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也曾经为苔点过赞,他的《石上苔》这么写:“漠漠斑斑石上苔,幽芳静绿绝纤埃。 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
写这石头上的绿苔,斑斑点点,幽、芳、静、绿,纤尘不染,拿青苔和路旁的草相比,这些凡俗之草即便荣华,最终结局也不过是被七香宝车碾压。
这可就有意思了,白居易年轻的时候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草大加褒扬,为他赢来声明,传出“长安居大不易”的佳话,为他赢得大名,这时夸奖苔藓,却拿草最衬托,还将草来称为凡草,有意贬低。
青苔
大概是经历世事之后,心境变了吧。
和尚如此,道士也不甘落后。
孟浩然写一个道士太乙子住的地方就说:“莓苔异人间,瀑布当空界”,因为有了苔藓,这地方就仿佛不是人间了。
李白写道士白毫子,就说“拂花弄琴坐青苔, 绿萝树下春风来”在绿萝树下的青苔上,抚花弄琴,仙风道骨呼之欲出。
王维的朋友崔兴宗也喜欢坐在青苔上。不过他抚花,也不弄琴,他要免冠箕踞,白眼看人——(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诗人自己家长满苔藓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例如刘禹锡《陋室铭》就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这苔藓是他陋室高雅的象征之一。
苔藓有什么用呢?明代的高启说”莫扫雨余绿,任满闲阶路。留着落来花,春泥免相污。”——不要扫这雨后的绿苔,落红吹落,不致于零落成泥。原来苔藓才是有情物。这种好处在五代诗人李中的《春苔》也说了,“春霖催得锁烟浓,竹院莎斋径小通。谁爱落花风味处,莫愁门巷衬残红。”春雨催得青苔如烟,竹园和斋房之间的小路两边长满了青苔,落花吹落,深绿残红更是可爱。
这两人说不清是爱红花还是爱青苔。
王维在辋川别业里对青苔更是情有独钟。
如果天晴,王维喜欢在“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深林里,看夕阳返照在青苔上。
如果下了点小雨,他就连门都懒得开,坐下来静静看着生机勃勃、青绿逼人的苍苔,看着它吸饱了雨水,慢慢滋生,仿佛要长到衣服来了,人和青苔简直要融为一体——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那苔藓是不是长到王维的衣服上不得而知,有人确实是长到了。
司空曙写他的一个朋友卫象“侧寄绳床嫌凭几,斜安苔帻懒穿簪。”
这个朋友连簪子都懒得穿,他的头巾上长满了青苔。
这个卫象还只是头巾,诗人秦系说他自己“荷衣半破带莓苔。”他破烂的衣服上就长满了青苔。
陈陶笔下的隐士就更过了:“小隐山人十洲客,霉台为衣双耳白。”干脆将青苔当做了衣服穿。
诗人太爱青苔了,把青苔当做了朋友。
卢仝说:“摩挲青莓台,莫嗔惊着汝。”,他轻轻摩挲着,不敢大声说话,怕惊着了这绿色的生命。
甚至有的人本来想换台阶,却怕坏了苔藓就不换了——“为惜苔钱妨换砌,因怜山色旋开尊”
钱起也说“唯怜石苔色,不染世人踪”——就喜欢这青苔,不让它染上世人的行踪。
所以宋朝的叶绍翁去朋友家游园不值,就说“应怜屐齿印苍苔。”揣测主人是为了怕自己的木屐踩了苍苔,后来陆游就直接这么说了“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我家有门就是不开,就怕你来踩坏了我的绿苔。
元代的方回倒是开门。但是他反复:“叮咛三径客,缓步惜苔痕”——这个简直就像公园草地上的标牌了。
明代的李东阳也说“岂不爱佳客,客来残我苔。西园十日雨,三径不曾开。”——我爱朋友,但是朋友来了会踩坏我的青苔,西园下雨之后,我这待客之门就不开了。为了青苔,已经不顾“有朋自远方不亦乐乎”的圣人教训了。
这还是怕客人踩,主人自己在家也不踩,明代的宋濂就说“惜苔懒穿屐”。怕踩坏了青苔连木屐也不敢穿了,
他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有个诗人“为惜苔痕斜贴石。”为爱这青苔,把石头斜着贴,谁都别想踩。
谁要是踩了,非得跟刘姥姥一样摔一跤。
这么说来,潇湘馆里长青苔,黛玉只是无意识的喜欢,倒也没有爱惜到这个地步。
如果要让这刘姥姥说青苔,她肯定要称呼青苔为苔钱。
因为苔藓形状像钱,穷人眼里恨不得这要是钱多好啊。
诗人郑谷就说“春红秋紫绕池台,个个圆如济世财。雨后无端满穷巷,买花不得买愁来。”
苔藓春天发红秋天发紫绕满池台,个个圆得像是能济世的钱财,一场雨后,布满穷人的街巷,这苔藓买不来鲜花,只能买来愁苦。”
刘姥姥在大观园装痴卖傻供人耍笑,不就是为了消钱财之愁吗。
跟穷人比,“为惜苔痕斜贴石”就满是矫情了,其实苔藓原本也不需他们这么小心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无人爱惜,就能长出一片连绵的青春之色。
当年杜牧路过玄宗时候的勤政楼,当年玄宗立志勤政而修此楼,每逢他生日过千秋节,百官送承露丝囊贺寿,热闹非凡,但杜牧路过的时候这里一片荒芜,长满了苔藓。
杜牧写下了千古名篇:“千秋令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得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这里的苔藓,等同于《诗经·王风》里的黍离,等同于宋微子的吟唱的麦秀,等同于西晋索靖所指覆盖铜驼的荆棘。
其实《苔》袁枚写了两首,还有一首是“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
不同于那首的励志,这一首写的是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好,随他爱暖爱凉,就如这青苔一生没见过太阳,他悄声去问落下的红叶,什么是斜阳。
这里的青苔就是《庄子》里不知晦朔的朝菌,坐井观天的青蛙,他自有他的欢喜,你没有资格嘲笑他。
联合第一首看,也就是说这青苔能如牡丹一样开出花来更好,开不出来也没什么,它自有它的欢心,用不着人类那多余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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