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号“故事硬核” (ID:thecorestory),文|林珊珊、李炫特。
“是时候变革了”
马化腾快步走进北京西三环的一间会议室,没有停顿,开始接受故事硬核的采访。这是2018年12月18日下午,4小时前,他还坐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第二排,在军乐声里接过奖牌,获得了“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先锋人物”的称号。
马化腾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会礼貌地倾听我们插入的问题,简洁答完,又迅速回到自己的思路上。他不怎么表露情绪,也很少展开身体语言,但态度直接,甚至于坦白。
很难说这是他人生中第几个高峰,在改革开放40周年、腾讯公司20年的历史节点,提到即将逝去的2018,马化腾说,“(这是)危机感很强的一年。”
马化腾有种天生的理性。腾讯高级顾问杨国安说,听到不同意见,马化腾的典型反应是“也有道理”。当他表达不满,通常会说“还行”,说“不太好吧”已经算非常严厉。共事十多年的总办成员们也说,很少见他情绪波动。
然而在刚刚过去的2018年,几位伙伴都提到感受到了马化腾的压力。
剧烈变动从年初就开始了。1月以来,腾讯股价下跌40%,市值蒸发万亿;政策方面,游戏版号停发,行业一片哀嚎;不利舆情顺势扑来,蔓延进4万员工的内网,引发了对于公司战略的困惑:腾讯究竟有没有梦想?
做一家受人尊敬的公司是腾讯最大的愿景。但外部批评在内部轻易引发了员工的共鸣,让腾讯高层意外。“我们对内、对外沟通都存在问题。”一位腾讯高管说,过去这一年,“压力慢慢、慢慢蓄积起来”。
腾讯的危机究竟是哪一种?问题传递到公司总办(腾讯的最高管理层),总办成员们激烈讨论,“到底我们现在是伤风感冒了,还是一个比较严重的病?”杨国安在腾讯滨海大厦办公室里回忆。他组织一连串会议,一个月后得出诊断结果:不是伤风感冒,而是真正的、重大的危机。
杨国安找到腾讯集团总裁刘炽平,关于危机应对的讨论最终聚焦到一个问题上:是时候架构变革了吗?
巨头公司一旦变革总是需要大决心、伴随大风险,好比疾驰中的重卡换引擎,换的过程还不许减速。在腾讯20年的历史上,总共只进行过三次组织架构调整,上一次还是在3Q大战之后,以一系列自省动作及一场架构调整,将自己推上了移动互联网的浪潮之巅。
“我们经历了一段很好的时间。”回忆那个节点,刘炽平说。而眼下,他感觉,“这个好日子有点被打破了。”
他感慨道,“大家一起打江山的时候,凝聚力相当强的。到后面好像大局已定,江山已稳了,反而凝聚力是有所下降的。”他的结论是,公司管理需要升级,团队心态需要提升。
刘炽平对杨国安说,“是时候了。”
谈话到了马化腾那里,他意识到,4万员工渴望变革,期待公司“有一个求变的心态,而不是听着外面指责,无动于衷”。
架构调整的想法他已经酝酿了一年,“是时候了。”他说。
△2018年12月18日下午,马化腾接受故事硬核的采访。 摄影 | 吴家翔
在香港餐厅的小包厢
十多年来,腾讯最高决策机构“总办”,保持着隔周周二开例会的传统。2018年9月第二周,总办会却被转移到香港一家餐厅的小包厢。
对开会选址,马化腾进门时有些迷惑。然后他被没收了手机。其他人也是。包厢只有一张圆桌,为了全员上桌,十几位总办高管只好依次卡进座位,“胳膊肘挨着胳膊肘”,团成一个圈。
但全新的会议制度立刻使他们忘了这些。设计议程的是杨国安,他准备了一枝仪式感小花,按次序推向桌沿。收花人被要求诊断腾讯——“你现在就是CEO了”——必须正面回答公司面临什么真问题,应该如何解决。
首轮小花发给了马化腾。“他先讲困扰,要打开尺度,”回忆时杨国安眨眨眼睛,“这样大家就知道能够讲到多深。”
马化腾一口气讲了数个真问题,其一如战略问题,云到底是不是腾讯最重要的、一定要做的?其二如组织架构问题,确实需要调整——他停住,提问,“腾讯一两千个总监级干部里,30岁以下的有多少?”
答案是不到十人。
“这事儿对Pony(马化腾)、对我们刺激都很大。”腾讯的与会高级副总裁郭凯天回忆,“你想想当时创办腾讯的时候几位创始人多大呢?”——回到深圳后,每位总办成员都接到了裁撤中干、为年轻人腾位置的任务。
在腾讯公司20周年的会议上,刘炽平表态,在未来一年内,有10%不再胜任的管理干部要退。“尤其在中干这个领域,”他态度坚决,“我们几个月之内很快地会完成10%的目标。”他希望公司能真正形成“能上能下”的新文化。
像杨国安希望的那样,领到小花的每个人都“讲了心里话”,有很多问题很尖锐。比如一个以社交为优势的公司竟出现了沟通障碍。
总办成员们困扰于员工心态“脆弱”。这种脆弱是,内部不能很好地理解公司真正的战略和意图,业务一旦不顺利,士气就开始波动。管理方式是时候改变了。
尺度前所未有。午餐被拖到3点,晚餐则是9点。那种感染力是真实可触的,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些内核的东西从此刻起不同以往了。“所有这些事儿汇集到一起,你会觉得历史时期变了。”一位腾讯高管说,“就是要变革的时间点到了。”
△腾讯总办成员在组织架构调整后的合影。
腾讯史上最重要的战略
在香港会议上,当马化腾问云是不是腾讯一定要做的,他心中早有答案。如果过去还要犹豫争吵,现在则是十几位总办成员都达成高度共识:互联网已经进入TO B 下半场,云是最重要的战略工具。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要想清楚,腾讯人能否适应新战场?
在腾讯,高管们喜欢拿战争做比喻。TO C部队是空军,做个爆款产品,一呼百应,“炸弹一投,整个地盘都是你的,你是很舒服”。
“你不可能只做空军了,”马化腾很坚决,“做TO B压力还是蛮大的。苦活、脏活嘛,连车都没有了。但你没办法,而且我们的步兵还是有优势的,就是C TO B。我们还是有空军支援步兵。”
地面战争,腾讯志在必得。国家在发生深刻转型,全面的数字化、智能化的时代已经来临,每个产业都在拥抱云、大数据与人工智能,“跟以前拥抱电一样”。不及时跟进,腾讯也要变成“传统互联网了”。离腾讯战略提出互联网 已经过去5年。几年间,各部门按着各自生存优势开拓了地面战场——交通、安全、医疗AI 、智慧零售……打造着各自的“陆军战队”。
而今复盘,如果说腾讯错过了什么,也许是没有更早对云重兵投入。但马化腾运气一直不错,极少失手,在云战略上也维持了好运——云自己悄悄长出来了。
云,被称为“信息能源发动机”,为各行业提供动力与能源。
作为腾讯史上最重要的战略之一,云的故事最初也是一个宅男/程序员故事:一款偷菜小游戏的副产品。2009年夏天,全年龄段QQ用户几乎都在“农场”里疯狂“偷菜”。
“不断加服务器,一个月内要加4000台”,汤道生回忆时,脸上有种程序员们能心领神会的快乐。他是QQ前掌门人、现在的腾讯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掌舵人。
“偷菜”成功让QQ引进了更多外部游戏,催生了开放平台。云正是在对外开放流量和计算能力中诞生的。“我觉得腾讯做事儿有时候好像是被大的时代推着,你不做不行。”汤道生说。
那时,马化腾还没看清云业务的方向。但他对暂时看不清的东西,会默许它存在,不轻易表态。腾讯的许多产品都不是在计划之内的,而是生长于这种包容。后来,马化腾把它称为“管理的灰度”。
云业务的诞生被默许,但云业务的发展得靠自己。很长时间里,云业务看不清前景,汤道生能调动的资源只有“人品”。“我很幸运,人缘不错,攒了一些人品,给团队画饼……放心放心,我觉得这个事儿还是有的做的,你相信Dowson(注,公司内习惯叫汤道生的英文名)。”
卖云毛利低,投入高,有规模效应前要亏非常久。服务器成本过高,资金投入就会显得小心谨慎(为了节省成本,到了2019年,汤道生和小伙伴们直接采购回CPU、内存、硬盘,自己设计、自己组装服务器)。与此同时,阿里云高举高打,已经收割了移动互联网第一波爆发的红利。
那段时光非常难熬。汤道生说,“很多是早期做QQ秀的,在腾讯打过仗蛮久,刚好云(出现),有四五年大家赌在上面,最终机会就是给那些愿意预先投入、在前景不明时就去闯的人。”
那时留下来的,都是跟了汤道生多年的铁杆。现在腾讯云的总裁邱跃鹏,在那时是帮汤道生做运维的业务负责人,现在腾讯云副总裁王慧星,那时是QQ秀的骨干。
从开放平台到孵化出一个公有云原型花了快十年。王慧星2014年底加入云时,部门只有三百多人——之后四年里这个数字增长了10倍——加入不久,亚马逊公司的云AWS正式发财报宣布盈利,净利率达到20%。“Pony会发现,这个东西原来还是挺有前景,规模很大。”
马化腾有一种天然的温和,你不会害怕挑战他。在云这件事上也是。“他知道你在做,他未必完全认同然后马上给你很多资源,但他也不会按住你说你不要做。”汤道生说。
先行者带动了国内的云竞争,除了腾讯,阿里、百度、Ucloud、金山等公司全部发力,加大投入。
云的重要性在国家层面也越来越清楚,“互联网 ”“数字中国”成了国家战略,云是数字化的基础。来敲门的还有腾讯投资的公司们,他们需要云,需要数据安全有可靠保障的云。时机变化,汤道生开始鼓励团队主动汇报,申请资源,甚至必要时,“跟老板吵吵架”。
2016年腾讯云峰会,马化腾出现在会场,给云站台——他的鲜明风格之一就是不给腾讯任何产品站台——一个例行邀请,“竟然来了”,汤道生回忆,云团队像过节一样开心,“关键他不仅仅是给云的团队看,他出来是给整个行业看”。
那天的演讲中,马化腾明确说,“互联网 基础设施的第一要素,就是云”。
具备了人工智能、安全、大数据处理这些能力后,云不再是一个独立业务,“而是作为整个平台战略来考虑”。
腾讯集团总裁刘炽平在一次和员工的沟通会上说,腾讯云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攻上去的战略高地”,态度上非“长期吃定”不可,“一定要把云的业务看成是我们一个生死存亡的业务来做,全公司一起去联动”。
刘炽平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分析美国亚马逊公司的云业务AWS,画它的增长图,“要说什么是一个最美好的商业模式,画出来的就是AWS”——规模大、增长快(每年稳定增长40%-50%)。这给他注入了信心,不止在一处场合,他把那条美好的曲线打到PPT上,让同事们一起欣赏。
腾讯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云团队一路狂飙。2016年腾讯云收入比上一年增长逾两倍,2017年同比增长一倍多,2018年Q3财报显示,又同比增长逾一倍,前三季度收入逾60亿。居国内云市场第二。
但地面战场形势险峻,将各分散的“陆战队”和云合并,齐心作战,已是必选之举。
最终,“香港共识”达成了最重要的几项:一、进行组织架构调整,成立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主攻产业互联网。二、从TO C 到 TO B,继续巩固消费互联网,重兵投入产业互联网。
汤道生被推举为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的掌舵人。结果是自然而然的,他所负责的社交网络事业部拆解,QQ业务交给新成立的平台与内容事业群。没有讨价还价,没有争论抵抗,全桌达成共识,所有TO B业务整理、合并、打包,全体移交给他。
技术工程事业群总裁卢山说:“要往死里帮(产业互联网)”。
刘炽平不止一次强调对于这个新部门寄予的厚望。有时是开玩笑式的。他与马化腾、汤道生等人花了好多个晚上,为新事业部起名儿。他笑道,“CSIG是公司唯一一个有四个英文字母的BG(Business Group,事业群)。四个英文字母代表了一个很特殊的地位。”
汤道生却过分安静,到最后,他干脆沉默了。
△马化腾在2018年度员工大会上。
汤道生准备好了吗?
汤道生的办公室曾摆着很有年轻人气质的钢铁侠和美国队长等漫威公仔(如今又改成了由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自研的产品智能音箱腾讯叮当)。8年前,微信横空出世,QQ跌至谷底,这名斯坦福电子工程系毕业的香港籍高管作为救火队长空降,自学内地年轻用户的穿衣风格,追他们追的网剧(“看《花千骨》时自己也能跟着爽一把”),从自我减龄开始帮QQ年轻化。很快,手机QQ活跃用户达到7亿。
采访这天他穿着墨绿色夹克、牛仔裤和黑色休闲鞋,看上去从容有活力,的确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汤道生属于“解决问题使我快乐”的那类人,他总是兴致盎然,提到腾讯课堂的“母羊如何顺产课”时简直乐不可支。共事多年,杨国安没见过“想不通”的汤道生——除了香港会议结束后那半个小时。
对新任务汤道生欣然领命,但直到香港会议,他才知道自己经营多年的QQ业务将剥离出去。他非常不舍。会上发言像一个新时代里不合时宜的怀旧者那样,讲了他与QQ的往事。
最后那半小时,人走光了,汤道生留下来问杨国安,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连续三天汤道生在脑子里推演怎么让马化腾理解他对QQ的感情。太太理解他,允许他在想通前“不承担一些家务”。脑中演习进行到第四天中午,汤道生约了马化腾午餐。
汤道生记得,他第一次跟马化腾“争论”发生在刚进腾讯几个月时。马化腾担心韩国一个叫Cyworld的社交网站会给QQ空间带来威胁,建议增加部分功能应对。汤道生不能共情马化腾的焦虑,走进办公室,告诉他这么做意义不大。马化腾不置可否,但没有勉强他。
2010年3Q大战发生时,汤道生还没进入总办,他在一旁看着每个人都像被什么巨大的着了火的东西砸中了,而整个过程中他“完全能感受到Pony是所有总办里最焦虑、最敏感的”。像游戏里切换视角,他忽然能够理解,过度反应源自责任带来的恐惧。
马化腾曾有这样一句话来表达危机感,“巨人倒下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的”。3Q大战已经过去8年,腾讯仍然视安全为命脉,“虽然巨大的投入之下看不到它能变现,但要有一个很强的团队去保护我们,它就像腾讯的‘国防工程’那样重要”——如果是你要为四万人的职业梦想与生计负责,所有人随时都会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时,这种反应过度就没那么令人费解了。
采访中,在腾讯超过十年的员工几乎都主动提起了3Q大战。也许是因为,人们再一次被巨大的着了火的东西砸中了。有一位腾讯高管说,他看着马化腾这一年,虽然“没有特别的语言”,但顶着这么多事,这么大的压力,“还依然在水里”。
回想时汤道生才发现,这是近期他和马化腾唯一一次单独吃饭。
演习了几个昼夜,但从进门的一刻起,马化腾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不断跟我讲新的事儿应该怎么做……我看他是很兴奋、很激动,对新的TO B、TO G有很多想法。”汤道生感到意外。
像不少接近马化腾的高管所认为的,马化腾是特别灵敏的人,照顾他人感受几乎是他的本能。
他从来不是一个自负的管理者。不是那种疯子式的天才——他不赞成甚至明确地反感“传奇叙事”,尽量回避接受采访,能做事就不想说话,公司文化也是“反drama”的。采访中,人们谈起腾讯风格和这位创始人性格时经常使用同一个词:淡淡的。
很少有人见到马化腾沉浸自我的时刻。那是一次有点儿魔力的午餐。汤道生自始至终没有提他的演习。他只是听着,听着,甚至有点儿开心——朋友式的。而马化腾饭也顾不上吃,“就不停地跟你讲,应该怎么做,应该和哪些部门合力……”汤道生说,那个画面也给了他信心:“他真对那件事是很在意的”。
这一切都在说,马化腾已经准备好了,以改革的方式带领伙伴们去新的战场。他希望汤道生也准备好了。
就在那一刻,汤道生觉得原本想说的话已经没必要再说。
他准备好了。
△汤道生在腾讯新成立的CSIG 2018年度员工大会上。
改革历程
改革的部队继续向前推进。想来有些矛盾,腾讯没有一个强势的主宰人物——一位腾讯高管回忆和马化腾共事十余年,即使在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没听马化腾说过一句,“听我的,就这么办”——但如此重大的改革却很顺利。也许是温和开放的氛围聚合了志趣相投的人,在总办形成了一种群策群力的文化。他们年纪相仿,大多四十多岁,从某些角度看上去,竟有着相似的纯真气息。
这种纯真气息,有时让“总办”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次总办会议散会后,临出门,一位总办高管忽然问高级副总裁郭凯天:“我感觉咱们这么大的公司,在高管里没有政治斗争。是真的没有,还是我被排除到了政治斗争之外?”郭凯天愣住了,回家细想,越想越困惑,高管们会吵架,会为部门争夺资源,但从未在暗地里互相搞破坏。被这么一问,他也琢磨,“难道我也被排除在了斗争之外?”他思考良久,终于很高兴地确认:应该真没有。
香港会议后,总办成员带着共识返回深圳,第二天,40个副总裁参与的扩大会议已经组织起来。目标非常明确:围绕TO B业务,调整公司管理。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腾讯集团总裁刘炽平开门见山,“觉得云的业务对公司未来发展非常重要,公司一定要去做的,请举手。”
40只手全部举了起来。
“好,你们说的,这都是你们说的,你们支持的。”刘炽平笑了。刘炽平在公司有着“超人”的名声,脸上总挂着一种亲和的微笑。在这家以务实平淡文化著称的公司里,他通常是最有激情,最带动氛围的那个人。
会议往后进行,副总裁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刘炽平设计了这么一个表态环节:这是一个“缴枪”大会。
“这个事他也搞得比较戏剧性,”一位在现场的高管笑着说,预料到“缴枪”可能遭遇到抵抗,来这么个环节,就是要告诉众人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该从哪个部门收走,合到云(CSIG事业群),都不要讲条件。”
“公司的挑战是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个问题”“怎么改善”……问题抛向了副总裁们。9月20日、21日,在“战略管理大会”,问题又抛给了腾讯的几百位中层干部。
中干们挨个发言后,总办点评:不够尖锐、不够尖锐、不够尖锐。会议氛围越来越激烈。有人开始挑战马化腾。一位员工说,“Pony(马化腾),整天在外面站台,为什么不多点时间在公司内部?”
“时间我自己管理。不用你担心。”马化腾反驳。他的时间管理可能是腾讯公司最大的谜团之一。
过去几年,他给TO B和TO G业务不断站台,一天辗转多个城市,与各地官员、合作伙伴会面(具有产品经理气质的马化腾,过去是不爱露脸甚至容易脸红的人)。新产品他也关注,产品经理会收到他关于字号大小之类的反馈;公司推出《如懿传》后,他竟看完了,完了还给高管们推荐,分享自己的领悟。
马化腾“电话、短信、微信,任何界面,全部及时回复”,总办成员都很困惑,他通常在夜里12点后下班,但员工经常在夜里两三点收到他的邮件;每周末他都去爬山,出差就在城市周边爬。“一看他朋友圈两万多步数,就知道肯定又去爬山了。”
全面TO B后,连效率超人的时间管理也遇到了挑战。一位中干甚至严肃地建议设立一个机制,解决处处都期待马化腾站台的问题。
一个月来,马化腾和总办成员花了更多时间开会和动员。
腾讯开始启动公司史上第三次架构调整。这是历次改革以来,动作最大、最艰难的一次。
9月29日,马化腾、刘炽平等总办们,加了一晚上的班,准备了员工公开信、新闻稿。等到写完已是日出时间。
9月30日6点14分,腾讯正式对外公布了架构调整的消息。6点40分,一封署名“Pony、Martin &全体总办”的邮件送达4万员工的邮箱。七大事业群调整为六大,新成立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平台与内容事业群(PCG)的同时,腾讯还成立技术委员会,打造具有腾讯特色的技术中台。
CSIG亮相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腾讯TO B 的决心。但一个广为流传的观点是: 作为一家成功的TO C 公司,腾讯没有TO B基因。
△ 2018年底,深圳腾讯员工大会,刘炽平上台讲话。摄影 | 吴家翔
腾讯想通了
“跟基因没有关系。”马化腾不掩饰对那个广为流传观点的不屑。
恰恰相反,他相信腾讯在TO B上有先天优势。“有些工作不难,就像施工队,谁都能施工,质量也不会差到哪去,但问题是:施工完有人用吗?做出来的东西跟消费者是不是连接?而我们能连接好用户。我有很多用户群跟你合作来连接,有巨大的优势。”
早在2013年底,马化腾就提出互联网 的概念。他去国家发改委演讲,向主任、各司局局长、处长将近600人,讲用互联网去“ ”传统的各行各业。两场重要演讲之后,这个概念流行开来。
2015年两会前,马化腾受邀向政府智库提交了“互联网 ”的意见。这个概念被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那正是互联网 如日中天的时候,互联网 打车颠覆出行,互联网外卖改写餐饮,互联网支付入侵金融……一时间互联网人都在说赋能、颠覆,仿佛新的大革命已然来临,正大刀阔斧重组人类社会的命运。
腾讯业务团队很快听到相反的声音。互联网当主角,传统行业不服气,说“我 你还差不多” 。他们的忧虑在于,一旦开门欢迎互联网,下场会不会是把自个儿颠覆了。
行至深水区,“ ”的对象变成了那些有着高高壁垒的行业——教育、医疗、能源、制造业……前方团队突然发现“ ”不了了,许多产业的核心技术互联网公司不懂,人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脉交到别人手上。
僵局之中,马化腾捕捉到一个奇特的变化信号。2016年两会期间,他去拜访链家CEO左晖,了解到了全新的故事样本:一个线下传统中介机构不仅没有被互联网企业入侵、颠覆,还倒攻线上,成功逆袭,“最终成了老大”。
这次拜访给马化腾带来了很多启发,他渐渐想通了,面对更为复杂的产业格局,腾讯应该把自己定位为助手,给产业补充能力。
刘炽平也在上海分公司的恳谈会上反思,过去一整年几乎所有科技公司都在被社会舆论挑战,要怪就怪“颠覆”,“颠覆了很多行业,让很多人没饭吃了”,这既不对,也不是腾讯真正的机会,不管在医疗、教育、汽车、工业、零售上,腾讯的机会恰恰在颠覆的反面——“把技术分享出来,让所有伙伴参与”,“好的科技公司要为科技平民化做更多贡献”。
一旦转变思路,马化腾发现机会四处涌动。过去各行各业警惕着互联网巨头,而今也“逐渐想通”,医疗、制造、汽车、旅行、零售……纷纷敞开大门:让互联网企业进来,但自己仍是主角,借助互联网工具,期待重新崛起。
随着局面打开,腾讯将战略从互联网 逐步升级到“产业互联网”。如今复盘,马化腾想起了改革开放的历程,摸着石头过河,“很多东西是倒逼的”。
腾讯智慧零售部门的成立,就是需求倒逼的一个结果。
2017年11月,中国最大的超市品牌大润发被阿里收购。“战胜了所有对手,却输给了时代”——大润发创始人离开时的悲伤情绪迅速在业界传染开来——龙头已被降伏,其他企业命运将会如何?
面对强势渠道,品牌商们期待一个解决方案,于是纷纷找到腾讯,喊救命、要投资。
其中的代表是万达。王健林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了腾讯。
令王健林意外的是,腾讯在合作条件中,没有要求万达排除其他支付工具。腾讯的解释是,一切为了用户,把选择权交到用户手上。
但另一方面,腾讯也意识到,品牌商、商场,是它不能丢失的支付场景。有资深的观察者甚至认为,当时马化腾若再不落子,可能满盘皆输。
腾讯迅速招兵买马,成立零售部门,回应了万达,跟京东、苏宁、融创一起入股万达,做数字化升级。
新建立的智慧零售部门设了5个头部标杆应用,优衣库、百丽鞋业、都市丽人、海澜之家、绫致,为零售业探索智慧解决方案。
△摄影 | 吴家翔
全赛道绿灯
薄硕桐是零售部门最早三个员工之一,从微信战略部门加入到真正的地面战场,他终于体会到战火之猛烈,非得一周工作上百小时,才能勉力应对。深入超市,争抢客户,必要时还得肉搏,但他没想到,战火持续蔓延,竟烧到了内部战场——“一个零售业老板要见(腾讯)七波人,七波人对外互相竞价,规则不统一。内部竞争的结果是,这个零售老板反而可以渔翁得利。”
马化腾断断续续听到反馈,“他们觉得很累”。之所以累,是因为,业务需要调用大量技术能力,比如安全、人脸识别、小程序、企业微信、地图等等,它们分散在各个事业群,而各部门各有利益、各有难处,协调起来难度不小。
应该力出一孔,而不是各自为战。智慧零售的战争,最终成了腾讯“总办”们下定决心作架构调整的契机。
2018年10月,产业相关部门无条件并入CSIG,内部全赛道绿灯。合并同类项带来秩序。马化腾喜欢新格局,“原来(分散时)我想打屁股都不知道打谁,现在清楚了”。
“拥抱产业互联网”的醒目标识即刻出现在年会表演、滨海大厦电梯间广告和几乎每一次公开活动中。拥抱是真金白银的。2019年1月9日,腾讯云在“微信公开课”上发布10亿元扶持计划,帮助100万个中小微企业开发小程序,快速上云。有媒体评论,这是“一个自己为自己制造机会的漂亮动作”,“强化了腾讯的赛道优势”。
即刻提速的还有新上任的CSIG总裁汤道生的时间表,“开好多会,见好多人,比以前差不多多三倍”。他在与传统产业老板们洽谈合作时,谦逊到了让人不好意思的地步,希望消除他们对互联网巨头的刻板印象,“我说我是来抱在座各位的大腿的”。
两个月来,马化腾感觉效率提高了,但依然赶不上业务需求增长的速度,“连内衣企业都找来了” 。他笑了起来,“机会超多,就是发愁我们的人接不下来。能接的话,我天天去找单,甩下去”。
在腾讯总办们关于未来C TO B的设想里,不仅CSIG,微信也是产业互联网版图里的重要一块——由CSIG对接产业需求,平台提供支持。
“做TO B的时候,你还要发挥腾讯的C端优势与‘连接一切’的能力,这是最大的法宝和最大的吸引力。”谈起未来马化腾很兴奋,即使还有许多难题要克服,还有很多组织架构手术要进行,但正如他说的,“打完仗再说”,毕竟战争的号角早已吹响了。
△2018年腾讯员工大会 摄影 | 吴家翔
渐次清晰的版图
工号117的老将陈广域听到了清晰的号角声。他2007年就做了总经理,行政、游戏、渠道、基建都干过,是唯一一个从业务线去到职能线,又返回业务一线的中干。但这些事都是他挑的,如今,TO B的仗也是他要去打的。“最后都是要老去的”,工作第17年,陈广域高兴还有新的仗可打。
陈广域有一种非常坦率明快的风格,底气是老练。所有抛向他的问题都像是直接掉进了他的口袋。他是TO B战场的战将,早于集团两年进入战场。
2015年,他看到“老板在外面辛苦”,但没有团队对TO B的事情全面负责,觉得自己“应该去搞互联网 ”。“Pony很希望有这么一个部门,我们又愿意跳出来承担一些有挑战但是未来不确定的事情,公司当然很高兴。”两周后,“互联网 ”部门成立了。陈广域带领一百多位员工开进TO B正面战场,战场广阔,他选择的方向是医疗。
几年后,先驱部队腾讯医疗的版图已然成型,陈广域是最知道它是如何从零开辟、一小块一小块铺就的,从“电子社保卡”起步,像推土机一般,在全国60个城市打通了电子支付和社保系统,实现在微信上挂号、缴费、社保报销,使腾讯能力在医疗上落地生根。
随着战事演进、时间推移,产业互联网的声量愈发强大,云计算、人工智能、大数据渗透到方方面面,互联网公司激烈角逐,火光四起,腾讯大厦里更多人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加入了TO B新战场。
智慧零售部门在2017年末才刚成立,可以看到海景的办公室却总空空荡荡,总经理田江雪的前驱部队奔赴全国各地:香奈儿柜台上,女队员不停把香水往自己身上喷,设法找到让人在线下为香水买单的诀窍;在东莞,那支主要由男同事组成的队伍,连续数月蹲守在“都市丽人”内衣连锁店里,揣摩内衣穿搭。在一些运营群里,他们既要当管理员,又要扮演顾客,推广“明日特价小黄鱼”。新出现的岗位还包括“大妈鼓励师”,主妇们被鼓励着买菜、翻着花样做菜、再分享菜。
事情是琐碎的,战略却是宏大的:提供大场景、大数据、AI技术支持,依靠腾讯全产品线,量身定做解决方案,实现线下门店的数据化、智能化。微信公众号、微信支付、小程序、腾讯云等七大工具整合起来,为零售商升级换代。
其他战线也纷纷开辟,在政府合作上,腾讯云渗入城市服务的方方面面;在安全方面,程序员们从“保安”转型成“保镖”,七大实验室将自我守卫能力拓展到了各行各业……
从2018年9月30日开始架构调整,至2019年3月初,已历150余天。腾讯的产业互联网版图渐次清晰:构成了支持各网络公司云端计算的泛互联网板块,支持实体企业效率提升与数字化的泛企业板块,支持政府的信息化与数字化的泛政府板块。
多年来,这家科技公司容纳了也许是中国最多的宅男程序员,他们多数不擅社交,不喜欢面对人群,在虚拟世界感到自由快乐。
而这次改革却把他们一次性丢进了真实世界——去超市收银台、内衣店、社区门诊楼、地方政府办公室、工厂流水线,腾讯高管们称这场转型为“空军落地”。
150天的地面战,日日夜夜,感觉如何?步行、负重、在泥巴里滚,跟对手肉搏,至少在一开始,每个人遭遇了重重困难。
困难比想象的大十倍不止
对地面战场,马化腾对“拥抱产业互联网”有一番低调务实的表达:做各行各业的“数字化助手”。这个“助手”,是通过腾讯的技术能力与连接能力,帮助各行业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但实战中,无论哪条战线,都会看到人们因为不适应而步履艰难。从“用户至上”到“客户至上”,从“产品思维”到“服务至上”,从“分兵”到“合击”,这种蜕变事实上非常痛苦。
政府合作战线的困难超出了“数字广东”项目负责人刘若潇的想象。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衬衫和深色西裤,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有行政级别的国企干部而非腾讯云的副总裁。这么塑造自己的外在形象,严格来说,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数字广东”是2018年度腾讯的“1号工程”,配合广东省政府利用互联网技术改革政府治理。“实际困难比之前想象的大十倍不止。”刘若潇感叹。他每天工作14个小时,全年几乎无休,靠喝功能饮料提神,夜里常常失眠,“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员工更是如此,一个孩子写信给爸爸,“(爸爸)为什么不需要睡觉吃饭”。
一家互联网公司深度卷入政府改革是史无前例的。省长不光自己来腾讯考察了3遍,30天接待80位市长级别官员的感受谁干谁知道。互联网公司强调快速迭代,要求效率。而政府则很在意政策的稳妥。刘若潇理解政府也很矛盾,“他又希望互联网公司的活力带来动力,但是确实看着我们这些做法,实在心里毛毛的”。
“大家被批评惨了。”刘若潇说起了不少沟通误区。他们需要重新学习,甚至自发上起了夜校,第一课叫“如何与政府沟通”,从称呼改起:“同学”变成了“同志”。
刘若潇迎来的第一个改革任务是“粤省事”小程序的上线。上线时间死死定在5月21日0点。这个小程序的目标繁杂远大:要用最清晰的流程、最方便的操作、最少的证件要求,把人们最常办理的一百多个政务事项全部实现。
马化腾每两周参与一次讨论,光是字号就提了5次意见。
在安全战线,痛苦是更加肉眼可见的。半年过去,桌面安全产品部负责人方斌才刚刚认识客户,“会很慌”,客户听他讲完安全形势有多么严峻,总是反问,“那又怎样呢?”——2018年初方斌曾认为“都不用干就能躺着完成KPI”,团队凭借手游模拟器技术,拿下了“吃鸡”游戏十分之一用户,结果先是版号政策,用户无法变现,地面战争启动后,游戏部分干脆从团队剥离了——如今他要帮客户一一去分析它们被黑客盗取的数据(比如大量妇幼医院产检母亲的数据,国内多数连锁酒店很全的开房数据),以证明安全问题不是想象、编造的。
方法笨拙,收效甚微。“过程来来回回,相当、相当的痛苦。团队的角色也一下多了很多,前端的BD、销售、售前、交付、售后……”方斌的焦虑程度到达了十四年来的峰值。“突然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目标,找不到你的客户了。”方斌说,“真的很撕裂。”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隐形痛苦是由不理解带来的。智慧零售部门总经理田江雪给人一种很柔和、知性的印象,说话温声细语,思索时拧起眉心。她没有化妆,头发也随意地扎起,在自己办公室的停留显得很临时——实际上也是,一年大概有300天,她四处奔波,早晚身处不同的城市,每天见一个零售企业老板。
有的零售商对腾讯能力的想象远离实际,比如要求在微信上单开一个入口,比如说能不能把微信开机页面的地球换成一个月饼。田江雪得一一耐心解释。
而投身漫长医疗战线的郑冶枫博士相信,组织的决心是最重要的。他有一双科学家的干净、专注的眼睛。连续3个月,他在美国搜索马化腾的新闻,“他每次对外讲话我都有研究”,腾讯得到科技部认证让他稍感放心,“变成国家队,那不能说今天做明天不做了吧”,最终决定前,又与汤道生视频谈了45分钟。这位前西门子医学影像AI科学家在美国生活了17年,他遥遥观望,像猫鼬一样小心,反复确认一家中国互联网公司在医疗上的决心。
然而决心是一回事,环境是另一回事。2018年初,郑冶枫离开家人,独自回国加入腾讯优图实验室,带领一支13人的核心算法团队,负责训练AI识别癌症影像。可首先让他吃惊的是国内医院的信息化孤岛程度。合作的三甲医院科室间传图像,“需要派个学生拿U盘物理地拷来拷去”。训练AI认识一种癌症至少需要四五千份标注图像。每份图像两到三个医生一起标,“每个人理解不一样,你从哪个医学院毕业的,不同医生标出来的差距比较大”。
方差过大,机器没法学。“一会儿告诉机器是A,下一个同样图像又告诉它是B……机器就乱掉了。”训练崩溃。AI学坏了。
郑冶枫要去解决这些他没预料到的难题。
△“云上科技共建数字广东”启动仪式。
冠军之心
尽管困难重重,各条战线的队员在不懈地推进、探路,慢慢培养着对新业务的感觉,各自摸索出打法、探出路径来。
在安全战线,方斌一直在寻求突破口。后来,万豪酒店用户信息泄露事件引起业界震动,大企业的危机提示了方斌,他带领团队专攻企业信息安全产品,针对云场景设计安全服务。
团队将目标聚焦到构建整个行业的安全态势上。站得更高、视野更大地做产品。他们推出了“安脉”,一个三甲医院安全排名产品,实时更新医院数据安全指数。在手机上,客户就可以清晰看到主机被恶意攻击多少次,数据是否已在暗网上泄露等。
方斌专门预订了楼里最大的会议室,庆祝他们拿到第一个“大单”——虽然在过去“躺赢”时代是可以抹掉的零头——振奋人心的100万。他给大家发现金,把调门抬得高高的, “我们迈出了很坚实的一步”,同时也纾解了自己的情绪。得了奖金的同事上台讲心路历程,“都憋着很大的一股劲儿”。信心重新回到了方斌的团队。只要局面打开,他们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迅速向B端延伸。
如今大家都意识到了,TO B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战争,决定成败的因素很多,信念必不可少。
陈广域毫不讳言,“我们是典型有梦想的人”。他总是跟团队说,“我们做的事情不是挣快钱,我们干的是这个行业的最基础、最有长远价值的事。”
可是信念不会凭空冒出来,也不会仅仅因为一番鼓劲就自然生长。
陈广域记得,2018年7月医疗健康事业部成立不久,他带队向刘炽平作第一次汇报,本以为业务太复杂、太专业,可能得先跟老板做做“知识普及”。但没想到,刘炽平对智慧医疗的关键点了如指掌,一个小时里给了他不少启发。
Martin(刘炽平)怎么这么懂?陈广域有些迷惑,后来才想明白,“互联网 ”战略执行了这么多年,刘炽平带着团队全方面扫描医疗行业,前后投资了丁香园、微医、卓健科技等一批独角兽,当中的门槛、风险,当然还有巨大的机遇,全都摸过一遍,刘炽平对此有理解、有信心,自然明白医疗和健康事业巨大的公共和商业价值。
汇报之后的一个多月,刘炽平甚至协调,拉来微信的核心资源支持医疗团队,陈广域形容自己感到“狂喜”,有了这一层支持,团队就有了更强大的信念。
“一刻不停地做选择”,陈广域处在明显的战时兴奋中,他教育团队,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腾讯人,要有战略眼光。到了没人摘过的田野,先捡西瓜,再捡苹果,不要事情做完“发现它只是一个枣”。
他判断医疗AI是个冠军瓜。腾讯有人工智能算法,有技术,有数据,还有微信场景,做医疗AI志在必得。这个战略的第一个果实是在2017年8月发布的“腾讯觅影”,一款可以提升癌症早期筛查精准度的AI医学影像产品。以食管癌筛查为例,觅影最多花上4秒,就能做出判断,准确率达到90%。
马化腾在朋友圈转发了“觅影”发布的消息,评论:一小步,有希望。3个月后,腾讯入选科技部首批国家人工智能开放创新平台名单,“觅影”不仅跑出赛道,还把腾讯带入了“国家队”。
对信念的坚持也给郑冶枫带来了好消息。一个月前他在公司附近社区医院留了一台AI眼底相机。他花半小时培训了社区年轻人:按按钮,自动对焦,扫描眼睛图像上传云端。一个月过去,AI从社区100名糖尿病患者中筛查出25名左右有眼底并发症。这是郑冶枫从美国回来一年来最兴奋的时刻:“我们的AI,达到顶尖医生的水平,落地到基层(帮助患者)。”
陈广域的新老板汤道生对医疗超级上心,问题细如蛛丝,他问的越细,陈广域就越开心,他暗搓搓地希望一遍遍答下来,能“把老板培养成我们一样的人”——这样,打起仗来上下一致。他语速极快,不由人打断。“你知道,有两类人不怕死,”他说,“年轻人不怕死,他们是初生牛犊;第二个,老人家不怕死,是因为没有名利的负担。”
对公司而言,“这(医疗TO B)是一个长期的战争”。对不怕死的老人家陈广域而言,这个仗打完后他就“不遗憾了”。
△腾讯滨海大厦。
地面战的感觉
在政府合作战线上,刘若潇和同事打着争分夺秒的仗。他们夜以继日地加班。
0点,“粤省事”准时上线,系统瞬间崩溃。项目经理腿软了。8小时后是政府新闻发布会。他们把人挨个从被窝里拖出来。抢修持续到天亮。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一年下来,数字广东实施项目超过30个。“今年总算扛过来了。”刘若潇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微笑。“数字广东”最终成了一个典范,得到的评价是,“支撑起了广东省今年数字政府改革”
他提到广东省政府门口那座写着“为人民服务”大字的照壁。如果粤省事这样的小程序真的利民惠民,“那我们也确实为人民服务了,我们在这份工作中找到了意义感”。
反诈骗实验室是接入政府服务中特色的一环,随着合作深入,李旭阳也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一种除暴安良的成就感。他们现在更多精力花在解决社会问题上,李旭阳说,“先看看社会问题哪个比较严重,筛选出来,匹配我们的能力,找相应监管单位推。我们就是帮国家做一个雷达。”看似跟机器打交道,实际上是与十万黑产过招。追击之下,黑产者四处逃窜。
最初想给他的安全神兽们起名“复仇者联盟”。联盟不断壮大,包括“鹰眼”反电话诈骗系统、“麒麟”伪基站实时定位系统、“神荼”反钓鱼系统、“神侦”资金流查控系统,还有“神羊”“灵鲲”“神鸮”。
他们将算法模型布到运营商和相关部门机房里,希望通过预测犯罪阻止犯罪发生。“鹰眼”部署在北京公安后诈骗经济损失环比两年前降低了67.7%,微信支付接入反诈骗实验室后,色情支付成功率干脆变成了0。
随着“数字广东”成为标杆,“反诈骗”等服务的展开,政府合作业务不断深入,汇聚于“云”。这是腾讯云战略最为重要的板块之一,也是巨头公司竞争最为激烈的战场,考量着一家公司自上而下的决心。
这几年公共事务部总经理沈丹常陪马化腾开拓政府业务。马化腾的时间表十分紧凑,“有的都不歇一晚,当天飞到、沟通、签约,或者再有一个晚宴,然后接着赶路”。沈丹也不愿老板如此密集“站台”,2018年下半年,她有意识地保护马化腾的时间。虽然她承认,很多时候老板不仅仅是“出现”,很多眼看着丢了机会的时刻,“马总亲自带队汇报”,紧要关头翻盘、逆转。“他真的会去抓住任何有可能的机会。”沈丹说。
智慧零售战场上,田江雪渐渐生出了一种直觉,“其实我们是责无旁贷的。”这同时也增长了她的信念。她一直在寻找互联网如何让社会更美好的答案。这也许解释了她团队的热情。
有一次,为了争夺智慧零售的同一家服饰行业的服务商,薄硕桐和队友们与作风强悍的友军在走廊上正面相遇了。客户轮番进入双方房间谈判,拉锯了8个小时。
最终,那位客户要求跟公司高层对话。当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薄觉得不可能,“那家服务商在腾讯体量小到不能再小”。但立刻,副总裁Davis、集团总裁刘炽平都在电话那头了。“我看到了公司的决心。”薄硕桐说。他们赢得了那场谈判。
田江雪和她的队伍越来越了解“地面战的感觉”了。以前做TO C,产品出来就像空军扔炸弹,第一时间就有反馈,成败清晰。“TO B 却是小火慢慢炖。”她说。炖的过程漫长,要调节火候,加料、减料。心态上也要调到TO B的频道,“以别人的成功为成功”。
永辉超市率先收到了腾讯集结全公司能力定制的智慧解决方案包——以选址为例,不再凭经验,而是在腾讯云预测销量前提下科学布局。市场占有率前十的超市品牌5家变成了腾讯的盟友。
不只是智慧零售,各行各业的盟友越来越多。智慧业务与腾讯云融成一体。腾讯云开始在游戏类、电商类、资讯社交、交通出行等多个细分市场冲入第一。腾讯云总裁邱跃鹏对此的理解是:“产业互联网,是一个我们和合作伙伴、和客户一起打造的时代。”
田江雪相信“第一”的故事是这样来的:开头没人相信人类能在4分钟内跑完一英里,但当第一个跑进4分钟的人出现,接下来一年能有15个人同样做到。这是关于信念的故事。她认为腾讯这群人,就是在干这样的事。
尾声
新战场的故事仍在激烈地发生着。这些故事让人想起腾讯的一次团建,高管们一起徒步戈壁,一天走完痛苦不堪,26公里之后,有两位不肯走了,但马化腾和刘炽平非走完不可,还戏剧性地任命其中以风格率性著称的高管为纪律委员,最后所有人一起走到了终点。某种程度上,腾讯产业互联网的变革就像一次漫长的徒步,一旦达成共同信念,一切也就高速地运转起来。
多年以后,回想起2018年腾讯的危机与变革,故事也许会有不同版本。譬如外人掀开屋顶,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有些内心感受只属于屋子里的人。比如那次午餐中,汤道生曾欲言又止;比如,香港会议中,马化腾苦思突围:“苦不是人怕的东西,人只怕没事儿干。你也许败,你也许胜,但是你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争取。要有战场,要有能胜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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