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排在第一位的人物,是个文学家,也是一个很会弹琴的音乐家。十大古琴名曲《广陵散》便相传为其所作,“广陵绝响”的故事也经常被人们提到。美到无尘的《广陵散》随嵇康一起,如同一朵天上的云朵随风飘散。而现代作家郭平以《广陵散》为名,将古琴艺术以文字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小说通过几位音乐学院学生入学求学、求职谋生、婚恋家庭、事业建树的故事,引发出几代琴人的历史境遇与现实纠葛,以及当代社会对民族文化遗产的复杂态度。故事涉及老中青三代琴人,由“琴”及“人”,再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和文人精神世界的最深处,生动描绘了传统文化的当代命运。
古琴是雅到极致的乐器,两块木板,几根丝线,勾挑抹摘间,徽中有韵,指下生禅。而古琴十大名曲之一《广陵散》更是时有高手弹奏。“一曲广陵散,绝世不可写”,《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其内容向来说法不一,一般看法是将它与《聂政刺韩王》联系起来。琴曲旋律激昂、慷慨,它是中国现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广陵散》在历史上曾绝响一时,新中国成立后由著名古琴家管平湖根据《神奇秘谱》所载曲调进行了整理、打谱,使这首古琴曲又回到了人间。作家郭平的长篇小说《广陵散》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古琴的故事,一段关于友情的佳话。
事实上,古琴博大精深、美不胜收,与中国人相伴千载,成为不朽。聚焦古琴的研究,以社科、散文类作品居多,如《古琴》《近世古琴逸话》等,文学类作品则少之又少,尤其是长篇小说。书名《广陵散》,意指古琴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卓然不群的精神内涵。两个年轻学生在音乐学院相遇,他们背景不同、性情有别,但成了知音挚交。他们在青春的艺术旅程中走进了传统琴人的世界,也以不同的生命遭际与抉择拥有了自己的悲欢。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小说扉页上的这句话可谓是整部书的点睛之意。据《晋书》记载,陶渊明有“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不适俗韵,一张古琴无弦无徽,但只要解得琴中旨趣,又何须弹出琴音呢?不独陶渊明,古之文人,好像对琴的技法都不甚用心。“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他独爱琴声,然“平生患难,南北奔驰”(欧阳修《三琴记》),琴曲大多都忘了,只有《流水》以及几首小调犹能时时作之,便觉足以自娱。以琴自适,便是文人对古琴的认识了。
在长篇小说《广陵散》里,作者郭平谈起陶渊明和无弦琴的故事:“……陶渊明真是孤独到家了,他内心的那些东西,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误读着。而当周明产生要写些文章对此进行新的解说时,又意识到,这样的解说似乎并无必要。相对于千百年的误读,他的声音一定是孱弱无助的,正如一粒尘埃,无论你在空中如何抖动,对于这无限浩大的虚空,都是没什么力量的。”其实,孤独的何止是陶渊明,古琴也同样如此。在《广陵散》一开头,郭平就借主人公周明拉大提琴的姑父之口说:“古琴这东西,太孤独。”
郭平,南京师范大学的文学院教授,同时,他也是著名的小说家、诗人,以及古琴演奏家。小说《广陵散》就是一本描绘爱琴之人精神境界的作品,与琴有关的一切,都完美地呈现在了这部作品中。整部小说在人物、情节之外,处处透露出作者深湛的古琴艺术功力和文学修养,使得《广陵散》呈现出一种颇具魅力的文化氛围。比如,“这里是陆先生的老师顾传松先生的故乡。周明很想听顾先生的家人说说顾先生生前的故事,顺便也看看顾先生留下来的两张明琴。陆先生说顾先生的两张明琴松泉和鹤鸣应该还在他儿子手里:‘那两张琴声音都极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弹,松泉更好一些,散、按、泛很均匀,很灵敏,韵极长,而且又能收得住,非常干净。鹤鸣声音偏硬,有一点抗指,不太听话,但弹多了就会体会到它的个性,好像一个倔强而真挚的人。顾先生自己最喜欢的反而是这张不太好弹又有杂音的鹤鸣。他的录音,《平沙》《龙翔》,都是用鹤鸣弹的。当时我还问过顾先生,为什么录音多用它而不是松泉,顾先生说,它就像我一样,有杂音,毛病多。’周明经常听陆老师讲顾先生等老一辈琴家的往事,他特别喜欢听陆老师讲这些琐事。听陆老师讲这些事,要远比陆老师给他上琴课更让他动心。”还有,“大提琴手的演出内容是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三曲,一人一琴,没有伴奏。大提琴手是个温和的小个子中年演奏家,穿得很家常,一件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登山鞋。他坚持要把所有的曲子都拉一遍,使得整个彩排跟正式演出没有任何差别。他坐在台上拉琴,多半时候是闭着眼睛,动作很小,神情安详,不像有些提琴手拉起琴来好像得了急性肠炎似的在空阔的音乐厅,在他的琴声中,徐大可一下子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伤痛和焦躁都被引带着缓缓起伏汤汤流逝他记得这套曲子是周明除了钟先生的古琴以外最爱的音乐,周明还经常让徐大可跟他一人一只耳塞在随身听里听此曲,并且告诉他他最喜欢的是卡萨尔斯的版本,其他的版本都太抒情太漂亮了。‘悲天悯人应该是质朴的,无言的。’周明的这话徐大可非常赞同,他比周明更不喜欢撒了糖的东西。眼前的这位小个子的大提琴家拉出来的味道分明带有甜味,跟周明不太喜欢的托特利耶颇类似。但此时的徐大可却非常喜欢他的演奏。他此刻特别想吃甜的,吃大白兔奶糖,吃奥利奥饼干,哪怕吃那种粉红色的奶茶,哪怕直接用勺子舀白砂糖吃。”
小说用传统的笔法,平白晓畅的语言,描绘出日常悲喜生活的纹路,将大学、师承、技艺、道法、市场、潮流、金钱、收藏等等一一呈现,把传统下的当代众生相描绘得栩栩如生。读者可以看到,传统既是束缚和重压,更是源流和激情,我们无论是精神追求还是日常生活,都和伟大的传统息息相关。
书中多处描摹了人物听琴弹琴的感受。这些感受虽然是从小说中的人物着笔,但读起来似乎也有作者自己的体验,读者会有非常多次因为作家对艺术的理解而热泪盈眶:“古琴的声音几乎是在他聆听的一瞬间就洞穿了他内心中的某种东西。他没有将音量关小,而是把收录机放得离他远了一些,因为他觉得有一座山正在他眼前矗立起来,气息逼人,不得迫近。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在空寂的山中伐木,有水流拍击船舷,有一人长久地伫立于山水之旁,长风掠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袖。”在古琴声中,我们不仅靠近了传统技艺,更走近了有传统以来的精神追求。
小说《广陵散》里不仅有波涛汹涌的琴人江湖,也奏出了生命的困惑和为难。让我们不禁感叹,投身于艺术的人所拥有的天命就是这样一种孤独、痛苦但又极为动人的命运。“周明看了看窗外纷飞的雪,开始上弦。这张琴早在齐先生那里就已经被她卸去了琴弦,多年不弹了。严重拍下‘长清’以后,把琴交给周明,让周明装上弦后先过两天瘾。周明装好了一弦,伸手勾弹一弦的散音,谁知,‘长清’竞发不出声音来,琴弦仿佛不是架在木头上而是在尘土上一般。周明大惊,他拿起琴来,从龙池凤沼孔往里看,除去古朽沉穆的木质,并未看出有什么异样。周明急急地将其余六根弦全都装好,用力地弹各弦散音按音和泛音,无论他怎么弹,得到的都是喑哑之声。‘长清’哑了。这张历经一千多年传承的唐代古琴,终于越过了它最美的顶峰、在这个大雪封山的冬日终结了它的振动。它像一片飘落的花瓣,尽管斑斓璀璨,美丽尚在,却纤维寸断,失去了振动的生命。……琴就在手边,《无题》曲也在手边。周明在板凳上坐定,用哑了的‘长清’,一字一句,弹完了未完成的《无题》,直至钟声在心中响起,渐归阒寂。然后,他弃琴兀立,久久地凝望大雪,仿佛将会有人从浩茫的漫天风声中,踏雪而来。”
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琴”——学术是琴,文学是琴,音乐、绘画、雕塑、围棋等等追求,都是我们要献身的琴。夜深人静之时,每个人多少还是会扪心自问,自己是以何种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又背负着怎样的使命?如作者郭平所言:“琴只是一座桥、一条船。弹琴,是要到彼岸去看风景,到心里去找源头。”(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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