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十几岁·高中生阅读与写作》杂志“经典引读”栏目,聚焦整本书阅读,引领高中生阅读经典。该杂志每期邀请高校教授、专家学者等,对谈经典名著,发现阅读之美。汤显祖的《牡丹亭》作为明清传奇的代表作之一,备受推崇。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郑培凯是史景迁的第一位博士生,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博士论文围绕的议题是“李贽、汤显祖与晚明文化”。他想要研究16世纪以来早期全球化发展中的文化冲击,研究福建和江西的环境怎样造就了李贽和汤显祖这类思想性文人。这篇论文的评审老师是余英时。

由汤显祖其人进入明清传奇,进入昆曲,郑培凯后来还写了《汤显祖与晚明文化》《汤显祖:戏梦人生与文化求索》等书。作为“青春版”《牡丹亭》的学术顾问,他在推广以昆曲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方面不遗余力。郑培凯对汤显祖由衷敬佩,在晚明政治社会的纷纭变幻中,汤显祖始终坚持自己的初心,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尤其钟爱《牡丹亭》,“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的“至情”穿越时空,直抵人的心灵。

了解《牡丹亭》:真实人生经历转化成的想象世界

《十几岁》:汤显祖四次参加会试,终于考取进士,后因上疏抨击官场腐败遭贬谪。作为士人,他对政治朝局始终关注。对他来说,退而为文是否只是他不得已的选择?

郑培凯:汤显祖的家境很好,但祖上没有功名。父亲对他有很高的期许,13岁时,让他上山追随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学习。汤显祖很早就崭露头角,21岁中举,26岁时出了自己的诗集,在当时名声很大。

他第二、三次参加会试不中,大家都觉得跟他不接受张居正的罗致有关。张居正两番邀请汤显祖做相府贵客,他都借故不往。直至张居正死后,他才中进士。一个月后,张家被万历皇帝抄家。有人问过他中进士的经历,汤显祖很清楚地讲过:我当年假如跟着张居正飞黄腾达,也会随着他倒下。有趣的是,汤显祖在被贬雷州半岛时,曾在徐闻遇到同样被流放到此的张居正的第二个儿子。这些事情,让汤显祖有很多感慨。

张居正死后,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人先后任首席大学士,他们都叫自己的儿子去找汤显祖,想要把他罗致门下。但汤显祖就是看这种事不顺眼,这跟他从小接受儒学熏陶,特别是罗汝芳的耳提面命有关。阳明心学讲究“致良知”,即要坚持自己的信仰,坚守自己的初心。

在这种背景下,汤显祖主动要求去南京做了个闲官。进入官场后,他开始创作剧本。当然在这之前,他写过一部《紫萧记》,但没有写完。

《十几岁》:《紫萧记》与《紫钗记》有什么关系?

郑培凯:《紫萧记》的创作是被迫中断的。在写作过程中,官场上已经流言满天飞,认为他在批评张居正,这使得他不得不发表未完成的作品,证明自己的创作与政治无关。直到去南京做官后,他才把这个故事写完,就是《紫钗记》。这个剧本写霍小玉和李益的爱情故事,基本还是才子佳人的架构,只有两点稍有不同:第一,批评了运用政治权力宰割他人生活和爱情的权相;第二,利用一个外来的力量——侠客黄衫客,解决情节的矛盾,推进故事走向圆满。

《十几岁》:汤显祖从徐闻回来后,在遂昌当了五年县令,其间,他开始创作《牡丹亭》。49岁写完时,他已经离职回到家乡临川。他的个人经历对《牡丹亭》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郑培凯:作家写诗作文,一般是抒发自己的内心。可剧本创作涉及不同的人,涉及社会各个方面,它就不单单只是个人的抒情。我觉得,汤显祖从写诗文转到写剧本时,已经在思考亲情、爱情、友情,以及人际间各种各样的关系。写《牡丹亭》时,他已经经历了社会上、官场上的很多争执与挫折,受到过贬谪的打击,且对于在社会关系中如何保有自己的初心有了很深的思考。

《牡丹亭》中有很多场景是以汤显祖自身经历为蓝本的。他贬谪到广东徐闻,经大庾岭到广州、澳门、阳江、徐闻,亲历了岭南的风土人情。剧中的柳梦梅是广州人,他到的香山岙就是今天的澳门,剧中《献宝》一出就与汤显祖在澳门的见闻有关。而柳梦梅见到杜丽娘鬼魂的地方就在大庾岭北边的南安。把这些地方拎出来看,就会发现,汤显祖在贬谪路上,一定有很多感触。在《劝农》一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汤显祖在遂昌当县令的经历。

汤显祖将这些经历和感触转化成了一个想象的世界。

深入《牡丹亭》:绝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剧

《十几岁》:《牡丹亭》不只是在写爱情?

郑培凯:传统的才子佳人剧里,爱情表达都很简单。书生一见钟情于漂亮的小姐,小姐一眼相中英俊、有前途且即将中状元的书生——这是单层面的男女相悦。这个当然很重要,爱情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经历。

但《牡丹亭》不只是这样,汤显祖是个有深刻思想的文学家,他要表达的东西很多。他一生所坚守的人格尊严,捍卫真理、不畏强权的抗议上疏行动,以及从遂昌县令任上挂冠求去、归隐田园,都与杜丽娘的“情之至”一脉相通。

杜丽娘梦醒之后,要去“寻梦”,还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对理想爱情的追索,为情而死,且“虽九死而犹未悔”。她在冥界也不曾忘情,终因情痴而冲破生死界限,还魂复生,实现了理想的幸福。

《十几岁》:这是一个坚定不移地追求理想的故事。

郑培凯:杜丽娘的世间处境,展现了明清妇女共同经历的心理挫折及对人生幸福的憧憬。杜丽娘的动人之处,不但因为她吐露了内心的情怀与对幸福的憧憬,还在于她敢于去追求、去实践她对幸福的向往。

到最后,她还要跟这个社会周旋,跟代表社会秩序的父亲来争辩婚姻合法性这个问题。她的父亲提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以婚嫁。但杜丽娘讲她已经死掉了,是阎罗殿里的判官帮她回阳的,她有天地的支持!最后皇帝下令,杜丽娘已经恢复人身,不再是鬼魅,柳梦梅与杜丽娘可以结为夫妻。就是说,杜丽娘自主追求爱情、幸福,获得了最高权力的认可。

汤显祖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投入了自己的信仰。在道德伦理的重重束缚下,如何追求个体的幸福,最终获得社会的认可,《牡丹亭》展现了一种路径,思想境界非常高。

《十几岁》:杜丽娘是“情之至”的化身,能否请您具体谈谈“至情”这一观念?

郑培凯:“至情”其实就是海枯石烂、此情不渝,诗词中都有,但比较单一。汤显祖把它发展到了思想领域,对它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在汤显祖看来,情发展到真挚之极,能超越时间和空间,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之外。“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知道,儒家的礼教秩序严格,“礼”可以上升到“理”, 宋明理学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要把欲望消除。可每个人都有感情、欲望,于是,在儒家的道德束缚下,人们只能把自己的欲望包裹起来。

这样,社会上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人变得虚伪、两面派。泰州学派认为这种虚伪的状况是不对的。阳明心学讲“致良知”,要发挥良心里面真正的情和理。汤显祖讲情并不是不讲理,而是这个理要建立在他相信的“至情”上面。

读懂《牡丹亭》:要把自己放回四百多年前的农业社会

《十几岁》:在您看来,这部四百多年前的剧作对青少年来说有什么意义?

郑培凯:《牡丹亭》我看了无数遍。看好的演员在台上演出,我还是会禁不住流泪。在今天的社会里,我们都知道爱情要自主,人要追求个人的幸福,要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四百年前的社会观念不是这样。看《牡丹亭》的时候,大家要把自己放回四百多年前的农业社会,放到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里面,去理解杜丽娘,理解汤显祖,理解为什么《牡丹亭》有超越性、前瞻性。

《十几岁》:能否从您的个人经验出发,谈谈您进入传统文化世界的路径?

郑培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读来很美,唱来很美,昆曲的舞台也很美。可不知道古典文学的表达方式,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袅晴丝”。就像你没有学过英文,打开一本莎士比亚,一个字都不认识;从来没有学过德文,打开歌德,一个字都不认识。不要以为读过白话翻译的莎士比亚、歌德,你就懂了西方文化的精义,那是人家翻译给你听的。

年轻人要多读经典的东西,要更深刻地理解经典,不要只通过翻译本。你耐下心多学习,就知道“袅晴丝”指的是春天的时候,早上起来,阳光明媚,春风吹来,春光动摇。多美的意境!《诗经》《楚辞》你看不下去,要质问自己为什么看不懂。

人类的文明是怎么发展的?就是学。有的时候是比较困难,但我们现在有个词叫迎难而上。迎难而上学来的东西往往跟随你一生,于你的一生都有益。我自己也是这样一路学过来的。

《十几岁》:经典到底要怎么学习?

郑培凯:找好老师学,找好的版本学。我们所有人都要学到老,让自己更好,要做一些事情让世界更好——这是我给年轻人的一个忠告。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是真正的好东西,历经千锤百炼。再过一千年一万年,这些经典会不会传下去?会!而且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一直在解释、翻译。

撰文/《十几岁》杂志记者 刘秋香 黄珺本文内容刊载于《十几岁·高中生阅读与写作》2022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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