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原这一年,久旱不雨,土焦苗枯,到处是灾荒景象。当前正是盛暑伏天,郊外田地一片荒凉,麦秆点根火柴可以着了,老百姓叫苦连天。只见道路上扶老携幼的,肩挑手提的,纷纷出外投亲求友,寻找生路。妇女一边抱着孩子把尿,一边喊前面的家人“等一等”!拄着棍杖的老人,迈着艰难的步子,一面走,一面擦汗,一面叹气,不知到了目的地,会有没有什么收获。一幅凄惨的荒年画图,令人目不忍睹。
忽然,由那边走来个男子,年方二十多岁,穿着纺绸大褂,右手架着一只鹰,后面跟着人牵着一只大狗。此人名叫李衡,是县里富户李瑞甫的儿子。他身边跟着个人,这人长得獐头鼠目,不时向李衡呈露阿谀的笑脸。这人是个裁缝,名叫张三立,他常去李家量裁衣服,和李衡熟识。李衡本来品质卑劣,一向不务正业,仗着他父辈的不义之财,整天价游手好闲,带着鹰犬,到处寻花问柳,惹事生非。张三立投其所好,跟着捧吃捧喝,起哄架秧子。这一天,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又提起那嫖妓的事儿来,李衡对三立说:“那翠喜的眉眼长得还蛮不错,只是忒瘦,像只瘦狼似的,见面就向你要吃的,一点风骚劲儿也没有。”三立说:“那还不好办?大少爷有的是钱,还怕没有称心的!要吃就给她买,喂饱了就来劲了。”两人边说着,忽然一声哭叫,原来一个孩子手里一块糠饼,被李衡的大狗一口撞落地上,吓得孩子哭喊,赶紧跑开。李衡张三立两个看了哈哈大笑,还叱那孩子:“瞧你这德行,你那臭肉还配我的狗咬!”边叨叨着,骂骂咧咧地向城里走去。
再说城里,这天正是李瑞甫给自己办生日,李家正厅布置着寿堂,正中供着一座寿星,点着蜡,香炉里的香烟缭绕。大门口悬灯结彩,锣鼓喧天。只见厨役扛着猪羊肉,提着鸡鸭鱼,进门直奔后院搭的炉灶案边,这炉灶搭在马厩外面,厨役切肉洗菜,烧起炉灶,准备一桌桌的筵席。大门外,只见李瑞甫的一些亲友,接踵而来,有的捧着寿挑寿面,有的拿着绫罗绸缎,真是贺客盈门,好不热闹。李瑞甫换了一身新衣,笑容满面,接待来客,不断还礼,连说“不敢当!”知客让席,宾客老老少少地纷纷入座。忽然,李瑞甫听得家人禀报:“县太爷来啦!”乐得个李瑞甫连嘴都合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外迎接。这个县令名叫胡威,平素和李瑞甫勾结,往来密切。李瑞甫见胡威到了,满脸堆下笑容,说:“县爷驾到,蓬舍生辉,您老这样多礼,李某实不敢当。”胡威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当然要来拜寿,愿你越活越硬朗。”说着,哈哈大笑。李瑞甫连连说:“谢谢县太爷!谢谢县太爷!”赶忙把胡威让到后堂,倒茶摆酒,上了一桌特制的海参席,殷勤款待。
这时,大门外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年方十多岁,面黄饥瘦,光着两只脚,捧着一个又脏又破沿的碗,来到大门口,向里张望,连喊:“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守门的给了个制钱,连说:“去!去!快走!快走!”孩子说:“大爷!您看看,有什么剩菜剩饭赏给我一点吃罢!”看门的说:“没有。”孩子说:“大爷!您给看看去!我三天没吃饭了!”看门的怒叱:“怎么给脸不要脸!快滚!他妈的!”孩子连连作揖。正在这时,李衡回来,见那孩子正向看门人乞食,大喝一声道:“你这混蛋孩子,这是成心来捣乱!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来恶心你太爷,你是找不自在!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认识你李大少爷。”说完,一声呼啸,那条大狗直向孩子扑过去,孩子害怕,撒腿就跑,大狗猛追,蹿起把孩子扑倒,孩子惊喊,被大狗咬得鲜血直流,连爬带滚。李衡呵呵大笑,把狗收起还说:“看你知道不知道厉害。”
且说那时有一位名儒杨俊,才高望重,桃李满门。李瑞甫望子成龙,久慕杨俊的声望,花费重金,延聘杨俊来家教李衡读书。杨俊有个儿子名叫玉昆,生得五官清秀,十分俊美,一向从父攻读,颇有文才。杨俊应聘,带着玉昆来到李家居住,每天和李衡同窗就学。但李衡浪荡成性,不喜书本,以致学业荒疏。杨俊屡次教戒,李衡不听,杨俊苦之,亦无如之何。
李衡有个妹妹,名唤珊娘,年方一十七岁,生得丰姿绰约,才貌双全。这一天,玉昆课罢,带着书本,来到花园散步。时值仲春,天气晴和,桃李盛开,百花争艳,嫣红姹紫,说不尽一片大好春光。玉昆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展卷读书,兴浓处欣然朗诵。正在这时,珊娘挈带婢女秋菊也来花园闲步,拐弯抹角,无意中走到玉昆读书的地方,蓦见一位书生正在朗读,珊娘立即止步。玉昆听得脚步响,抬头一看,两人目光对视,珊娘见玉昆生得俊美,一表非俗,不觉惊住了。竟看着玉昆发呆。那玉昆是名儒之后,家教甚严,为人正派,知书达礼,见有丽人瞩望,赫然节操自持,立即转身回避而去。珊娘目送玉昆,情丝萦绕,顾盼不已。这时,恰巧李衡带着张三立由外面大醉归来,走到这里,迎面遇到珊娘,李衡叫了声“妹妹!”那张三立目睹珊娘貌美,丽质天成,不觉骨软筋稣,魂魄俱失,回到家里,垂涎珊娘,晚上一夜不曾入睡。
一天,三立去李家送衣服,正在交活,听墙外有婢女私下交语,一个说:“小姐自从看见杨家少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这样痴情,将来不知谁当月下老人,了这一段姻缘。”一个说:“是啊!小姐象是喝了迷魂汤似的,这样神魂颠倒,一天到晚愣愣瞌瞌的,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张三立听了,心中暗想:这样美貌的小姐,谁见了也要眼馋。可是,小姐竟然看上了杨家那小子,这可不行,有了这小子,就没有我的份了。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如意。看来,杨家这小子住在这里是我张三立一块心病,他在一天,我就别想染指小姐,非想法把他撵走不可。
张三立十分嫉恨玉昆。有一天,借着送衣服机会,见到李瑞甫,屋里没有别人,就对李瑞甫说:“大老爷!我有一件事想对您说,憋了好几天了,想说又怕您生气,一直没说。”瑞甫说:“什么事?你说,我不生气。”三立说:“就是那杨家少爷。那天在花园遇到小姐,本来是无心中碰到的,杨少爷和小姐又不认识,按理应该回避才是,不料这位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看得小姐难以为情,小姐只好转身绕道走了。您想,您花那么多钱,把杨老爷请来,杨老爷和杨少爷应当踏踏实实,真心实意教好少爷,对您府上的人,也应当尊敬些,可是,那杨老爷还则罢了,那杨少爷吃着您的,住着您的,就在您贵府里这样不规矩,这样的轻薄儿带到您的府上,我可真替您叫屈。”李瑞甫听了,心里暗暗不悦,暗想:杨师爷博学多才,怎么这样教子不严?我这岂不是花钱买进个冤家来?我只一女,爱如掌上珠,怎能被这狂徒轻薄!李瑞甫越想越有气。次日,杨俊教课完毕,瑞甫把杨俊请到自己房里,对杨俊说:“老兄来舍多日,我等对您素来尊重,对令郎亦以宾客相待,不敢稍有冒渎,您以为如何?"杨俊点头表示感谢。李瑞甫道,“舍下微薄诚意,本东道主应尽之谊,无足挂齿。阁下饱学鸿儒,我等同钦,引为规范。惟望对令郎亦深加教诲,俾堪子承父业,书香门第长存万世。”杨俊听李瑞甫话中有因,正色诘问,瑞甫遂把听到张三立所说的话向杨俊说了。杨俊听了,信以为真,立即站起对瑞甫道:“教子不严,父之过也。犬子冒渎千金,实在惭歉。回去当对犬子严加诰诫,朝夕约束,毋使再稍越轨。”
两人谈罢,杨俊回到住处,把玉昆唤来,严加责问,玉昆以是非颠倒,事关名誉,不能任人诬蔑,遂将日前和珊娘邂逅情形,一五一十向杨俊申述,杨俊默然。玉昆道:“儿自幼承父教诲,既读诗书,当知礼义,时刻约束自己,犹遑不逮,何能甘趋下流,辱没祖宗。惟是今日之事,显系有人从中播弄,李伯不察,遽兴问罪之师,若此下去,今后恐难长期相处,大人以为如何?”杨俊也知玉昆平日品格端正,行为严谨,料不至有那等下流行径,只劝玉昆今后加意小心,不要再去花园,以免为人所乘。玉昆称是。
杨俊经此事故,渐觉李家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遂伪称患病,不能教课。过了数日,杨俊找到瑞甫,说:“贱躯不适,数日未痊,年老气衰,恐误令郎学业,有负厚望,拟烦另请高明。我等来府数月,深得款遇,铭感无既,高谊隆情,容后图报。”李瑞甫一来不知杨俊说病是假,二来又有前次张三立捏报不快之事,听了杨俊求退,只向杨俊虚让两句,未再挽留,对杨俊道:“阁下来舍执教,小儿获益良深,今贵恙未痊,尊体为重,我亦不敢勉强,他日阁下康复,当再亲趋聘请,再申敬意。”至此,次日杨俊父子打点行李,离开了李家。
杨俊父子走后,李衡无人教诲,更加肆无忌惮,张三立见计成功,眼中钉离去,也更加垂涎珊娘,阴谋施展手腕,向珊娘接近。
却说珊娘一日正在闺中闲坐,忽然婢女秋菊进来,对珊娘说:“启禀小姐,那杨师爷因病,已带杨少爷离开咱家他去。”珊娘吃了一惊,问秋菊:“他们以后还来不来?”秋菊说:“不知,只闻老爷正托人四出打听另聘良师来家执教。”珊娘心中难过,因念玉昆离去,今生料难相会,满腹相思,何处倾诉,长此以往,命途何堪!心头暗暗焦急,本来自己吃不香,睡不好,经此忧悒,病更加重。整日娥眉深锁,面容憔悴。那日,命秋菊陪同去花园散步,迳至那日玉昆读书所在,徘徊不去,长嘘短叹,良久,不觉珠泪夺眶而出,呜咽出声。秋菊在旁,知珊娘心事,上前劝道:“小姐莫过愁伤,那杨家父子离去,料不久长,杨老太爷福体康愈,说不定再来家,日久天长,必有相逢之日,小姐但珍重玉体,以待来日。”秋菊本是珊娘自幼贴身婢女,说得珊娘愈加呜呜哭泣起来。秋菊婉劝,挽珊娘归回绣房。那瑞甫因见珊娘日渐消瘦,寝食俱废,很不放心,当延本城名医来家为珊娘就诊,医生诊脉毕说:“小姐只是心中郁闷,积聚成疾,料不妨事,亦无须服药,但能有使小姐惬意之事,小姐心情舒畅,即可病愈。”
且说邻村有吴姓,主人名庆庚,家资豪富,声闻遐迩,闻人言李家珊娘才貌双全,思为其子吴琦求婚,托人携带大宗彩礼前来李家求亲,瑞甫贪图吴家富有,收下彩礼,答应了这门亲事。秋菊闻知,禀报珊娘。瑞甫亦前来告知珊娘,珊娘大哭,向瑞甫道:“女儿年幼,愿随大人身边侍奉,不愿出嫁。”瑞甫劝说,珊娘执意不从,瑞甫道:“儿岂不知终身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母早逝,只父将儿养大,本意将你许配那吴氏有钱人家,一生享受不尽,你不应如此违抗,难道叫为父去向那吴家退婚不成?”珊娘仍哭泣,瑞甫道:“话已向你讲明,但等吉日届临,花轿临门,望你三思,好自想想,勿负父望。”说完,拂袖而去。珊娘见抗婚不成,更加忧伤,竟日哭啼,秋菊百般劝解无效,亦暗中伤心,瑞甫命秋菊好生陪伴珊娘,严防意外,只等喜期到来,了此亲事。
再说那张三立听说瑞甫已将珊娘许配吴家,大动肝火,心说自己费了半天心,好容易把杨家父子撵走了,只图伺机染指珊娘,岂料今日那珊娘竟然许配吴家,自己落得一场空,这都是那吴家仗着有钱,把珊娘娶去,让那吴家小子好生享受。三立越想越气,迁怒吴家,邪念绝望,顿起杀心,图谋除掉那吴琦,继续窥伺珊娘。
这天,喜期到了,瑞甫家里设下喜堂,张灯结彩,门口贴着大红喜字。早晨,瑞甫就到珊娘屋里,只看珊娘头发蓬乱,面色焦黄,两眼哭得红肿。瑞甫道:“好女儿,大喜的日子,看!哭得这成什么样子。还不赶快梳妆,花轿来了,让人看成何体统。”说罢,着婢女侍候小姐梳妆,珊娘不肯,瑞甫连哄带吓,强令婢女把珊娘装扮起来。那李衡也在旁劝解,对珊娘道:“妹妹!别哭啦!人家吴家多阔气,错了妹妹,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那吴琦哥儿一个,将来吴老太爷一升天,那份产业全是吴琦的,妹妹这辈子吃穿不尽,连我都替妹妹高兴。少顷,喜轿临门,我还要送妹妹去呢!一来送亲,二来认识认识咱们这门阔亲戚。”李衡正说着,忽听外面喊道:“少爷!张师傅来见您!”李衡出来,见是张三立,原来这天张三立怀揣利刃,蓄意随李衡送亲时混进吴家杀害吴琦。三立提着礼物,见了李衡,笑嘻嘻说,“今天您府上大喜事,我特来贺喜,一点薄礼,请您收下。”李衡谢过,连说:“不敢收礼!”三立说:“莫非嫌少?”李衡收下。三立说,“少顷少爷送亲,我跟您去看看人家那阔宅门如何?”李衡道:“你不是我家亲属,岂能去得?”三立道:“我总跟着少爷,到了吴家,少爷只说我是少爷的跟人就行了。”李衡执拗不过,只得答应。
不一会,只闻鼓乐喧天,花轿临门,瑞甫和吴家迎亲人以及媒人、婢女等把个珊娘连推带搡上了花轿,一路凤鼓笙歌,吹吹打打,那沿途的饥民面有菜色,看见这等阔绰喜事,有的羡慕,有的叹息,有的怒目相向,有的手指口骂,詈詈不绝。那张三立跟着李衡,一面装作侍候李衡,少爷长,少爷短的,一面心里盘算着到时如何动手杀害新郎,不由得有时咬牙切齿,有时伸手偷偷摸他衣里揣的那把利刃,有时又向李衡装出那卑躬屈膝的下流嘴脸。
那吴家是日大讲排场,宾客如云,熙熙攘攘,花园内摆设筵席。花轿到了吴家,已是黄昏时候,迎亲和媒人告诉庆庚,李衡是小姐的哥哥,前来送亲,庆庚笑脸相迎,频频点头,李衡指着三立对庆庚说:“这是我的跟人,我出门总是随身挈带着他。”庆庚点头。
众人先到喜堂,两家人互相道喜,谈笑风生。那三立在喜堂外侍立,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见东房彩带匝门,宾客出入不绝,知是新房,看准地点到时行凶。
李衡出了喜堂,三立跟着李衡随知客引到花园入席,桌桌筵席,坐满宾客,堂倌如穿梭般端上菜来,鸡鸭鱼肉,酒香扑鼻,宾客大吃大喝。那李衡更是高兴,边吃边喝,得意洋洋。三立别有用心,一直是看机行事,见李衡兴高采烈,就取个大杯,对李衡道:“今天是小姐大喜日子,您得多喝!您看!人家这酒多地道,菜味也好,我给您再道喜,您得好好干几杯。”李衡边笑边点头,说,“好啊!你斟吧!少爷知道你这份心,能喝多少一定不少喝。”三立一杯一杯地斟,只把个李衡灌得酩酊大醉,伏案不省人事。
酒席到了尾声,宾客先后辞出散去,李衡沉睡不醒,三立假装陪伴他。看看人走的差不多了,三立邪念横生,凶神附体,暗中从衣襟里掏出匕首,小声向李衡唤了两声“少爷”,李衡酣睡不应,三立站起来蹑手蹑脚,溜到新房外面,四顾没有人来往,把心一横,掀起门帘,闯进新房,这时,珊娘正在哭泣,那吴琦背着身,站在床前劝解珊娘,三立恐被看清,伸手把蜡烛扑灭,一步向吴琦冲上,说时迟,那时快,吴琦没来及回头,被三立在背上连刺两刀,吴琦咕冬倒在地上,三立持刀乱扎几刀,吴琦连哼也没哼出就死于非命。珊娘正哭间,听到异声,掀开头盖一看,被吓坏了,三立扑过去双手抱住,情急得露出口吃的毛病:“宝……贝儿!你可想……坏了我……啦”!珊娘大惊,连忙高呼“救人!”“救人!”三立害怕,不敢多留,顺手从珊娘头上拔了一只金钗,仓皇夺门而去。
且说那李衡伏桌沉睡,堂倌见客人已经走净,只他一人还在睡着,为了收拾杯盘,把李衡推搡叫醒,李衡见人已走光,只自己一人,知是自己吃醉,回头见三立不在,起身往外走,仍不见三立,以为三立先走了。还未出门,猛听人喊:“不好了!少爷被人杀死了!”李衡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只见家人等和庆庚纷纷往新房跑,李衡也跟了进去,瞥见那吴琦倒在血泊中。原来珊娘呼唤救人,家人进来,珊娘命点上蜡烛,定睛一看,吓得乱喊:“不好了,杀人了!”这时有的家人进来看见,出屋大喊:“少爷被人杀死了!”吴庆庚等进入新房,目睹此状,庆庚顿足大哭道:“琦儿死得好苦!”问珊娘事情经过,珊娘说:“奴正在哭时,少爷解劝,不期忽然闯进一人,把蜡台扑灭,过来刺死少爷,奴掀开头盖才知少爷被害。那凶手还曾抱住奴,说那不好听的话,奴大喊救人,凶手才逃去。”这时,李衡也过来问珊娘长短,珊娘大哭,对李衡道:“哥哥,妹妹好苦,无端遇此横事,哥哥快快禀报父亲吧!”李衡应了一声,转身就回家了。
李衡回到家中,瑞甫见李衡面带惊慌,问李衡喜事如何,李衡把吴琦被害的事说了一遍,瑞甫也大吃一惊,父子盘算到底什么人下这毒手?瑞甫说:“好容易结了一门好亲戚,谁想落得这么个结果。”二人正在烦闷,只见张三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吴家少爷被人害死了!”原来张三立跑回家中,换了衣服,装作无事,跑到李家报信。说完,见李衡在旁,对李衡说,“大少爷!真对不起您,我去小解,还没到,就听人喊叫少爷被人杀害了!不好了!我一听,吓坏了,顾不得回去找您,就和客人们一起跑出来了,少爷!您听说这事了吧!”李衡说:“你这小子,丢下我不管,这叫什么跟人?”三立说:“吓得我哪还敢往回跑找您,不知凶手在哪里,赶紧逃命为是。”又说,“少爷,下回再跟着您,一定和您寸步不离。"瑞甫道:“你们不必废话了,到底这档子事,凶手是什么人干的?”三立、李衡住了口,想了想,忽然,三立说:“老爷!这事谁也说不上是什么人干的?我倒想出个人,可不知对不对。那杨家少爷过去见过小姐,一心惦记着小姐,此番凶事,是不是那杨家少爷因见小姐出阁,由嫉生恨,由恨就想杀掉那吴家少爷,才干出这样事来。”瑞甫听了,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说:“这话倒是有理,我女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和什么男人往来。上次杨家那小子在花园的事听你说了后,我和杨俊暗含着点了一下,他父子就走了,可是以后再也没见过......”三立说:“您家和吴家这两个大户结亲,乡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杨少爷也不能不知道呀!”瑞甫不语,李衡在旁说:“依孩儿看,就是杨家这小子干的,没有别人。妹妹平素什么人也不认识,别人谁去上吴家行凶呢?”瑞甫点头说:“必是这小子,明天去县衙告这小子去。”回头对李衡说:“你去唤秋菊,就说我叫他天亮去吴家看看小姐受惊没有。”李衡应声“是”,到后面找到秋菊,把事情说了,叫秋菊天亮去吴家看望珊娘。
且说吴琦被害,吴庆庚当晚就去县衙报了案,报完案回到家里,着人为吴琦办理后事,心里又是凄惨,又是纳闷,以为自己家里平素没有仇人,是谁来害的吴琦?又正赶在办喜事这天晚上,到底是何原因?想着,又转念今天新娘嫁到家里来,给吴琦带来凶祸,还听说新娘自从有了这门亲事,终日啼哭不愿出嫁,到了这里,一直还在哭,是否新娘别有意中人,勾来那人干的?越想心里犹疑不定。又想:我吴庆庚花了那多彩礼,把珊娘娶来,不料媳妇刚过门,自己的儿子被害了,自己落得一场空,还丢掉个儿子,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晚不提,次日早晨庆庚到珊娘屋里,想追问珊娘底细,刚刚坐下,正赶秋菊来到吴家,到了珊娘房内,见过庆庚,珊娘见秋菊来到,又哭了,秋菊说:“老爷不放心,叫我来看看小姐受惊没有。”珊娘边哭边摇头。秋菊说:“那时小姐看到行凶的是什么样人?”珊娘说:“那人进门,把蜡台打灭,黑暗之中,我也看不出什么样子。”秋菊说:“听少爷说,老爷要上县里告那杨家少爷呢!”珊娘听了,更加大哭,庆庚在旁听到一怔,忙问秋菊:“什么杨家少爷?”秋菊说:“就是从前曾在我家教书的杨师爷的少爷。”庆庚说:“为什么告他?”秋菊说:“不知。”庆庚一再追问,秋菊说:“奴才真的不知。那杨家少爷只不过曾在我家花园见过小姐一次,也没说过话,现在老爷忽然要告人家,奴才也不知为了何故。”庆庚说:“好!你回去吧!告诉你家老爷,小姐没有受惊,去吧!”秋菊应了一声走了。
秋菊走后,庆庚追问珊娘:“昨晚之事,是不是那杨家小子干的?”珊娘边哭边说屋里黑暗,看不清楚。庆庚又是着急,又是怀疑,对珊娘说:“你说实话罢,到底你认识什么样的人来我家干此祸事?”珊娘说:“奴在闺中从不与男人接近,说什么认识什么样的人?”庆庚说:“方才秋菊已经说了那杨家小子,你还不说,好吧!你不说,看你到县里说不说。”说罢,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出屋告诉家人自己去县衙。庆庚迳到县衙控告说珊娘另有所欢,自己儿子被害,珊娘定知根底。要求严加究办。庆庚走后,那瑞甫也到县衙控告玉昆,说玉昆曾经垂涎珊娘,此次吴琦被杀,玉昆嫌疑重大,请求惩办凶手。
且说县令胡威先后收到吴、李二人控告,虽是两家,却是一案,根据两家申述,玉昆与珊娘嫌疑重大。那胡威和瑞甫有交谊,吴家也是大户,平素有来往,就命捕役到杨家和吴家,把玉昆和珊娘抓捕到案法办。捕役奉命,去到两家,不一会,把玉昆和珊娘抓来,胡威吩咐升堂,一声吆喝,胡威上坐,两旁衙役刑手排列,胡威喝叫“把杀人犯杨玉昆李珊娘带上堂来!”衙役应声,把玉昆、珊娘带上,胡威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杨玉昆,你是怎样杀害吴琦的?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玉昆哭道:“小生自幼读书知礼,怎能做那杀人勾当?”胡威道:“分明是你见珊娘嫁给吴琦,心中怀恨,去杀了吴琦,不然,为什么你不杀珊娘呢?”玉昆哭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哪有此事啊!”胡威又问珊娘:“你快把怎样和玉昆一起谋杀吴琦的事一一招来。”珊娘哭道:“奴家真真不知此事。”胡威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不动大刑,谅你等不招。”吩咐两旁刑手大刑伺候。胡威又问玉昆、珊娘:“你们招是不招?”二人叩头哭道:“真真不知。”胡威喝令把玉昆重责五十大板,对珊娘掺其十指。衙役一声应“是”,象虎狼般跑过来把玉昆按下大打,把珊娘十指拶起,只打得玉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珊娘十指连心,疼得昏迷几次,二人受刑不过,玉昆说:“小人招了”。珊娘也只好招了。胡威命二人画了押,吩咐把二人分别打入男女牢房,听候判决。
按下玉昆、珊娘被屈打成招不表,且说那李衡无人教管,每日出门惹事生非,寻花问柳。一天,来到一家酒馆,堂倌上酒,李衡自斟自饮,酒至半酣,李衡劣根性发作,把堂倌叫到身旁,问堂倌:“我且问你,你这酒里有股邪味,你们到底里面搀了什么东西?”堂倌说:“我们这是上好白酒,从来什么也不搀。”李衡怒道:“混蛋,什么上好白酒,老子喝出邪味来,难道是假的?”堂倌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何开口骂人?”李衡道:“你老子骂你是好的,说不好还得揍你这王八蛋!”堂倌急道:“你才是王八蛋。”李衡大怒,拿起酒壶照堂倌头上就打,堂倌猝不及防,正中面部,李衡又一拳,把堂倌打倒,过去按住就打。正在这时,猛听一声大喊:“住手!”声如洪钟。李衡抬头一看,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人,生得面如满月,鼻直口方,两目炯炯有神,问李衡道:“你为什么在此打人?”李衡道:“他那酒里搀东西。”堂倌站起,满面是血,连说:“我家酒里面端的什么东西也不搀,客官可以尝试。”那人对李衡道:“你这人好生蛮横,为何动手打他?”李衡把眼一瞪道:“老子打人,干你鸟事。”那人道:“打人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李衡道:“什么法不法?我们李家一概不知,你休得多管闲事。”那人道:“你无故打人,就得管你。”李衡说:“不用说你,就是那胡县令到来,也要客气三分。”那人冷笑道:“好!告诉你,我乃现任巡按王紫光,巡察到这里,即日开示受理不平案件,今日在此,亲眼见你横行霸道,殊堪痛恨。”说罢,命后面二人、把李衡带往巡按衙门究办。二人应声,从身上掏出绳索,捆绑李衡,李衡一吓,酒也醒了,没奈何,随紫光等迳去巡按衙门,到了衙门,紫光立即升堂,把酒馆堂倌也传到,问明案由,当庭判令把李衡重责五十大板,罚银五十两,为堂倌治伤。
且说这位巡按使王紫光巡到太原,贴出告示,三天内,着黎民百姓如有冤屈不平,可到巡按衙门控诉。那天杨俊看到告示,立即回家写了呈状,送到巡按衙门控告县令胡威抓捕玉昆,屈打成招。紫光受状,把杨俊传来,询问究竟,杨俊说:“小儿玉昆,一向随俊攻读,品行端正,那天吴家出事,小儿正在家中,足未出户,何罹杀人之罪?抑有进者,前此俊挈玉昆在李家授课,李家瑞甫即曾诬称小儿邂逅珊娘时有轻薄情形,实则相反,小儿无意中遇到珊娘,深知自爱,当即回避。我等因受到诽谤,觉该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乃藉故辞馆,以后一直不再来往。岂料此番吴家出事,又诬陷为小儿所为,庭上不由分说,重刑相加,屈打成招,实属冤枉,至祈巡按大人作主。"紫光讯罢,命杨俊暂去,听候传讯。
杨俊走后,紫光命把瑞甫传来,紫光问道:“你在县衙控告杨玉昆杀人,有何证据?”瑞甫道:“那杨玉昆曾在我家花园路遇小女,举止轻薄,此次吴琦被害,显系玉昆因嫉恨下此毒手。”紫光道:“杨玉昆在花园遇见珊娘情形,可是你亲眼得见?”瑞甫道:“虽未亲眼得见,但当时在小人家中的裁缝张三立却曾目睹,是他告知我儿李衡,我儿告知我的。”紫光道:“杨玉昆和你女儿在花园遇见时还有何人在场?”瑞甫道:“只我家婢女秋菊陪同小女在场,没有别人。”紫光命瑞甫稍候,着人去李家把秋菊传来,少顷,秋菊来到,紫光问秋菊:“那杨玉昆在花园遇见你家珊娘时,你可在场?”秋菊道:“那时奴才正在陪着小姐。”紫光道:“那杨玉昆当时见到你家珊娘情形如何?”秋菊道:“那杨家少爷平素读书知礼,无意中见我家小姐到来,人家低着头转身就回避去了。”紫光道:“那杨玉昆可有轻薄行为?”秋菊连说:“没有,没有,那杨家少爷人家可规矩啦!”紫光道:“你说的可是真话?”秋菊道:“奴才一字假话也没有,如有谎言,愿受重罚。”紫光听了,问瑞甫道:“你听见秋菊的话没有?”瑞甫道:“听见了,说玉昆轻薄,是张三立说的,我信以为真,就对杨俊说了。”紫光道:“那末此次控告玉昆有杀人嫌疑,是否果有其事?”瑞甫道:“我也是听张三立说的,他说许是杨玉昆嫉恨吴家干的,我想他说的有理,就到县衙控告了。”紫光说:“那天吴家出事时,你家可有人去吴家送亲?”瑞甫说:“是小儿李衡去的,那张三立要看看人家富户风光,也跟着小儿去了。紫光道:“你家李衡在吴家出事后回来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回来说吴家出事时,他正吃醉未醒,是事后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酒醒时,张三立已不在旁边,小儿回来以后,张三立来到我家,说他也是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为什么不同你家李衡一起回来?”瑞甫道:“他说他听到吴家出了凶事,一害怕,没敢再回去找小儿,就赶紧跑出吴家。”紫光道:“那张三立既然先由吴家走了,你家李衡后来酒醒才回家,却为何李衡先到,张三立反而后到你家?”瑞甫道:“三立说他先回到他家,换了衣服然后才来我家。”紫光停了一下,道:“好吧!你们两人先回去,听候有事再去传你们。”瑞甫、秋菊辞出一同回家。
且说紫光在瑞甫、秋菊走后,把案情仔细斟酌,次日带同衙役来到县衙,面见县令胡威,胡威慌忙迎入,紫光对胡威说:“那杨玉昆被控杀人案,现有人提出控诉,说杨玉昆、李珊娘是屈打成招的,此案本官要亲自审讯,你暂时不要过问。”胡威道:“是。”紫光道:“那杨玉昆、李珊娘现在是在否县衙羁押?”胡威道:“是,在卑职县衙里羁押。”紫光道:“本官升堂,你可传他们候讯。”胡威称是。
少顷紫光升堂,命衙役先把玉昆提到,紫光对玉昆说,“本官来此,亲自审讯你杀害吴琦案件,你要如实说来,不得稍有虚假。”玉昆说:“是。”紫光问:“吴家出事,可是你杀的吴琦?”玉昆哭道:“那天白天小人随父出门教读,晚间才回到家,一直未出门,吴家凶事,小人确实不知,是小人来到县里,受刑不过,才画押招认,求老爷明鉴。”紫光见玉昆是个懦弱书生,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不似杀人凶手,命把他带下去。又命把珊娘传上来问道:“你在吴家,吴琦被杀时,凶手是何等样人?”珊娘道:“蜡烛已灭,黑暗之中,辨不清面目,只记得那人说话有些口吃,说那下流话,结结巴巴的,那人搂抱我时,身上狐臭味很浓,奴喊杀人,那人才慌忙逃走,临去时,拔去奴头上一只金钗。”紫光道:“本官问你,你在家时,杨玉昆在花园遇到你时,他有何轻薄行为?”珊娘道:“那杨生书香人家,彬彬有礼,见奴来到,即时转身回避,没有轻薄行为。”紫光道:“后来你们见过几次面?”珊娘道:“以后一直未见面,他父子不久就离开我家,从未再见。”
紫光道:“你是怎样被捕到县衙的?”珊娘说:“那吴家老爷听我家婢女秋菊说我父控告杨生,疑心奴与杨生合谋杀害吴琦,把奴控告,被捕到县,县爷不由分说,拶奴十指,奴受刑不过,只得招认。”说罢,痛哭不已。紫光命衙役把珊娘解回狱去,紫光下堂,晚间,紫光命衙役去到狱中,把珊娘提解到玉昆狱中,告知他们二人都已被判处死,命他二人可以最后倾吐衷肠,以修来世。同时,命狱吏在门外听他们讲些什么,回来详细禀告。
且说那玉昆独坐牢中,愁眉不展,暗想自己一心读书,洁身自爱,岂料命途多舛,在李家遭人诬蔑,今又飞来横祸,身陷囹圄,来日茫茫,不知伊于胡底。玉昆愈想愈觉悲伤,不禁痛哭失声。
这一天,玉昆正在唉声叹气,忽听牢门响,回头一看,狱卒送进一位丽人,玉昆吃了一惊,头也不抬,心说这是何故?只得低头不语。且说那珊娘来到牢房,不觉悲从中来,心说自己在家中花园遇到杨生,一见倾心,本期以身相许,白首偕老,岂料杨生一去,杳无消息,自己又被强逼嫁给吴家。吴琦被害,自己既惊且怕,今被关狱中,亦不知身犯何罪。自己红颜薄命,何一至于此?想罢又哭泣起来。玉昆心中烦闷,闻见哭声,也无心理睬。少顷,珊娘揩去泪痕,见同牢这人,低着头,似曾见过,又一端详,不觉又惊又喜,心说,这不是杨生?我珊娘今日莫非在梦中?又往牢外看,见明月当空,心知非梦,一股相思心情,油然而生,面对心上人,珊娘禁不住赧颜脱口问道:“相公莫非杨家少爷?”玉昆听了,心中暗想,此处谁竟认识我?抬头一看,还未答话,珊娘说:“奴乃李家珊娘,曾与公子邂逅,不知公子尚记得否?”玉昆大惊,对珊娘道:“在下正是玉昆,向曾与小姐相遇,但从未通一语,况与小姐并不相识,无冤无仇,小姐出嫁,吴府恶耗传出,竟然殃及在下,以致在下身陷狱中。在下读书知礼、从父起居,足不外涉,岂能有那杀人之事?小姐大家闺秀,当亦洁身自爱,断不应血口喷人,妄置在下于死地。今日小姐又来此处,不知又有何事,唯希小姐念在下家有老父,身家不幸,实属无辜,千乞高抬玉手,在下阖家当感大恩大德。”玉昆言罢,跪倒在地,向珊娘连连施礼。慌得珊娘不知所措,见心上人如此,珊娘也跪倒,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连连抚慰玉昆道:“相公说那里话来,相公随尊翁来舍,我家上下,皆称相公父子德才并茂。奴自遇相公,深佩相公举止高雅,衷心爱慕,以致朝夕思念,日久成疾,家人皆知,岂能反以恶意相加?相公今蒙不白之冤,显系有人诬陷。奴虽不才,愿誓皇天,奴对相公唯有真心相许,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倘有二意,天地不容。”说罢,也痛哭起来。玉昆听得珊娘所说,句句真情流露,颇为感动。珊娘又说:“奴今被押,自念无辜,不知受何人陷害,此番来见相公,亦不知所为何事,如此生不逢辰,一死何惜?但不期今日得在此间复晤相公,一片痴情,得向相公倾诉,宿愿已偿,今生虽不能比翼,奴死九泉,亦当膜目矣。”言讫,抱住玉昆大哭。玉昆在李家时,夙知珊娘才貌双全,今见珊娘如此真诚动人,不禁以臂相还,说道:“玉昆不才,谬蒙青睐,铭感五内,小姐盛情,昆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倘皇天见怜、沉冤得洗,决不辜负小姐厚望,如一旦不幸,死于非命,亦当修俟来世,与小姐再叙鸳盟。”说完,两人互抱,放声大哭。
且说那狱吏奉命在外听得清楚,亦为之鼻酸,旋进内问珊娘及玉昆:“你们尚有何话说?”二人垂泪道:“没有了。”二人起来,珊娘对玉昆说:“今日一别,不知能否再与相公相会,望相公珍重。”说罢又大哭。玉昆道:“昆誓不二心,但祈小姐珍摄玉体,多多保重。”两人挥泪正要告别,珊娘忽对玉昆道:“奴顷有所悟,盖吉期晚间,一人闯进洞房,先杀死吴琦,随后对奴无礼,该人言语艾艾,似有口吃,对奴动手时,该人臭气难闻,显有狐臭宿疾。但奴适与相公言谈,相公口齿清晰流畅,毫无口吃,声音亦异;相偎间,相公亦无臭味。据此,更可断言行凶与相公无关,显系有人诬陷相公。前此巡按大人曾向奴询问凶手貌相,奴已上陈,今与相公聚晤,得知些情,奴当再向巡按大人禀告,为相公洗冤。相公但勿焦急,免伤贵体。”说完与玉昆洒泪告别。狱吏带珊娘回到巡按衙门谒见紫光,珊娘向紫光力陈与玉昆相会发觉玉昆既无口吃,亦无狐臭,绝非凶手,请巡按大人明鉴。紫光命珊娘回去,听候传讯。珊娘走后,狱吏将珊娘玉昆会晤情形及各人所说言语,详加陈述,紫光点头,叹息不已。
此时,紫光根据所掌握全案当事人及有关人等的陈述,详加分析,认为玉昆在吴琦被杀时,方与其父教学归家,分身无术,有证可查。复据珊娘证词,玉昆亦无凶手之口吃狐臭特征。又据珊娘及婢女秋菊证词,玉昆品德端正,在与珊娘花园邂逅时,洁身自爱,转身回避,无任何轻薄之举,嗣后也从未再度会面。因此,吴琦被害,显然与玉昆无关,谓珊娘玉昆合谋亦仅属怀疑,无事实佐证可查。惟是张三立两次向瑞甫进言,造谣污蔑,陷害玉昆。始而诽谤玉昆轻薄,实则并无其事。继而珊娘出嫁吴宅,三立本是裁缝,不能为女方宾客,乃竟千方百计伪充李的跟人,随李衡混入吴家,用酒将李衡灌醉,自己不醉,凶事发生时,三立又不在李衡身边,究去何处何为?事故发生后,亦不唤醒李衡一起回家,而单独一人跑出,如谓当时恐惧仓皇,不違唤醒李衡,则跑出吴家后,应立即去李家向瑞甫报信,但又不迳往李家而回自己家中,所谓换衣,有何必要?最后到李家报信时,则再次诬陷玉昆行凶,屡次污蔑玉昆,又究出何因?凡此种种,疑云重重,蛛丝马迹,不无可寻,三立实有重大嫌疑。现玉昆,珊娘在押,三立庐山真面未明,极待彻底查清,以期水落石出,结束全案。
至此紫光一面命心腹去三立家左近注意三立行踪,勿使逃逸,一面苦思破案良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且说那张三立听说玉昆被押,以为自己诡计成功,心里高兴。后来听说珊娘亦被拘捕,不禁忧虑。这一天,正躺着寻思,心说我张三立杀了人,害了人,为来为去,为的只是珊娘。那玉昆被除去,自己对珊娘还抱希望,现在珊娘也被吴家告了,捕了进去,不知何日才能放出,自己才能想方设法向珊娘接近。想到这里,三立更是想念珊娘,念及珊娘美貌,不知哪一天才能到手,心说这样的美人,倘能风流一夜,也不枉来此一世。越想越觉心痒,就起身拿出从珊娘头上拔出的一只金钗,手里玩弄,时而抚摸着,时而往脸上亲,又时而放在怀中,心说:珊娘啊!宝贝儿!你何时才能到我张三立怀里,叫我尽情快活快活!天啊!
张三立正在邪念横生,忽听叫门声,遂把金钗放在枕旁,出来开门,见有三个人,前面一人,后面跟着两名衙役,前面这人长得面貌清癯,鼻直口方,两目炯炯,声如洪钟,说:“我乃巡按使王紫光,有事前来找你当面谈谈。”三立听说是巡按使到,心里害怕,恐怕事发,苦笑着说:“啊!原来是巡按大人,有事传小人到就是了,岂敢劳您亲自驾到,请里边坐!"紫光看他面上神情,已经看出明是惊慌,假装镇静,仍装做不知。到了屋里坐下,三立要去沏茶,紫光说:“不必了,坐下谈吧。”三立鞠了一躬坐下。紫光道,“我来找你,为的是吴琦被害一案……。”三立听了大惊,仍假装自然说“是。"紫光继续说,“听李瑞甫说你很帮他忙,说你想到凶手定是杨玉昆,现在杨玉昆也招认了,可见你说的不差。”三立听了,放心了一些。紫光道:“李瑞甫说以前就听你说过,那杨玉昆在花园见到珊娘时,举止轻薄,是不是?”三立说“是”。紫光道:“那可是你亲眼看见的?”三立一犹豫,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看……见的。”紫光说:“但是本官问了珊娘和婢女秋菊,她们都说那玉昆举止规矩,见了珊娘,转身就回避了,并没有轻薄之举。”三立听了一怔,不知说什么好,紫光又说:“那天吴家办喜事,你找李衡说你要去,李衡说你的身份不该去,你说假充李衡的跟人去吴家,可是有的?”三立说:“小人是想看看吴家的大户风光。”紫光说:“吴家出事的时候,你可在李衡身边?”三立伪称:“在。”紫光说:“在一起为什么不和李衡一起走?”三立又说:“我说……错了,当时我去茅厕,不在李衡身边。”紫光道:“后来你走时为什么不找李衡一起走?”三立道:“那时听说出了凶事,心里害怕,就没找李衡赶快跑出来。”紫光猛见三立床上枕边有只金钗,立刻站起过去把金钗拿起,问三立道:“你一人在家,这金钗是谁的?”三立着慌,结结巴巴说“是捡……的。”紫光冷笑一声道:“哦,是捡的?”边说边用眼盯着三立,三立又说:“是……是捡…的。"紫光把金钗交给衙役,三立着急,这时正是盛夏伏天,那黄豆大的汗珠从三立额角冒出。只听紫光道,“你从吴家出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三立说:回家换上衣服就去李家了。”紫光问:“你不赶紧去李家报信,为什么回家换衣服?”三立更是着急,头上冒汗,狐臭味大作,紫光已经闻见,心里明白,仍不动声色,三立说:“只因小人上吴府穿的是一件好长衫,为了节省,怕脏,就回家换下来。"紫光说“哦!你是裁缝,穿的好衣服定是好的,你可能取出来本官赏识赏识?”三立连说“不敢,不敢!”紫光伸手要看,三立不敢不拿,一时情急,开柜拿了一件蓝绸长衫递给紫光,紫光看了看,道:“好。”把蓝衫交给衙役,对三立说:“本官还要有事问你,你同本官一起去衙门再谈吧。”两名衙役向前一伸手,三立不敢不去,随紫光同到巡按衙门,进门后,紫光命三立在大厅外等候,又命衙役少顷升堂请县令胡威陪审,同时,把玉昆、珊娘,瑞甫、李衡、庆庚等人分别传来听讯。
少顷,人证到齐,紫光升堂,命把三立和玉昆、珊娘等人一齐带到。紫光道:“本官今天审理吴琦被害案,先命珊娘把当时出事情形叙述一遍。”珊娘说毕,紫光问玉昆:“吴琦被杀,可是你所为?”玉昆道:“吴家出事那天晚上,小生方与家父教馆归来,足未出门,分身无术,怎能出去杀人?”紫光问珊娘:“你看凶手可是杨玉昆?”珊娘说:“当日凶手将蜡台扑灭,认不清面目,但凶手搂抱奴时,说些下流话,结结巴巴,有口吃病,天气又热,狐臭味很浓,杨公子说话流利,并无口吃,声音也不是凶手的声音。”紫光命衙役到玉昆身边辨别玉昆有无狐臭味,衙役辨毕回称没有狐臭味。紫光拿出那支金钗,问珊娘:“这可是你失掉的金钗?”珊娘看了说“正是奴被抢去的金钗。”紫光回头一看三立,三立神色慌张,连连说:“是我捡的。”紫光又拿出那件蓝衫问李衡、瑞甫、庆庚:“这件蓝衫可是张三立那天上吴家时穿的?”李衡连忙说“不是,那天三立穿的是白长衫”瑞甫、庆庚也点头说:“不错,那天三立穿的是白衫。”紫光向三立大喝一声:“张三立!你混入吴家,杀死吴琦的事,还不从实招来?”三立说:“小的端的未……杀吴……琦。”珊娘在一旁说:“老爷,这人他说话的声音正和凶手的声音一样。”紫光命衙役,速到三立家搜找那件白衫。少顷,衙役回来回禀在三立家后棚草堆里发现白衫,上面还有斑斑血迹。紫光命给三立看,紫光说:“张三立!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三立低头不语。紫光说:“你把陷害玉昆杀死吴琦的经过一常招来。”三立说:“小的只因垂涎珊娘貌美,闻知珊娘心许玉昆,由是嫉恨玉昆,屡思除去玉昆,染指珊娘。因而先向李家进谗,诬蔑玉昆。玉昆父子走后,李家将珊娘许配吴琦,小人怀恨吴琦占据珊娘,身藏利刃,随李衡混入吴家灌醉李衡,趁机窜入洞房杀死吴琦,拔取珊娘头上金钗一只逃出。因衣上有血,先回家换了衣服再至李家报信。又因吴琦已死,玉昆尚在,复萌除掉玉昆之念,乃向瑞甫父子进言,诬称玉昆是凶手,玉昆入狱,得偿夙愿,珊娘被拘,自己还抱染指希望,不料此次被大人识破,所供句句是实。”说罢,连连叩头不已。紫光回头,问身边的县令胡威道:“县令尚有何高见?”胡威在事实面前,狼狈不堪,连称:“大人明鉴!大人明鉴!”紫光道:吴琦被害,案情大白,凶手张三立已供认行凶不讳,穷凶恶极,应斩于市,以做刁顽。”继对瑞甫道:“李瑞甫!本官迭据控告你为富不仁,勾结县令,欺压邻里又纵子闹事,李衡驱狗伤人,殴打堂信,乡民愤恨,此次你又陷害无辜,使玉昆饱受冤屈,险遭杀身之祸。如任你等长此下去,百姓将何以堪。今将你与李衡流放他乡,你等应安分守己,自谋出路,倘再胡作非为,定行严惩不贷。”说毕,命衙役带回珊娘及瑞甫父子回家打点衣物,将瑞甫李衡押解流放。又命庆庚:“你先行回家,侯珊娘为瑞甫李衡打点衣物停当后,再由珊娘与你们共商善后。”庆庚去了。紫光喝令刽子手,即刻将张三立押到市上斩首示众。消息传出,民心大快。退堂后,紫光上奏一本,参告县令胡威勾结富豪,草菅人命,申请另派贤明县令,为民做主。
且说次日紫光命人将珊娘、杨俊、玉昆、庆庚分别传到巡按衙门书房,紫光先对庆庚及珊娘说:“此次凶事,皆张三立一人所为,渠已伏法,李瑞甫父子流放,皆咎有应得,你等后事仍应妥善料理,俾能各安其事。”珊娘道:“大人明察秋毫,奴等铭感五内。奴父贪图彩礼,强奴出嫁吴家,非奴所愿,强逼成婚,致出横祸。奴意愿将吴家彩礼全部退回,吴家婚事耗费钱财,如数偿清,婚事做为罢论,从此两家一刀两断,不知大人及吴老太爷意下如何。”紫光问庆庚,庆庚点首同意。紫光命庆庚、珊娘回去办理清楚回报。二人走后,紫光向杨俊、玉昆道:“你父子书香门第,邻里皆知,此次案中,得悉珊娘对玉昆一见钟情,思念成疾,屡历风波,始终如一。牢中会见,二人两相爱慕,情话绵绵,本官亦有耳闻。玉昆随父读书,现李家只珊娘一人,愚意即由玉昆与珊娘结为伉俪,你等意下如何?”杨俊目视玉昆,玉昆面红低头不语,杨俊道,“老夫年已衰老,此事但凭玉昆意愿。”紫光问玉昆:“你意如何?”玉昆站起欠身道:“大人盛意,谨愿从命。”紫光道:“既如此,你等且回,容本官再与珊娘面议。”二人辞出。
次日,珊娘由秋菊陪同来衙面见紫光,称,“父兄已押解出走,吴家彩礼钱物等均已退清,特来禀告。”紫光命珊娘坐下,说道:“你父兄业已流放,你家只你一人。闻你自遇玉昆,倾心相爱,思念成疾,此次牢中又晤玉昆,吐诉衷肠,玉昆颇为感动,牢狱鸳鸯,益加相爱。本官拟即助你二人完成宿愿,从今夫唱妇随,百年偕老,不知你意如何?”珊娘闻言,面泛桃花,站起向紫光施礼,道:“承蒙大人玉成,珊娘固所愿也,但不知杨老太爷尊意如何。”紫光道:“我已同渠等面谈,他父子均表同情。”珊娘喜道:“既如此,大人在上,请受奴一拜。”紫光笑诺。珊娘拜毕,对紫光道:“珊娘尚有一言,上禀县爷。家父虽蓄资产,但悉属不义之财,平日为富不仁,邻里侧目。现父兄已去,奴窃以居此豪门为羞,拟将全部资产变卖,除留些微糊口外,悉数献出,分给贫苦百姓,奴从杨郎度此终生,海枯石烂,誓无反悔。”紫光闻言,欣然曰:“珊娘如此聪慧,玉昆有贤妇矣,愚观玉昆相貌清秀,举止儒雅,他日定非池中物,望你等好自为之。汝可稍候,我当派人请杨氏父子前来。"珊娘应诺,猛回头瞥见秋菊在旁,二人目光对视,会心微笑。少顷,杨俊父子来到,珊娘向杨俊施礼,紫光说:“玉昆珊娘婚事,幸喜双方两相情愿,本官良堪欣慰,你两家可径择吉迎娶。”杨俊父子及珊娘均喜形于色。紫光又将珊娘变卖家产分给贫苦百姓之举向杨俊父子说了,杨俊惊喜交加,站起对珊娘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豪情壮举,真吾儿妇也。玉昆亦对珊娘更加敬爱,频频点头示意。三人辞出,紫光送出衙门,相揖而别。
玉昆,珊娘婚后,合好异常,珊娘事杨翁孝逾父母,杨俊颇疼爱之。次年,珊娘生一子,适京中典试,玉昆欣然应试,紫光偕杨俊,珊娘送至郊外,杨柳含青,依依告别,玉昆到京应试,一举中榜,钦点状元,衣锦还乡,邻里莫不钦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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