王国维投湖自杀了。不久前,他又收到了学生、好友范源濂病逝的消息……
梁启超相信精神不死,所以,他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人有灵魂,他曾说过:“吾辈皆有死,吾辈皆不死”。也因为相信人的精神不死,他对生死看得很淡,他多少觉得:死了,就代表他将和妻子李蕙仙以及逝去的亲友团聚。
梁启超原配李蕙仙
1929年1月17日,梁启超病况再度恶化。此时,距离他最后一次被送到协和医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经过会诊,医生们决定为他注射碘酒。
第二天,梁启超出现呼吸紧迫,神志已处于昏迷状态。这也意味着:他已病危。梁思成急忙给供职于天津南开大学的二叔梁启勋拍发急电。
几乎就在梁思成发电报之时,梁启超病危的消息让报社知晓了,1月18日,《申报》刊出爆炸消息:
“梁启超病势垂危:梁启超近日病状弥笃,医生诊断为莫奈里菌繁殖所致,殆无生望矣。”
急电发出后的当日中午,梁启勋便带着思懿、思宁赶到梁启超的特别病房。他赶到时,梁启超已神志微醒,可他口不能言,只能握住弟弟的手。
梁启勋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哥哥心如刀割,他心里满是对协和医院治疗的不满。他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把他的好肾给切了,之后又是拔牙又是饿他,这是个正常人也得被整死啊。何况,哥哥此前已因尿血出现贫血,哪里经得起他们这般折腾。
梁启超手术时一直陪侍左右的弟弟梁启勋
梁启勋确信:是医院的误诊要了哥哥的命。梁启超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他的好友、协和医院筹办者伍连德,在调阅了病例后责备地指出:“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西医团队)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入歧途。”
梁启超听了后,曾在给家里人的信中写道:
“他(指伍连德)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冒失)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
但梁启超实在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为了不让家里人谴责院方,他又自我安慰般地补充道:
“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只算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
哥哥的这封信,梁启勋看过了,他也因此更加痛恨医院的“孟浪”了,实际上,梁启超那次手术和后续治疗,的确是院方失误了,可这失误却也怪不得院方。毕竟,梁启超的西医团队只有X光,没有CT,尤其对瘤和癌的认识极为浅薄。如此一来,误诊也是必然。
协和医院
梁启勋握着哥哥的手时,一直不住地掉眼泪,他心疼哥哥,心疼他所受的种种苦。病床上已只剩一口气的梁启超握着弟弟的手,一边喘气一边张嘴,可他却已什么都说不出了。
看向子女们时,梁启超也睁着眼、微张着嘴,他有太多话想和他们说,可病痛却已让他再不能开口说话。
人生的最后几秒里,慢慢闭上眼时,几行清泪顺着他的眼尾落下。紧接着,病房里满是哭喊声……
梁启超溘然长逝的这年,年仅56岁。
噩耗传来,全国震动。一时间,唁电、唁函、挽联等从四面八方如同雪片般飞来。
梁启超死后,任公家族和社会各界的祭奠和追悼活动持续了一个多月,林微因虽怀有身孕,仍在悲痛中与梁思成一起全力操持着丧事。
按照梁启超生前愿望,梁家人将他和夫人李蕙仙合葬在了北平西山卧佛寺西东沟村。
梁启超的墓碑,碑形似榫,古朴庄重,不事修饰,正面镌刻着:“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十四个大字。
梁启超与原配合葬墓
这块墓碑的设计者,正是梁思成与林徽因。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毕业后的第一件作品,竟是为父亲设计的这座墓碑。
梁启超去世6个月后,林徽因在协和医院生下了她和梁思成的第一个孩子:女儿梁再冰。“再冰”这个名字,纪念着刚刚过世的“饮冰室主人”梁启超。
梁启超死后,曾留下了一个炮轰西医的舆论场。他的好友伍庄发出振聋发聩的心声:
“益发愤求中国之医学,断不令彼稗贩西说者毁我国珍。”
因为他死时确实曾被误诊,他死后四十年,竟还流传着一个关于他手术的谣言,说:
“任公当年进行切肾手术时,值班护士用碘酒标错了位置,主刀医生刘瑞恒因未核实相关就进行手术,导致任公被切除了一个健康的肾。”
这一谣言的最早出处,是美国学者费正清夫人费蔚梅所写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这当然是谣言,但所谓“无风不起浪”,此谣言能广为流传,自然也与梁启超当年确实被误诊有关。
不得不说,梁启超之死,确实令人遗憾。他的死本可以避免,若他不过度操劳,若他不被误诊,那他的寿命绝不会停在5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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