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许路在“太平公主号”上。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许路向造船大师傅请教造船法式。
太平公主号。
漳州月港郑氏造船图谱。
54岁那年,许路第一次搭乘自制的古式帆船准备远航。
他计划横跨台湾海峡,特意根据天气预报挑了天气好的一天。但船刚刚开出海6个小时,就遇到局部的风暴潮,不得不弃船。站在护航船上,他看着这艘名叫“南台二号”的小型中国传统木帆船慢慢消失在海平面上。
那是2017年,他研究中国古帆船的第十七个年头。相熟的老渔民余龙发跟他分析“南台二号”的失误,他听完,突然冒出一句,“我再造一艘,我们俩再走一趟,怎么样?”
在电话那头,余龙发感慨,“他对这件事多么死心塌地,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许路的经历算不上一帆风顺:过去22年,他参与制造了两艘古式帆船,第一艘船“太平公主号”从中国出发,跨越太平洋,抵达美国,但他因各种原因没登上这艘船;第二艘船“南台二号”因意外的风暴潮弃船了。
他经常和人讲起海尔达尔的故事——这位挪威的探险家为了证明石器时代人类从南美洲迁徙到太平洋中部的学术假说,乘坐仿古的木筏,从秘鲁航行到南太平洋一个海岛上。许路说,他在海尔达尔的故事里找到了共鸣:没有人相信海尔达尔的猜想,刺激了海尔达尔去远航。
而最初刺激他的事是,当他计划驾驶中国传统帆船去远航时,竟然找不到一艘“活着的”、可以远航的古式帆船。这个在福建诏安出生的男人对此感觉意外,在他儿时,甚至再往前,明清时期,福建沿海地区的人们经常搭乘古帆船出海谋生,造船业一度鼎盛。
“既然找不到一艘船,我就想不如造一艘。”他拜访了国内研究古帆船的学者,去图书馆里找资料,但能搜刮到的资料大多是讲述中国帆船的历史故事。
他找不到古帆船怎么制造出来的资料。这让许路一度陷入迷茫,只好去找民间的造船师傅,一点点还原寻找中国传统帆船的制造工艺。
有的造船师傅对这个访客的到来感到意外,“都是被淘汰的技术了,你关心这干什么,我是造船行业的淘汰者,你可别一头扎进来。”也有人愿意把家传的造船技术倾囊相授:中国传统帆船用洋流和风驱动,要是地球有一天能源用光了,人们或许还能用上古式木帆船。
许路回忆,那些造船工匠大多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年轻时当学徒,要花三年零四个月给老师傅打下手干杂活儿,再一点点修炼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但传统木帆船已经被现代的铁壳船淘汰,老工匠的造船订单没有了,大多人虽然生活窘迫,脾气依旧自负、清高。
一个传了六代人的造船家族,因为订单减少,主业改成做龙舟。还有人甚至把象征着工匠地位的斧头扔到海里,宣布金盆洗手,改行养鳗鱼,直到许路再次请他出山,已经过去20多年。
许路说,他从这些老工匠身上,看到了自己人生的缩影,“我和他们的性格很相似”。
太太乔阳曾经跟着许路一起拜访老工匠。她回忆,每次登门前,许路总是提早买几盒不同口味的馅饼,带上礼物去老工匠家,礼数周全;到了老工匠家,泡杯茶,几乎没有寒暄,就开始聊造船了。乔阳在丈夫身上也看到了工匠的气质,“上来就抄斧头”,用技术说话。
为了撬开老工匠的嘴,许路往往会讲前一位老工匠教授的造船方法,激起眼前老工匠的好奇心,“他们听到别人的造船方法和自己不一样,反而会来追着我问。”
慢慢地,他访遍了福建各个乡镇上百个师傅。对于不是造船专业出身,也没有木作经历、造船经历的许路来说,他拜访的上百个造船工匠,是他的老师。
许路的团队伙伴李金华回忆,许路手里总有个小本子,还带着那个年代稀罕的数码相机拍摄,每天晚上都会整理当天访谈的内容。另一个好友魏军说,许路选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在大家热衷炒房的年代,他扎扎实实地做造船研究,想把海洋文化的一部分保留下来。
从不同的老工匠处,许路收获了7本民间船谱。另外一本记录了清代战船图纸的造船古籍,被一位爱船如命,却依靠做电焊搭钢架营生的老工匠收藏了大半辈子,藏在简陋昏暗的船模作坊里。
有的老工匠甚至没把家传的船谱当成很重要的宝贝,对许路说,“我没研究过,上辈人传下来的,你想研究就拿去,可以不用还了。”
对于许路来说,那些船谱就像“天书”一样,是明清不同时期的工匠,用形意字和闽南语记录下来的。2006年春节,他一直泡在一位工匠家,请对方逐一解释船谱里的技术细节,他再还原成现代人能看得懂的图纸。
这是一件繁琐又要求严谨的工作。许路的妻子回忆,许路几乎忘我地沉浸在造船技术的世界里:早起直接打开电脑干活,有时袜子只穿了一只,衣服只穿到上一半,午饭时间到了,他去小区对门的素食馆买午饭,也捎带把晚餐带回家,不再外出。
他不看娱乐节目、不打游戏,也不去健身房,把时间留给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事。在电话那头,他和记者解释,他既不是媒体报道里刻画的梦想家,也不是技术痴,“我是一个老派的人,只是舍得花时间而已。”
资料越积累越多,2007年,许路和几个朋友合作,要开始造第一艘船“太平公主号”。
在许路的预想里,这艘船从里到外都得是三四百年前的样子——他已经为此积累了足够多的历史资料,还为此辞去了航运公司的工作。太平公主号开工后,固定船只与地面的连接处使用螺栓,许路要求把螺栓全部切掉,改用中国的钩钉,“三四百年前中国没有螺栓。”
造船比预想中困难,尤其是想让每一个细节都恢复成三四百年前的样子,更需要时间和资金。
海砺壳灰拌上米汤,不断槌打后会变成面团一样的黏稠物,用来涂刷船底的木板,增加木板间的黏度;船帆要用棉布制成,村子里懂得绑帆的人,年纪至少要50岁以上了;船身的油漆得用煮熟的桐油,会制作这类油漆的工匠也不多。找到这些工匠,花费了超额的时间。
按照古籍,悬挂船帆的桅杆要用树龄百年以上的福建杉原木,许路四处托人,才从深山里找到两棵合适的杉木,买了这两根桅木以后,许路的账户里只剩几千元了。最难找的是麻绳。古帆船的麻绳要求强韧,能长期泡在水里。许路多方寻找也没找到合适的,最后不得已用了尼龙绳。
许路回忆,当时他和一起造船的朋友都吃不准,究竟还要往里再填多少钱,拖多长时间,才能造出这艘船。和他一起造船的李金华回忆,最初,造船团队用自己的积蓄,但资金超支后,团队不得不外出筹资。
游说和筹资的工作交给了其他人,因为许路一开口和赞助商讲技术,没人愿意听。
有赞助商愿意提供支持,但要求要“太平公主号”用辅助动力引擎系统和船身广告。许路拒绝了,“古代哪有引擎呢,都靠风力和洋流。”而且,古帆船上怎么能出现商业的广告呢?他认为赞助商不了解也不尊重“太平公主号”的初衷。
为此,造船团队里争论过许多次。李金华回忆,许路始终坚持复原古帆船的学术构想,不愿意加引擎。但李金华却说,加上引擎能更加确保航行安全,那是涉及人命的大事。
后来,“太平公主号”依然加上了引擎系统。这艘船前后花费了100多万元。许路没有和李金华一起登船横跨太平洋,李金华说,引擎系统是许路没有登船的原因之一。
“太平公主号”在太平洋上航行了7个月,顺利抵达美洲,返航时却意外和货船相撞, 断成两截,因船体结构牢固,无一人丧生。得知船失事的那天,许路说,这可能是“太平公主号”自己选择的归宿,他的朋友回,“性格和你相似,不为瓦全。”
他把制造“太平公主号”的经历写进新书《造舟记》里,并总结经验:船头的钉头没有做处理,生了锈反而更牢固,船底板按照清代的古籍使用了9厘米的木料,事实证明这个尺寸不影响木帆船横渡太平洋。
《造舟记》的故事写到“太平公主号”沉没就结束了。后来,许路又买了木料想造船,但资金不够,只好把木料送给别人做了龙舟。造船要烧钱,他给博物馆策划展览赚钱,攒钱。
2013年,他又造出了“南台二号”,这一次,他弥补了“太平公主号”的缺憾——找到了能用在古帆船上的、足够强韧的麻绳。“南台二号”最后也加了辅助引擎系统,因为没有加辅助海事部门很难批准这船出海。
“南台二号”也弃船了,许路比计划提前,回到了陆地。妻子乔阳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就像他早上出门要上班,现在只不过提早回来而已。”她也懂得驾驶帆船,知道船远航的变数太多了,“他有时也会说,一辈子要在海上漂,将来也要死在海上的啊。”
许路如今还想造船。他说,他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攒足够的资金。
近几年,许路想了各种方法,要把中国古帆船的制造技术传播出去。比如,邀请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参与古式帆船的试航,让更多人体验并关注中国传统帆船。
在《造舟记》里,他把造船相关的技术用表格、图纸、照片等形式写进书里。哪怕他知道,这会降低读者阅读兴趣,但他依然坚持。乔阳解释,“如果有人想要做一艘木帆船,看这本书就可以。”
“我没什么厉害的,最厉害的地方不过是发现了中国帆船技术的重要性,记录了下来,再把老师傅们厉害的技术,传播出去。”许路说。
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关于亚太地区海洋文化遗产的学术大会,他带着1.2米长、10多斤重的船模和中英文标注的图纸去了现场。这个操着闽南口音英语的男人,最后成为第一届学术大会的最佳论述人。后来三届,他还把老师傅带到演讲现场,和他一起合作讲述。
他不擅长讲梦想。乔阳说,“说这个许老师会生气的”。他更愿意讲那些失落已久的技术,站在国际的舞台上,他只是老老实实把老工匠教他的工艺和技术说出来。出书以后,他带上书和茶再次登门,送给老工匠们看。
许路说,在他儿时记忆里,在他多年的研究里,他经常在船厂里看到头戴斗笠,穿着地域服装的惠安女人,挑着沉重的木料。后来老工匠告诉他,这些惠安女人工资比男性工人低,也愿意干更费体力、更脏的工种。
新书的封面绘制了船厂工人造船的场景。许路特意请图书编辑一定要把惠安女人画在封面上。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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