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论战
上帝的骰子
薛定谔管ψ叫波函数。这个波函数完美地符合粒子行为。老薛认定,他的波函数ψ,就代表了波本身。
但是,这样一来,老薛大叔就面临一个大问题:怎么解释这些小家伙的粒子性。比方说,在光电效应、康普顿效应中,光和电子明明都是粒。光也好,电子也好,你把它单独发射到显示屏上,它都会打出一个小点,怎么看,这都是粒子干的事儿。
青年们用求知的眼神望向老薛法师:粒子性怎么破?
老薛法师略一沉吟,拿出一个“波包”,反问道:看上去很娘的,就一定是女人吗?
光子、电子这些小家伙,只是看上去像粒子罢了。实际上,它们只是一个一个小小的“波包”,是一组波长不同的波叠加在一起,凑成一个“波组合”。由于这些“波组合”结构紧凑,体积小巧,所以看起来很像粒。就好比一团毛线,虽然实际上是一堆纤维,但看起来是个球一样。
这样,既能解释波的干涉、衍射之类的现象,又能解释它为什么有时看起来像个粒。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不连续性”、“跳跃性”这些乌七八糟的鬼东西从物理学中赶出去,光复温馨熟悉的经典世界。答完收工!
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这简直就是又一场革命:反清复明!青年们差点就要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但是,且慢。薛老师在皱眉头。为嘛呢?
因为按照波动方程,波包应该先是散开的,弥漫在空间。当人们检测时,它们必须立即聚成一个点,动作比光还快!为了避免跟相对论闹矛盾,老薛绞尽脑汁,也不能防止波包散开。这些波不仅非要散开,而且无组织无纪律——思想不统一,步调不一致,速度有快有慢,简直就是一盘散沙!而这样一盘散沙,在合适的时机,必须以超光速在某个点聚成团!你信吗?好吧,即便这样,为了光复经典世界,我们也忍了。
但是,把这个推论应用于有两个电子的氢原子时,这些波要求6维空间才行,更过分的是,每增加一个电子,就要增加一个3维空间,否则玩儿不转。这样一算,金元素要237维空间,铅元素需要246维空间!太过分了。这种无理要求,是新旧两个世界都无法容忍的,我们必须坚决抵制,怒目而视!
另外,还有一些让老薛大叔尴尬的问题:即使是波包,也解释不了光电效应和康普顿效应。最简单的,一个高能的光子,可以把电子踢飞,并且有折射角。就像两个台球相撞一样。两个波包相撞,可以做到这样吗?不可以。
还有,波包的电荷怎么来的?电子可是带电的哦,不然怎么叫电子呢?波包是怎么自旋的?这些问题,一股脑摆在面前,老薛大叔才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但是,摊上大事儿的,又何止是老薛?!搞不懂波函数的,是全世界。现在,同志们隐隐约约感觉到,在波函数里,藏着上帝的秘密!任何一个稍稍有点眼光的物理学家,在这个诱惑面前,都淡定不了。
玻恩更淡定不了。他正在后悔。因为,当他看见老薛神妙无比的波动方程时,呼喇一下子想起了爱因斯坦去年的一封来信。老爱在信中兴奋地提醒玻恩,要注意徳布罗意的论文。玻恩于是真的看了这篇论文。但是他没往心里去,只是礼貌性地给老爱回信说:“物质波可能具有伟大的意义。”
然后,他专心地组织团队建立矩阵力学去了,把徳布罗意王子抛在脑后。然后,老薛读到了老爱论文的注脚……。
当玻恩从矩阵中抬起头,一眼望见波动方程时,他眼前一亮,有一种走出森林,猛然看见田野和村庄的幸福感。而当他丢下矩阵,运用波动方程解决问题时,有一种放下屠刀,端起机枪的驾驭感。这么强悍的东西,跟自己失之交臂,连掺合都没掺合上,怎么说也有点遗憾。
不过,玻恩发现,虽然这个好姑娘被老薛抱走了,但是,所有人都读不懂姑娘的心,包括老薛本人。哈!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啊!玻恩决定,自己去开采姑娘心中那座金矿!
老薛说ψ是波,还说粒其实是波包。这样,彻底把粒开除了宇宙,以此换取一个连续的、可视的、祥和的世界。但是,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这样一来,就摊上大事儿了,冒出一堆想想都头疼的问题。玻恩当然清楚,解决这些问题是有多难!所以,他决定,放弃老薛的波解释,只要波动方程。
扔掉波,就得回到粒。这是想都不用想的答案。但是,事情真的这样简单吗?当然不是。如果ψ不是波,而是粒,那么,怎么解释“弥散的云”呢?ψ很清楚地描述了这朵故乡的云,把温馨的经典图像,展现在迷失蛮荒的我们面前。现在,玻恩老师要用粒去解释这朵云,何从下手?!粒组成的云,沙尘暴?!
哈,玻恩,你是在开玩笑吗?
物理学家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玻恩给出的答案,比沙尘暴还可怕:概率。
ψ描述的那朵云,不是真实的波,而是粒子在某处出现的概率!在不同的点,它出现的概率值不同,并且分布得极具规律美感,就像波那样妖娆地展开。所以,ψ其实是“概率波”。
What纳尼神马?!你你你说啥?概概概率?你确确确定自己是一名物理学家,而不是赌徒或算卦的?!!
又没人憋着标准答案采访你,结结结巴啥?就是概率!这不是占星学也不是博弈学,而是真正的物理学!
概率!概率!
概率就像一只狐狸,闯进了鸡窝,又像一颗小行星,撞上了物理星球,整个物理界都炸了锅,还带着冲击波!
是不是物理界的神经太脆弱、反应太夸张?!当然不是!概率这次出现,不是来挠痒痒的,而是在挑战物理学的基本宗旨——决定论!
什么是决定论?
想理解这个概念,我们先得搞搞清楚,什么是物理学。
所谓物理学,就是研究物质结构、相互作用、运动规律的自然科学。从本文开头,我们就八卦了物理学的兴起,它源于人类对大自然强烈的好奇、以及对掌握自然规律的迫切需要: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花鸟虫鱼、山石土木、云天星辰、风雨雷电,春夏秋冬,日升月落,莺飞草长、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东西为什么不朝天上掉?月亮姐姐为什么不会掉到地上?明日此时,太阳、月亮还会在这个位置出现吗?500年后呢?
带着这些问题,姥姥、村西马大爷、占星家、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等纷纷给出不同的答案,而聪明的我们,靠观测、验证,大浪淘沙,从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墨子、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阿基米德、达芬奇、托勒密、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逐渐摸索出一套科学方法,终于可以用人类最精确的语言:数学,来描绘万物规律,这就是物理学。它给出的答案明确、具体,绝不模棱两可。诚实、可靠、清晰,是它的标签,是的,这就是物理学!
到17世纪,牛顿降世,物理学到达一个最辉煌的巅峰。牛爷以来,人类不仅能解释天上地下万物的种种奇葩行为,还能准确预测它们以后的猫腻,甚至只通过计算,就能找到素未谋面的行星!下一次九星连珠在什么时候?明年中秋节午夜火星在什么位置?1000年后的第一次月食将在哪个地区几时几分几秒出现?这些在以前看来,神仙都搞不清楚的问题,物理学家们都可以清晰、肯定地告诉咱俩!这个时期,如果要在地球上评选最拽最牛最值得骄傲的人群,他们一定是物理学家!
我们相信,世间万物都乖乖地听物理定律摆布。在相互作用下,事件一个一个发生,前面发生的事,决定后面发生的事。我朝你家玻璃上扔石头,玻璃会碎,你家人会到窗前看到底是谁干的……最简单的例子,就像打台球,从你击出母球开始,球桌上所有球将来的位置,就已经确定了。因为球之间、球与桌之间的相互作用,都严格遵循物理定律。这个结论毫无问题,因为这种实验,是可重复的。看过“花式台球表演”吧?高手们可以把“同一个”高难度表演重复多次,只要器械条件相同、球的位置相同,表演者把出杆的角度、力度精确地控制在允许范围,就可以重复预定的结果。再说一遍:这个结果,是事先设计好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只要掌握了足够多、足够精确的条件、数据,就可以根据物理定律,预测事物的将来。台球,是一种比较理想条件下的运动模式,因为球是标准圆球体,球桌是水平的,桌面是平整的,连表面的摩擦力、弹性什么的,都有严格的标准,比较容易计算。物理学家们有这个自信:我们可以像对台球那样,对自然界的一切行为进行准确预测。只不过,大自然的条件更复杂而已。而在大自然里,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我们只要掌握了相关事物的精确形状、位置、质量、角度、弹性系数、摩擦系数等等,就可以准确地预测,这块石头将路过哪根野草、被哪块石头硌偏、撞到哪根树干、最后到达哪里,等等。这个原理,可以推广到更复杂的空气、水等更复杂的运动。我们现在不能精确地计算各个空气分子最终运动到什么地方,那是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法精确掌握与之相关的海量数据,还不具备处理那么多数据的计算能力,但这只是能力问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目前我们不具备这个能力,也能够利用概率,发展出统计物理学,来应付这些海量庞杂的运动,预测复杂运动的整体趋势。所以,物理学家们有理由骄傲。
于是,骄傲的拉普拉斯同志写了一本科普书,在介绍概率这个权宜之计时,他牛哄哄地写道:“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当成它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假如,有这样一个智者,他能知道某一刻大自然的所有精确数据,并且能够处理这些数据,那么,宇宙中所有物体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对这位智者来说,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一样,清楚地展现在他面前……”知道现在,就可以倒推过去,预测未来!这番宏论,就是传说中的“拉普拉斯决定论”,文中的“智者”,就是传说中的“拉普拉斯妖”。他代表了物理学的根本宗旨。是的,明确地告诉人们,万物何以至此,万物将会如何,这才是物理学,光荣的、骄傲的物理学!
麦克斯韦的电磁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挑战了牛爷的理论根基:时间观、空间观,但是,他们没动“决定论”一根汗毛,反而让决定论更加灿烂辉煌、固若金汤:我们搞懂了宇宙最快的光速运动、摸清了来无影去无踪的电磁运动,计算更精准了,水星进动、光线偏折、时涨尺缩……物理学家掌握宇宙深处的天体运动,比心腹掌握上司的软肋还精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对将来的预测更靠谱了!决定论,是宇宙真理,虽然,这将是一项长期的艰巨任务,是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长期艰苦努力才能实现的目标,但它是宇宙真理啊宇宙真理,是物理学的根本指导思想,是振兴物理的第一要义,值得把咱们及子子孙孙都豁出去,我们必须牢牢掌握决定论的精髓和核心,坚持几个250年不动摇!
而现在,玻恩同志,在全物理界上下玩命学习、拼命领会、死命贯彻决定论的大好形势下,你突发奇想、猛出怪招、疾走邪路,搞出个什么“概率”来,你对得起那些在暗夜中摸索的先驱、风浪中拼搏的前辈、荆棘中挣扎的英雄吗?他们,殚精竭虑,用科学把人类从蒙昧引向文明;他们,呕心沥血,让人类的认知突破一个又一个极限,让地球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正是这些天才、伟人,缔造了物理学的无上荣光!而你,玻恩,现在却来告诉我们,世界是靠概率支撑的,上帝这个老顽童在玩儿骰子,而我们只能躲在概率的窝棚里胡猜:月亮此时出现在天心的机会是38.38%,明早5点太阳八成出不来,登月飞船发射出去有2.50%的可能性会飞到火星?!大概、可能、也许……这是物理学?这是侮辱物理学!街头摆摊算命的都不好意思这样讲话!你以为你是领导吗?
什么?你说麦克斯韦、玻尔兹曼、爱因斯坦、拉普拉斯等大牛也是玩概率的高手?都磨叨多少遍了,那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懂吗?只是为了对付那些没法收集、无力处理的庞杂数据,所用的一种技巧、一条捷径而已,说穿了,是人类能力不足,并不等于“世界本身就是无法确定的”。这跟玻恩说的概率是两码事。还记得吧?爱因斯坦鼓捣电子跃迁时,在没动用统计学的情况下,他的公式里,出现了“概率”这个二货,于是,老爱郁闷地停下了这个工作,看来不找到消除概率的办法,他是不打算继续了。现在,玻恩却兴奋地跳出来,明确指出,用概率去理解世界,并不是由于我们人类能力不足,而是世界本来就无法确定!
这开的不是国际玩笑,是星际玩笑!
有人问你:“嗨,这位披着物理学家外衣的先生,您能为我预测下一次月食吗?”
“好的。稍等。”你边答边拿工具,不是纸和笔,而是一把骰子。掷出去后,你数了数点数:“呃……下一次月食大概……可能……”
“你确定?”
不确定
玻恩
玻恩说,薛定谔的波函数不是具体的、真切的物理现实,而是抽象的、魔幻的概率。他还向经典宣战:“在原子世界中,我倾向于放弃决定论。”不过,他依然留恋故土的坚实感,特意强调:“概率本身是遵守因果律的。”因果律的事情,我们先放到一边。单说概率,老薛一听玻恩给心爱的波函数扣了顶不靠谱的帽子:概率,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搞不清不要紧,但是你因此说世界“本来就搞不清”,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薛认为,玻恩是被能级、跃迁这些奇葩概念施了魔咒,才做出如此判断。他说:“我没法想象,一只电子会像跳蚤那样蹦来蹦去!”
反对玻恩的,当然不止老薛一个,他的队友里,爱因斯坦是最坚定的一个。按说,把概率这条狼引入量子内室的,老爱应该是第一人,10年前,他解释光子的自发发射时,引出概率这条狼,虽然它很好地搞定了量子跃迁,但是,为了不伤及因果性,老爱不玩儿了。10年后,面对玻恩的概率解释,老爱愁肠百转,他认为,新理论绕来绕去,也没让我们离旧理论的未解之谜更近一点。他说:“无论如何,我确信,上帝不掷骰子!”就是这句名言,让多数人忽略了老爱维护的核心问题。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再谈。因为有人比老爱还愁。
前面说过,把薛定谔吵跑后,玻尔顿觉时间和精力充裕起来,于是把空虚寂寞冷的目光锁定了海森堡。
老薛在时,海、玻意见完全一致,好像没什么可吵的了。但是,小海的侥幸很快就化为泡影了。跟老薛大战几百回合后,玻尔已经开始相信,波动说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小海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量子力学的解释上,玻尔要求,波粒都试试。不要说试试了,在小海面前,波动提都不要提,一提他就急,更不要说是他最在乎的玻尔在提,而且与他的矩阵力学相提并论!
所以小海强烈反对。我们知道,面对反对,玻尔的本能反应,就是说服之。说服的意思是,说到你服为止。无敌神功再度发作。
这下海森堡傻眼了,因为从此,不论清晨还是深夜,随时会有人敲门,把他从不管什么梦中惊醒。是谁?玻尔。干嘛?聊天。
玻尔只要想起来,就会找海森堡聊,毫无节制。你知道,夜半鸡叫虐身,夜半聊天虐心呐!
实际上,就算没架可吵的平淡,玻尔也会突然降临,一聊就是大半夜,只是没这么频繁。当然,在平时,玻尔也不是每次降临都是来谈心的(不然哥本哈根的天才们还不都被聊跑),有时也搞搞文化娱乐活动。总的来说,跟波尔混,还是相当刺激的。比方说踢足球。
玻尔的足球踢得还是上了一定档次的,至少用手接球蛮有准头——丹麦国家队曾经的替补守门员嘛。据说某场比赛中,玻替补被喊上去守门。比赛正酣,对方前锋过五关斩六将威风凛凛直奔球门,而伟大的守门员玻尔先生却淡然无视之,他正色眯眯地盯着门柱!观众、教练、裁判全体疯了,对方前锋自尊心严重受挫,含羞朝玻尔射出一球,在赛场汹涌澎湃的心跳和叫喊声中,玻尔惊回首,眼见一球路过,条件反射一伸手,整个赛场的人心脏骤停——他居然接住了!赛后,他给出了一个令人心肌梗死的答案:我当时在门柱上演算一道题。大家一致认为玻替补还是搞物理比较有前途,于是他要建研究所就让他建,要扩研究所就让他扩,在那里算题比较健康安全环保。与物理男孩们在一起时,足球就越踢越没劲了,因为守门员在场上无所事事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还是和大家一起看电影比较happy。
一次,伽莫夫等一干童鞋拖玻尔去看西部片。散场后大家一致认为比踢足球还没劲。玻尔这次表示同意。大家险些认为玻尔是同类了。但是这时,玻尔开始影评了:“那个坏蛋带着女主跑到桥上,桥就突然断了,这种不可能我也就不当回事了;女主挂在桥上那么久不掉下去,这种不可能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也信了;男主赶来枪战那一段错漏百出,种种不可能我也忍了。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的是,刚好有个人及时路过,并拿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切!”一干强人集体石化。大家一致认为,跟波尔还是谈物理比较稳妥。不过,玻尔先生的影评也不是每次都错。
又一次,轮到伽莫夫抱怨电影太假了:“每次坏人悄悄拿枪想偷袭男主角时,总会惊奇地发现,男主角的枪已经先对准了他。”这回玻尔反对了,他认为,坏人偷袭,是有意识的行为,而主角属于本能反应,本能比有意识要快。伽莫夫当然不服气,于是两人各备一支玩具枪,相约实验。不久,乘大家乱哄哄讨论问题,伽莫夫悄悄掏枪偷袭,果然被玻尔秒杀。
接球准,出枪快,是不是已经开始佩服玻尔手脚麻利了?伽莫夫会告诉你,你又错了。证据是开车。玻司机车技不怎么样,大家习以为常;玻司机爱聊天,大家也都知道。但是,一旦你坐上玻司机的车,就会发现,一个爱聊天的蹩脚司机是有多可怕——他经常脚踏油门、扭过头来,和后排乘客聊到物我两忘,搞得车里车外的人无比崩溃。但是,你别指望哥本哈根的好事之徒们长记性。1929年某天,伽莫夫跟玻尔去卢瑟福家串门,倒霉的老卢刚买了一辆超拉风的摩托车,伽莫夫一见倾心,极力怂恿玻司机试驾。玻司机禁不住诱惑,一路惊险地表演到闹市,摩托受不住刺激,果断死火趴窝。一向慈祥友好的老卢赶来,气急败坏地教育伽莫夫:这家伙汽车都开不稳,你敢喊他开摩托车?还好趴窝的是摩托不是玻尔,否则整个物理界都饶不了你!
总的来看,跟玻尔混,日子还是蛮欢乐的,尤其是玻尔亦父亦兄亦友的关怀和引导,让这些天才们欲罢不能。但是,根据上帝礼物规则,他不可能只把好事快递给你,所以,忍受玻尔无敌神功的摧残,就是天才们要接受的代价了。
现在,小海正在忍受这个煎熬。自从把老薛折磨走后,玻尔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着弄清真相。不管他逮到谁,都只有一个话题:解释量子力学。而海森堡,是玻尔的重点光顾对象。于是,可怜的小海不得不随时警惕玻尔来袭。聊天的内容,是比聊天本身更让人头疼的事:波粒二象性。
跟老薛吵架后,玻尔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对待徳布罗意的波粒二象性了。然后,玻尔和小海悲催地发现,“波粒二象”说起来挺酷,但是无论如何,你也没法把粒和波两个图像联系到一起——它俩硬件软件都不兼容!就算你能让张飞爱上吕布,也没法让波粒共融。
更不幸的是,玻尔和小海慢慢发现,他俩的观点,也像波粒一样,越来越互不相容。海森堡的出发点很单纯,他用数学去描述可观测的现象,至于数学背后的故事,他不太在乎。而玻尔,更希望摸清数学背后的物理意义。对波粒二象性,海森堡想用粒子主导。但玻尔希望找到一个办法,让波粒和平共处。
所以,在波粒和平共处之前,玻尔和小海之间,爆发了一场残酷的战争。这是一场真正的持久战,一吵就是几个月。小海的悲哀在于,他不能像老薛一样潇洒地走开。当初,玻尔把这孩子拐到哥本哈根时,几乎是在对整个物理界一再保证,海森堡不会在哥本哈根待太长时间,但是,他一年后,海森堡合同到期时,玻尔做了一件事,给海森堡涨工资,而且力度不小,直接乘以2。赤裸裸的勾引呐!玻恩拿不出那么多工资,也不好耽误小海前途,只好再次受伤。玻尔一定看过三国,把小海当成荆州了。不厚道啊!小海就这样上了贼船。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小海一定很怀念哥廷根的幸福生活。他回忆道:我们一聊就没完,一直到午夜,双方拼了几个月,也没什么起色。好在小海年轻力壮,没被累倒。但谁都不是铁打的,俩人都快累散架了。
双方都又累又烦,于是决定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
玻尔:我去滑雪。
海森堡:bye。
……
1927年2月,玻尔去挪威滑雪,假期有4个星期。班主任溜达去了,最开心的当然是被班主任盯死的海森堡同学。一丝无法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浮上眉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问题了,关键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哥本哈根的天顿时晴朗起来。
去年4月28日,柏林的天似乎也很晴朗。不过,小海没心情观察天气,他很紧张。因为,他正站在柏林大学的讲台上,讲他刚创建的矩阵力学。让他紧张的不是矩阵,而是台下坐着的某些听众,比方说劳厄、能斯特、普朗克、爱因斯坦等。这也难怪,任何一个25岁的小伙子,面对这么多业内大神时,如果像国足输球一样淡定,那只能说明他见识短,有眼不识珠峰。
课讲得还算清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课后,爱因斯坦找海森堡聊天。
老爱问:“你假设原子里有电子,却不考虑它们的轨道,即使我们可以在云室里观测到电子的轨迹。为什么?”
小海做梦都想让老爱提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拉老爱入伙。因此他热情洋溢地回答:“我们观测不到电子在原子内的轨道,却可以观测到辐射——这就足以推出电子的频率和波长。一个好的理论,必定以可直接观测到的量为基础。”
“只有可观测到的量才能纳入物理理论?”老爱反问。
“这难道不正是你处理相对论的手法吗?”小海反问道。他认为说到这里,老爱应该就是战友了。
“一个好把戏不能玩儿两次。”老爱神秘地笑了。他认为,用可观测的量去建立理论没错,但只用可观测的量去建立理论,就大错特错了。老爱强调:“是理论决定了我们能观测什么。”
“啊?!”这句话的输入,把小海的大脑搞得差点死机。
“理论决定了我们能观测什么。”不管是谁,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人,脑子里一定蹦出两个字:荒谬。小海也不例外。但这句话是爱因斯坦说的,所以他本能地认真考虑起来:我们的理论不都是以观测为基础建立的吗?没有观测,哪来的理论?理论,是人类对客观现象的主观认识。你见,或者不见它,现象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它,事实就在那里,不变不移呀!主观认识,能决定我们从客观世界中看到什么?!如果这是真的,世界也太疯狂了!
老爱当然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被这句话困住了,于是继续点拨:在观察之前,我们就会不自觉地,用已有的理论,对观察对象进行某些假设。
这个需要解释下。我们的肉眼靠可见光看东西,于是我们得到了“可见光可以用来观测”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制造放大镜、光学显微镜、望远镜、照相机等,于是观测到了更小、更远、更具体的东西。电磁波被发现后,我们得到了“红外线、远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γ射线也可以用来观测”的新理论,根据新理论,我们制造红外望远镜、x光透视器、射电望远镜等,观测到了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人体内部结构、137亿光年外的星系、太阳表面活动的清晰图像等等。
这些观测设备,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我们按照已知的电磁波的性质,假设电磁波在仪器里怎样被反射、折射、放大、聚焦,怎样变成人类眼睛可以接受的图像信息,等等,综合这些因素,去设计、实验、制造、应用。所涉及到的成千上万个技术细节,都是围绕我们已知的理论来进行的。所以说,能看到什么,是选择“怎样去看”决定的,而选择怎样去看,是理论决定的。
“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现在看看这句话,还荒谬吗?
老爱认为,实际上,观测本身,也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观测对象发出的信息,比方说振动、气味、声波、电磁波、引力波之类的,传到仪器,仪器按照设计要求,发挥各种作用:接收、反射、放大、聚焦等,然后把信息输出给我们的感官,通过一大串神秘的反应,在意识中形成结果,成为我们的认识。这些过程,是我们事先就知道的。这就是说,我们在观测之前,已经对“能看到什么”有了一个大致的预期。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理论决定的。
老爱当时没解释这么细,他只是告诉小海,你那些所谓“可观测到的量”,都是这样观测来的,观测之前,已经用理论做了假定——尽管不是有意的。老爱强调,如果你掌握的理论完全不同,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假定,那么,你观测到的那些量,可能也就不同了!
小海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老爱的观点是“有说服力的”。
小海本来是想拉老爱入伙的,没想到不但没说服老爱,反倒被老爱灌输了一顿完全陌生的思想。这个观念来得太突然,他觉得还是回去慢慢消化好些。于是小海提起另一个话题:说好了给玻尔当助手,兼职哥本哈根大学讲师。现在,莱比锡大学邀请他去当教授,像他这个年纪,接到这样的邀请,是个了不起的荣誉,弃之可惜。怎么破?老爱当场建议:给玻尔当助手。小海决定,听老爱的话,出新成果再说。小海这时还没意识到,这场谈话的两个成果:一个新思想,一个新决定,对他将来的前途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2006年底,小海在和玻尔的持久战中,也没忘和泡利师兄通信。一次,泡利聊起他的新发现:电子互撞,当动量q可控时,位置p就不可控。动量q有变,则位置p必变。
泡利总结道:用p眼看世界,或者用q眼看世界,都没问题,但同时用两眼看世界,你就看不清了!
泡利总结完就收工了。这厮总是这样,有了新发现,通常是兴致勃勃讨论一番,然后扔到一边,屁颠屁颠忙别的去了。
现在,泡利师兄在干嘛?又在跳舞?玻尔先生在干嘛?已经在滑雪了吧?这二位的造型,既不适合跳舞,又不适合滑雪,但他们偏偏乐此不疲,灵气可鄙、勇气可嘉啊!一丝久违的、轻松的笑意,浮现在小海脸上。
没多长时间,小海就Happy不起来了,因为这会儿,他脑子有点乱。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最大的理想——用矩阵力学一统量子江湖。但是,薛定谔搞出的那个方程,在物理界越来越吃香,原来支持矩阵力学的朋友、同事们,纷纷倒戈,连跟他一起建立矩阵力学的队友玻恩都被波动方程迷住了,自己最敬重最依赖的玻尔,都站出来支持波动说。面对玻尔,小海顽强地抵抗了几个月,也无济于事。幸好有狄拉克在。他去年9月份来到哥本哈根,准备访问半年。前不久,他搞出一个量子力学方程,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分别是这个方程的两种特殊情况,小狄的这个成果被称为变换理论。有了这个方程,原来波动方程擅长的领域,现在用矩阵处理起来也很方便了——比方说概率问题。在变换理论基础中,不连续性占有重要位置,这让小海心里踏实点了。但是,在处理某些问题时,不连续性就露怯了,比方说电子轨迹。
就算电子是个粒,它总要运动吧?它一动,就会有轨迹吧?这个轨迹,总不会是不连续的吧?
还记得威尔逊云室不?电子每次经过云室中的水蒸气,都会潇洒地划出一道轨迹,你爱看不看,它就在你眼前。一个粒子,飘过空间,划出一条连续的轨迹,这是它的本分。你能怎么办?
现在,小海要独自面对这个看起来很小,其实很大的问题。
上次离开玻尔,海森堡童鞋爆发了小宇宙。这次玻尔离开,海森堡的小宇宙还能爆发吗?
小海希望答案是:完爆。
所以,他给自己出了一道题:从云室里观测到的那个轨道,怎么才能和量子扯上关系呢?
于是,哥本哈根的同行们,总是能看见小海飘来飘去,他的思想在游荡,他的脚步也在游荡。因为,爱因斯坦的那句话,正在他心中游荡:“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老爱没想到,这句点拨,引出了自己无比厌恶的怪物。
好吧,让我们忘掉过去。现在,听从量子论指引,重新审视云室中的电子轨迹,我们能看到什么?
如果电子是波,就不会划出什么轨迹。因为波是缥缈的、飞散的,这样的东西在空中飘过,如果能弄出一道轨迹,那真是活见鬼了。
但是,如果电子是粒,就必须有一道轨迹。这不就结了吗?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正是一道轨迹啊!
是吗?你确定?
别忘了,现在是量子论说了算,它来决定怎么看!量子论认为,不应该存在一条连续的轨迹。那么,云室中那条该死的线是什么?
等等,我们看不见电子,却能看见它划出的轨迹!我们看不见车,却能看见车辙一路爬到天尽头?可能吗?不可能!
那,不见电子只见轨迹说明了什么?说明“轨迹”比电子本身大多了!大多少呢?即使电子扩大几万倍,我们也看不见!什么东西能搞出比自己宽几十万倍的轨迹呢?答案是,没有这样的东西。那么,我们就更该仔细看看,这个所谓的“轨迹”,它究竟是谁?
原来,是比电子大得多的一串水珠!一“串”水珠,是连续的吗?当然不是!
水珠是怎么来的呢?是电子路过时,电离了亲密接触过的分子,把它们变成离子,吸引周围的水分子,聚成了水珠。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串断断续续的水珠。这只能说明:电子曾经和这些水珠中心的某个分子亲热过。而不能证明存在一条连续的、完整的路径。
小海已经游荡到了研究所邻近的公园里。午夜,星空冷漠,寒风凛冽。他脚下的轨迹零散模糊,但电子的“轨迹”却越来越清楚。如果电子真的有一个连续的轨迹,那么,我们就可以精确追踪电子的速度和坐标,这个速度和坐标是确定的,所以,可以得到确定的动量q和位置p。q和p一确定,那么,pq=qp。矩阵力学就Game ove了。
泡利师兄说什么来着?当动量q可控时,位置p就不可控。单看p很清楚,单看q也很清楚,两个一起看就不清楚!从云室轨迹来看,泡利是对的,因为这条轨迹不是连续的,所以,就没法精确追踪电子的速度和坐标了。但是,云室轨迹没法定位p和q,就代表用其他方法也不行吗?
我的理论说什么来着?pq≠qp。这是什么意思?
pq不等于qp,qp 也不等于pq,这段绕口令难道是说:你“先看p再看q”,跟“先看q再看p”的结果不一样?
观测的顺序,居然影响观测结果?凭什么?!月亮姐姐在天上飞啊飞,我先看她的位置p,再看她的动量q,这跟你先看她的q再看她的p有区别吗?不管咱俩怎么看,她都会像几分钟前、上个月、十几亿年前一样飞!
等等,小海现在考虑的是量子论,不是相对论。所以,他只能去看那些小家伙的p和q。
天地之间,单影孑立。风,是冷的。星,是冷的。夜,也是冷的。整个公园,都是冷的。但小海却没被冻上,因为他的大脑是沸腾的。他在想办法看电子的p和q。
怎么看呢?拿尺子量?猪脑子也不会想出这么笨的办法,电子那么小,你量个毛啊量!当然是用比它更小的东西了!我们平时看东西,靠的是光子,现在看电子,当然也是光子最合适了!
我们想知道电子的动量q和位置p。现在,先测它的位置p。一个电子没心没肺地飞过,一个光子爱心泛滥地冲了上去……电子只感到它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一个趔趄,改变了人生轨迹。光子用它的转折点,得到了电子的位置,但是,这一撞,电子变了方向,这还不算,它的速度也变了!速度变了,动量当然就变了。
原来如此!测量电子之类的小家伙的位置,还真能影响它的动量。进一步考虑这个测量过程,小海发现,根本不可能同时得到精确的位置p和动量q。
我们想要得到p和q,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用光子追踪电子的运动轨迹。我们看av或者cctv,分辨率越高,画质就越清晰。光子是波粒二象性的,它有频率,电子那么小,光子的波长(频率)直接决定测量的精确度,光子的频率,就是分辨率,波长越短(频率越高),测得的位置就越精确。但同时,频率越高,能量也就越大。能量越大,撞上电子,对电子速度的改变也就越大,测得的速度就越不精确。如果你想最大限度地保持电子本来的速度,只能降低光子频率。频率降低,对速度的影响倒是减少了,但是,波长增加,测量位置的精确度就降低了!有测量,必有干扰。测一个值,必定干扰另一个值。想把二者一起量个差不多,那p和q就一样模糊。这就是泡利师兄说的,两眼一起看,你看不清。
结论:动量测得越准,位置就越测不准;位置测得越准,动量就越测不准。一起测?做梦吧!
还有比这更别扭的事吗?!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这还不算,它还决定了我们看不到什么!原来,上帝在提示我们读他的同时,在最基本、最隐秘的地方,设置了一道底线——掌控自然?哼哼,谁也别想取代我!
摸到了上帝底线,小海激情澎湃,他欢天喜地跑回他的阁楼,一顿方程推导,搞出一个诡异的公式:
△p△q≥h/2π
又是一个不等式!这个奇形怪状的公式什么意思?它就是上帝底线的具体值!
△的发音有种马车飞奔的感觉,念“嘚儿踏”,在这里代表“不精确性”。△p就是“动量不精确性”,△q就是“位置不精确性”了。≥号,以及它后面的h、π,我们都很熟。所以,这个公式告诉我们,同时测动量p和位置q到底是有多不精确。
这里的△p、△q,就是一对“共轭”变量,啥叫“共轭”呢?首先得知道啥叫“轭”。上面提到马车,如果是两匹以上的马拉车,就得让它们速度和方向一样,它们又不考外语,听不懂人话,咋办?就用一个架子把它们连起来,这样,它们就只能共进退了。这个架子,就叫“轭”。所以,“共轭”,就是按一定的规律相互匹配、相互制约的关系。
h/2π是个常数,它的值铁打不动,雷打也不动,那么,△p和△q的变化,就是此消彼长的“共轭”关系了。这就是在告诉我们,你把位置q量得越精确(△q的值越小),动量p就越不精确(△p的值越大)。
那么,如果我们人品大爆发,把动量p量得绝对精确,也就是△p=0,会怎么样呢?这下坏了,△q=∞,位置的不精确性是无穷大!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一个粒子,如果你把它的动量搞得100%准确,那么这时,它的位置在哪儿?答案很恐怖:它无处不在,整个宇宙任何一点都“有可能”!上帝啊!
还记得矩阵力学的基本公式吧:pq-qp=(h/2πi)I。
为什么pq-qp≠0?为什么量子规律不遵守乘法交换律?!这个让所有人大惑不解的谜团,现在终于解开了!答案就藏在公式里!原来,是因为△p△q≥h/2π。
因为△p△q≥h/2π,所以pq-qp不等于零,而等于奇怪的(h/2πi)I。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玩笑,p和q,就像跷跷板,一头上来,另一头就得下去,不可能两头同时翘起来;又像婊子和牌坊,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只能要其中一个,两者都要,就不伦不类贻笑大方。总之,你得到p,就得不到q。既想闲云野鹤,又想炙手可热,上帝说,你这是得瑟!
不过,用不着担心我们的世界都这么不靠谱,不会出现这种事:你把车速控制准了,你的车就满宇宙乱飞。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误差很小,瞧:△p△q≥h/2π,前面说过,h的值是6.626×10^-27尔格·秒,也就是用十万亿个一亿除6.626,它等于6.626×10^-34焦耳·秒。这个值十分微小。用这个微小的值除以2π(也就是2×3.14),就更小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测量的△p和△q,数量级都差不多,大约在10^-17左右,10^-17米这个误差,对半径只有10^18米的电子来说,大约是它本身大小的10倍。10倍!这个误差不小。如果让你测长城的位置,测得的误差是它长度的10倍,那就是把长城开除地球球籍了。
但是,10^-17米,对我们人类来说,这点误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接触的一般都是宏观事物。我们测量月亮姐姐、足球弟弟、米粒妹妹等宏观物体,光子撞到他们身上,基本没什么影响,所以还算测得准。所以我们能用狙击步枪准确地击中1000米以外的物体(最远狙击距离目前是2430米),所以我们能把千年后月食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我们能把车速精确到小数点以后N位,车的位置也不会到处飘忽不定。这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福利,否则,什么都搞不准,我们还怎么繁衍到今天?
人类繁衍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海森堡正忙着写论文,他把新发现叫做“不确定性原理”。为了说明不确定性,他举例说明,想探测电子的p和q,需要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显微镜,它发射γ射线,来刺探电子的位置。高能光子撞到电子后,返回时报告自己的速度、方向等数据,根据这些数据,我们可以算出电子的位置。为了达到精确,显微镜必须要配备大直径透镜或反射镜,它可以将光聚焦到一个点上,这样,测量倒是精确了,但是,有个大问题,光子撞了电子后,光子返回时,我们没法判断这个光子是从哪来的。因为,强悍的聚焦能力,让光子改变了路径。但是,如果减小半径,显微镜的聚焦能力也按比例打折,你看不清。看不清怎么测得准?!
与此同时,光子踢飞电子的剧情必定继续上演,所以,不可能测得准。
在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之间,不确定性原理的金簪生生划出一道银河,鹊桥在哪里?海森堡测不准。就像他测不准玻尔会怎么看他的新发现。
所以,1927年2月23日,小海给泡利写了封一14页的长信,激动地详述了他的新发现,这一次,又Happy地得到泡利师兄的盛赞:“量子论的黎明到了!”
当然,小海也给玻尔写了一封信。只是时间稍晚。都3月9日了。这时,小海已经把写给泡利的信变成了论文。准备发表论文了,这才写信给玻尔,并且,信里不包括新发现的细节,只包括新发现的消息:“我应该是搞定了p和q的精度问题,论文昨天寄给了泡利。”
是的,海森堡想先得到泡利师兄的有力支持,以防不测——新发现被玻尔一枪击毙。
但是,该来的总归会来。接到海森堡的来信,伟大的、无所畏惧的、百折不挠的战士玻尔扔掉滑雪板,急忙赶回哥本哈根。小海心头一凛。
在玻海大战第二波激情上演之前,我们接着说小海的新发现。搞清p和q这对冤家的关系之后不久,小海又发现另一对共轭的量。能量E、时间t。Et?这对东西怎么会“共轭”?能量是真真切切的物理现实,时间是什么?难道不是人类用以描述物质运动、事件发生过程的一个概念、一个参数、一个度量衡吗?人类为了使用方便,所发明的一个度量衡,会和真切存在的物理现实发生“共轭”?太荒谬了!
其实,一点也不荒谬。记得狭义相对论吧?时空一体,时间跟空间,作为物理量,地位一样,所谓“时空”嘛。而空间,又跟位置q有关。再说能量E,质能可以互换。上部也说过,什么速度啊、动量p啊,这些东西,都跟能量有关。这样看来,q和p“共轭”了,那么,E和t不“共轭”,简直就天理难容。所以:
△E△t≥h/2π
和p、q类似,你把E搞得越准,t就越不准;反过来,你把t测得越准,E就越不准。经历了前面的心跳历险,咱俩已经见怪不怪、不怪反怪了,再坚利的现实,也刺激不了我们坚强的内心了!那么,关于Et共轭,要不要继续深入翻译一下呢?要的。
上面那个怪怪的公式是在说:
你把能量搞得无比精确,△E=0 了,那么,△t=∞,时间的不确定性就纵贯古今!如果你对恋人海誓山盟一辈子的期限还不足言爱,就给TA个△E=0吧,从宇宙诞生到灭亡,无时不刻,皆有可能——表明你们在万年内结束这段感情的概率接近0。好恐怖的浪漫!
很神奇吗?还有更神奇的。
如果,时间无比确定时,△t=0了,会发生什么?聪明的你算出来了,△E=∞!能量的不确定性无穷大,什么意思?!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能量从0到∞,皆有可能!这就是说,在时间无比确定的那一瞬,将凭空出现巨大的能量起伏!
这一瞬是多长时间呢?取决于时间有多确定!
确定性越低,这一瞬就相对越长,能量起伏就越小。时间越确定,时长就越短,能量起伏越大。绝对精确,能量起伏就无穷大!时间确定度VS能量起伏大小,可以参考相对论的质速关系曲线图,理解起来容易些。
等等!不对啊大师!这样搞法,你当能量守恒定律是空气么?守恒定律跟你们哥本哈根有仇?凭空出现巨大能量起伏?凭空?凭空?!
是的,凭空。是的,它触犯了伟大的能量守恒定律!但是,上面说了,时间不怎么确定时,能量就不怎么起伏,微乎其微,我们感觉不到,测不出;时间精确,起伏越大,但时长就越短——还是感觉不到。重要的是:起伏。翻译一下,就是“起”了还会“伏”。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涛声依旧。
我们的时空里,时时处处,沸腾着能量。真空不空。只是,这些能量瞬间生灭,总体平衡。所以听似惊天动地,我们却无知无觉。能量,依然守恒。
但,这丝毫没有降低宇宙的神奇度。我们已经知道,能量,和质量是一回事。能量在时空中生生灭灭,翻译过来,就是每时每刻,都有物质凭空产生,又瞬间消失!物质居然可以在我们的时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就太恐怖了!想想看,你正在窗前对着秋雨想憋出几句诗来,眼前突然出现半颗火星,上面坐着刚出道的芙蓉姐姐,然后神秘消失,是不是很崩溃?
恐怖吗?崩溃吗?有人认为,我们的宇宙,可能恰恰就是这样诞生的!但是这位童鞋问了:物质凭空生灭,尚可接受,但只生不灭,那不就是悍然违反守恒定律吗?这是需要表示强烈谴责和严重抗议的星际大事啊!弄不好要坚持谴责他一万年不动摇的!
这位童鞋先莫激动,宇宙诞生之类的小事,用不着动用外事部这么严重。我们知道,有物质,就有引力,而引力,是一种负能量——它是一种吸力。凭空出现的物质,被它们的引力场相互抵消,总能量还是零。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假设地球刚开始是个绝对标准的球体,每个点的海拔都是0。那么,在它不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流的情况下,要出现一座山,就必定有其他地方低下去。保持总体平衡。这座山就是物质,低下去的地方就是引力。关于宇宙的诞生,咱以后再关心。
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提供了宇宙诞生的一种可能,让我们减轻了对“自己是从哪儿来的”的一些疑惑。但是,他自己摊上大事了。
每当悟空想静一静的时候,唐僧就会及时出现,孜孜不倦地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小海又在面临这个问题。
玻尔先生滑雪时,脑子也没闲着。他在思考一个老问题:波and粒。一个想法渐渐成熟,但是,缺少有力的支持。听说了小海的新发现,玻尔心头一动,急忙赶回来看小海的论文。
他要跟小海好好交交心。
互补原理
自从搞上了物理,玻尔就始终被一件事纠结着:波or 粒?
一开始,玻尔相信波,甚至为了波,面对光电效应的无敌战车,他不惜斩杀守恒定律,来捍卫麦爷的王国。对爱因斯坦和徳布罗意兄弟相信的波粒二象,他嗤之以鼻。
矩阵力学建立后,玻尔渐渐转向了粒,面对薛定谔伟大的波动方程,他宁可承担死不认错、悍主虐客的恶名,也要遏制波动的复兴。
老薛走后,他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与时俱进,认清一个残酷的现实:任何抹杀波或粒的企图,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都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必将碰得头破血流、自取灭亡。
于是他试图说服小海与波和平共处,结果两人大战数月,互相折磨得筋疲力尽,火烧火燎,却毫无结果。这是他辩论生涯中的第三个败笔——于玻尔而言,没捡到,就算丢了;不胜,就算败了。辩论中,玻尔错过,但从未败过。当然,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他一定会认。
为什么小海死也不服?因为连玻尔自己都不服:波和粒怎么可能和平共处?虽然矩阵力学、波动力学分别表明:粒、波都是必然存在的;虽然双缝实验、光电效应也分别证实:波、粒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怎么能从物理上去理解,一个又是粒、又是波的世界呢?这将是一幅多么荒谬和不可思议的图像啊!
玻尔的痛,有谁懂?他需要一个解释,给世界。
挪威。童话般的雪山上,玻尔脚踏滑雪板。耳畔,有风掠过。一幅温馨的图像倏然闪现:钱。太俗了!换个说法:货币。硬币、纸币都有正反面,一面是波,一面是粒,它们互斥而又互补。你看到一面,就看不到另一面。但是没有另一面,它就不完整。不要玩儿“折弯两面皆可见”之类的脑残急转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只是比喻。玻尔的这套理论,叫“互补原理”。
但这个解释,只是一个哲学式的物理外壳,它缺少一个强悍稳固的物理内核。
而当玻尔看到海森堡论文时,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的那个内核。但是,这个内核与外壳不配套,需要改造。于是,海森堡一直提心吊胆的事件终于拉开了序幕——玻尔
玻尔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不确定?
小海的回答是:因为测不准。
玻尔:为何测不准?
小海:电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准确的p或q。你只有测量了其中一个,它才有意义。但只要你一测量,就会因为干扰,丢掉另一个。
玻尔:你的结论,是从什么推导出来的?波还是粒?
海森堡一听“波”这个字就冒火:波?我讨厌波!好吧,我从来没考虑过什么波。Look,我的显微镜实验,“聚焦能力(分辨率)提高”与“路径改变增大”之间的矛盾,导致我们无法知道光子从何而来;光子踢飞电子造成的干扰,导致我们无法同时获得p和q。很明显,这个结论,当然是从不连续的粒而来!
小海倒霉就倒霉在这显微镜上了。他大概忘了:博士论文答辩时,他的实验题就栽在显微镜上——而且,也是关于分辨率的问题!
玻尔早就看出,这个实验渣的显微镜实验分析中,有一个关键错误:
聚焦导致路径变化,实质上只是折射角的问题,我们知道,折射、反射的计算,早在300年前,就已经被斯涅耳、费马他们搞定了。而显微镜的各类参数,都是已知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倒推光子从何而来;至于动量,根据康普顿效应,光子和电子相撞后,也是可以计算动量变化的。
所以玻尔说:“你的显微镜实验是错的。”
小海的反应很果断——他义无反顾地哭了,内牛满面地跟玻尔吵了一架。这场物理学术交流,差点变成江湖恩怨。
玻尔认为,显微镜无法精确测量p和q的根源是,不可能确定光子是从哪个点入射的。当光子撞上电子,在测量之前,我们没法确定二者的位置,也没法限制光子必须从哪个点入射;同时,不管多牛的显微镜,它的孔径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分辨率有限。这些,都从理论上一致否定了用显微镜精确测量的可能。
其实,对海森堡来说,显微镜实验分析错误,还不是大问题,改过来就行了。让他火冒三丈的是,玻尔认为,必须动用波函数,来分析漫射的光子,波粒结合,才能完美地解释不确定性原理。
为什么不确定?因为“粒”同时也是“波”。是波粒二象性导致了不确定!
具体来讲,用波来解释不确定,更方便。如果把电子看成波,那么,你想得到它的确定位置,首先得要求它在空间越集中越好,界限分明,不能飞散。但是,计算表明,你越想让它局部化,需要的波长种类就越多。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用一堆大小、形状差不多的石块,砌一个圆球,只能做到形状上大致类似圆球,因为它的表面肯定起伏不平、石块之间也不牢靠,想让它更牢、更圆、边界更清晰,必须用更小块的材料,比方说石子、沙粒、水泥来填充、补平、黏结。但是,波长的种类越多,它的动量就越模糊。反过来,你想要一个确定的动量,就只能用单一的波长。波长种类越少,波就越分散,空间局限性越差,位置也就越不确定了。所以,不是测不准,是本来就不确定。
海森堡坚决不接受这种解释。
薛定谔的波动方程问世以来,一直仗着讨喜的外表、广袤的人脉,以压倒性的优势,欺负着长相怪异、性格孤僻的矩阵力学。海森堡强烈不满、强烈抗议、强烈谴责,也无济于事,只能深表遗憾。现在,他终于从不连续的粒子性出发,导出了伟大的不确定性原理。这个新成果,让他信心倍增,尤其是得到泡利师兄的盛赞之后。他本来打算,尽快发表这篇论文,用这个新武器击溃波动力学。但是,半路杀出了玻尔,生生要把不确定性原理分一杯羹给波,与粒平起平坐,共同开发!真是岂有此理!不确定性原理自古以来就是粒方的固有领土啊,不可分割啊!海森堡严正交涉,玻尔不为所动。双边关系骤然紧张起来。
互相看着不爽,都想避而不见,以免引发新一轮冲突。但是,这二位的房间门对门,办公室也不远,一衣带水,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容易啊!
小海情绪很不稳定,玻尔精神高度紧张。改变or维稳?这是个问题。整个哥本哈根的空气变得不和谐起来。大家都很别扭。
一直这样别扭下去,谁都不好受。为了打破尴尬局面,敌我双方同时想到一个终极裁判——泡利。玻尔和海森堡纷纷邀请泡利来哥本哈根一趟:我俩闹僵了,赶快滚过来评评理。但泡利这时在兴致勃勃忙乎别的,果断表示他没时间来当裁判。于是这二位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杠下去。
凭借“粒”起家的海森堡,对“波”有着天然的、强烈的排异反应。但玻尔的互补原理、以及他对不确定性原理的解释,都是以波粒二象为基础的。“互补原理”不能没有“不确定性原理”。因此,把“波粒二象性”这个古怪玩意儿,妥妥地植入不确定性原理发现者的思想,是玻尔大夫必须完成的高难手术。
玻尔强调:波和粒,虽然是“互斥”的,看上去不共戴天,但实际上,它们是“互补”的,谁也离不开谁,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一块磁铁的两极。我们单看其中任何一面,都是不完整的。
说到这,那个老问题又冒出来了:既是粒又是波的物体是个什么样?我们能见到吗?
玻尔的答案是:不能。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你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垂涎看批判看,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去看,电子,或者光子之类的小家伙,只肯给我们展示其中一面,要么是粒,要么是波,绝对不会是二者合体或叠加的“粒状波”、或者“波式粒”。
重点来了:它究竟什么时候是粒,什么时候是波呢?
玻尔神秘一笑:它任何时候都是粒,任何时候也是波。它只是有时看起来是粒,而有时看起来是波。
好吧玻尔,我们全都被你打败了。现在才是真正的重点:它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粒,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波呢?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因为用词比较准确:“什么情况下”、“看起来”。
玻尔诡异地一笑:这事儿,你说了算。
啊?!
玻尔:也就是说,它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粒,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波,取决于你怎么看。
啊?!!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目瞪口呆。因为这句话,出自一个物理学家之口,而不是一个玄学家、神学家或者哲学家之口。虽然玻尔本身也称得上是一个哲学家。但是,他正在说的,是一个物理问题!
民间传说,苏轼和佛印论禅,相对打坐,问对方看到什么。佛印说看到一尊佛,苏轼说看到一坨屎。苏轼以为得胜。传说中的苏小妹评曰:“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 断定哥哥输了。这种论断,在玄学、佛学等领域,作为一种机智思辨,用于谈经论道、心灵鸡汤之类的闲事,我们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毫无问题。但它经不起哪怕是哲学式的严格推敲:如果有人看希特勒、斯大林、东条英机、生化武器、梅毒之类的玩意儿也是佛,那么,TA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呢?应该不是佛,而是水,是吧?这种一较真儿就露馅的偈语,如果用在科学上,那就让人大跌眼镜了。
现在,玻尔的观点,乍听起来,简直跟苏小妹的禅悟如出一辙。怎不令闻者瞠目结舌、下巴落地!
玻尔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解释得相当清楚:你选择什么观测手段,决定了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拿光来说吧,在双缝实验中去观测,你看到的就是波的一面;在光电效应实验中去观测,你看到的就是粒的一面。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
在一个平面上,画两个相切但不重合的圆圈。我们来Look下,它是8?是∞?是眼镜?很显然,三者都可以是,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但它不可能同时是8又是∞还是眼镜。
(^_^) 这是什么?这是一堆数学符号,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看成一张笑脸?是的,你在数学公式里看,它们就是数学符号;你把它们这样组合起来看,它们就是人脸器官。
所以,你看到的是什么,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选择怎么去看,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
嗯,理是这么个理。可是,怎么听,也有法师点化青年的意思。
好吧,上面的例子,虽然够直观,够简单,但说服力不那么强,并且有点诡辩的意思。因为,我们讨论的是世界本质问题,用这些抖机灵式的论辩技巧,说得赢,但说不服,说不清,说不通。不能让人真正地理解问题。
所以,下面,咱俩说点正经的。
实际上,我们看世界,都是借助观测工具去看的,这些“工具”,包括手电筒、显微镜、望远镜这些人造物,以及我们的眼睛、鼻子等等自然物。
用不同的工具,能看到不同的东西,也就是能观测到不同的结果。这个,没意见吧好的一致通过……这位同学说什么?你有意见?!
OK,虽然我们的台词里没有这句,但,既然你说出来了,咱俩就较个真儿。
夜。无月。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上下都是黑的!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观测工具——眼睛,而你,却正在用它寻找光明。
光明未现,一袭黑影,却迎面飘来。悄然无声。仿佛一缕风。
但你心中,却惊雷乱炸!难道……?!
强光乍闪。不是雷电,而是你的手电,射出一道光。
一个美女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肤白如雪。
黑影怎么变成了美女?答案很简单:因为夜里光线弱,你只能看见黑影。而用手电筒一照,有了足够的光源,你也就欣赏到了美女。用不同的工具,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没错吧?
这还是诡辩!的确,在夜里,有手电和没手电,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同。但是,手电只是帮助我们看清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改变了事物的形态——她“本来”就是个美女,只要我们看清楚了,就能确定她是个美女,不可能我换个观测工具,她就不是美女了。
是吗?你用X光Look Look她,看看还是不是美女?
你这是抬杠,不管用什么看,她也不会变成一条鱼!
OK,不要激动。通过美女的例子,咱俩至少可以在两方面达成共识:A.工具可以帮助我们看到更多东西;B.看到更多东西,会改变我们对事物的认知。就像刚才,对同一个物体,先是被吓死,然后被迷死。
以上没问题吧?好的继续。
你刚才提到“本来”,是吧?你认为,不管什么东西,它都有一个客观的、“本来”的面貌、特性,不管你怎么看,也不管你看不看,它都是那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吧?而人们要做的,就是用尽各种手段,看清它的本来面目,没错吧?
好的,现在,咱俩就来探讨“本来”的问题。
咱俩在上部已经讨论过,不同动物的感官,各有所长:响尾蛇能看到红外线;蜜蜂可以看到紫外线;大象能听到次声波;蝙蝠和蛾子能听到超声波;老鼠、狗、王蝶等动物的嗅觉比人灵敏成千上万倍;许多昆虫、鱼类、两栖类、爬行类、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都能感觉地球的磁场,用它来导航……看,各路英雄都到齐了,可以公平、公正、公开地探讨事物“本质”了。
题目是:上述那个美女的皮肤“本来”是什么颜色?
颜色,对人类的认知来说,是个直逼“本质”问题,因为我们的第一感,就是视觉。世界在我们眼里,就是各种颜色的组合。想准确地观测一个物体,如果只能选择一种感觉,首选就是视觉。不信?买一样东西,但不准你看,只让你从摸、听、舔、嗅中选一样,你肯定不干——哪怕是买吃的。而只让看,不准摸、听、舔、嗅,这个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回想下,你买食物时,在很多时候,是不是只用看,不用摸、听、舔、嗅就可以买?是的!
现在,你我都同意,通过分辨颜色,来探讨“本来”,是毫无问题的。所以,回到这个问题:上述那个美女的皮肤“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还用探讨吗?咱俩都看见了,妥妥的:“肤色如雪”。她很白。
但响尾蛇不同意,因为,在它看来,美女的皮肤是红色的!
响尾蛇话音未落,蜜蜂就笑了,因为眼前这个美女,皮肤明明是紫色的!
噗通!蝙蝠掉下来了,怎么回事?这家伙笑岔气了。在它看来,颜色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既能用眼睛看东西,同时也能用超声波精确地“看”到各种物体,这种“看”法,没有颜色,但能够清晰地分出大小、形状、质感。对蝙蝠来说,这样“看”,也足够清楚了。蝙蝠用超声波“看到”的图像是什么样呢?这个目前还不好说,但可以借鉴B超图像去理解——用B超“看”美女,大致就是蝙蝠对美女的印象。
这下坏了,大家意见不一致!搞少数服从多数也搞不赢,这种事还不好集中。那么,谁的意见是对的?谁看见的是“本来”颜色?
这里,我们公平地、客观地、理性地说,大家的意见都是对的,因为,物体其实……没有什么“本来”颜色!
物体的颜色,是什么决定的?是你选择的观测工具决定的。你用蜜蜂的眼睛去看,她就是紫色;用响尾蛇的眼睛去看,她就是红色;而用蝙蝠的超声波去“看”,她的表面,跟任何颜色的雕像表面都没啥分别,只是质感有别。追问她“本来”是什么颜色,毫无意义。这一点,我们跟色盲患者交流一下,各种颜色的区别,可能会加深理解——谁也不能肯定她“本来”是什么颜色。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用哪种观测方法,她的皮肤不可能同时是白的,又是紫的,而且是红的——不要玩儿什么受伤后姹紫嫣红的脑残急转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们是指同一处的颜色,不可能又白又紫又红,把美女换成一张白纸,这个结论依然有效。
白、紫、红,这几种“互斥”的颜色(光),其实都在,只是,你选择任何一种观测方法,都只能看到其中一种颜色。波和粒也是这样,物质是波,也是粒,波粒二象,是物质的“完整”特性,但,不管你怎么去观测,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面,要么是粒,要么是波。好吧,这就是玻尔的“互补原理”。
玻尔认为,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恰好从数学上表达了波粒二象性。而互补原理,则是从哲学上概括了波粒二象性。
上面的颜色本质讨论,一定让人心有不甘:难道,就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难道,就只能让观测工具说了算?难道,颜色就没有一个客观的、公认的本质?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分两步继续探讨:1.颜色;2.我们眼中的颜色。
1.颜色。这个问题,在上部就已经探讨过。不同颜色,实际上是不同频率的光,刺激视网膜后,反映到大脑中的结果。还记得“一块蓝布”吧?我们之所以看它是蓝色,实际上是因为它“不要”蓝色光波,将其反射(我们忽略掉电子跃迁过程)到我们的视网膜。它把蓝色都抛弃了,那么,它“本质”上是什么颜色?肯定不是蓝色!
2.我们眼中的颜色。有多少人想过这个问题:你感觉到的红色,是不是我感觉到的红色?换句话说,我看到红色的感觉,跟别人看到红色的感觉,是一样的吗?如果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人们会天然地认为,大家看到同一种颜色,在大脑中造成的“映像”是一样的。相同的颜色,就是相同频率的光波,对每个人都一样。我们的眼睛能够辨别一部分不同的光波,反映到大脑中,形成某个固定的“映像”,就是“颜色”。通过交流,大家能统一认识,一致认定某个波长的光是某色。但是,仔细想想,同一频率的光波,反映在不同人大脑中的那个“映像”,姑且叫“色感”吧,果真一样吗?同样是国旗红,你感觉到的,会不会比我感觉到的淡一点?或者干脆,你感觉到的那个“红”,其实跟我感觉到的“绿”是一样的?你说不可能?那我们只好不厚道地请色盲患者出山,有的色盲患者完全分不出红色和绿色,认为它们是同一种颜色。那么,他对这“一种颜色”的感觉,是和你的“绿”感觉一样,还是和你的“红”感觉一样呢?或者,和你的这两个色感都不同?
现在回头想想看,那个美女皮肤的“本来”颜色是什么?
玻尔说,脱离了“观测”,去谈事物的“本质”,是毫无意义的。
观测,就是一个相互作用的互动过程,谁和谁互动?观测工具跟观测对象呗!你看,仪表指针的摆动,接收屏上的小点,计数器的声音,监视器上的数据,都是观测对象发出的光啊、电啊、波啊,等等,触发了观测工具引起的。有的观测工具,还主动向观测对象发射光、电什么的,引起反应,用来帮助观测。所以,在观测对象和观测工具之间,至少要进行一个粒子的能量交接,才能完成一次观测。
没有互动,就没有观测。互动作用产生的信息,被观测者截获、处理,变成观测结果。
由此看来,观测行为,不可能不影响观测对象。这些影响,对月亮、沙粒之类的大家伙,倒没什么,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电子之类的小玩意儿,那可是要了亲命了。所以,观测行为必然影响观测结果,造成“测不准”,导致我们对量子行为“不确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玻尔认为,这样去认识“不确定”,还不够深刻。他指出:波粒二象性,才是“不确定”的根源。物质是不断运动的,量子行为,在粒运动的不连续性、波运动的模糊性之间摇摆不定,这才是“不确定”的本质,你观测也好,不观测也好,它都是不确定的。这句话翻译过来,很恐怖:
量子“本来”就没有什么确定的位置、动量。
结合刚才对颜色“本质”的探讨,结论更恐怖:
离开了测量,我们认识的所有自然量,包括动量、时间、质量、位置等这些物理量,都是毫无意义的。电子的质量是多少?动量是多少?它的位置在哪……这个,没人能告诉你。你必须先确定一个测量方式,从这个测量方式出发,去探讨这些所谓的量,才是有意义的。
上述翻译过来,主要有三方面的意思:
A.离开观测谈物理量,完全无意义。
B.完全没有可能观测的量,完全无意义。这样的量,理论完全用不着。比如上帝。
C.观测之前,电子没有什么动量或者位置,只有你观测了,才会有一个结果,也就是说,观测后,它才具有这些量!
经历了前面的几个广告,A和B,我们都不难接受。唯独这个C,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什么叫“观测之前,电子没有什么动量或者位置”?难道,你不去看它,它就没有动量?连位置也没有?!
什么叫“观测后,它才具有这些量”?难道,你看了它一眼,它才突然生成一个动量,或者位置,供你赏玩?!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时起,我们不管观测什么,从来都是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观测者自身的。你看,或者不看,山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测,或者不测,云就那样飘,不徐不疾。是吧?滚滚红尘,浩浩宇宙,会因我们人类看或不看而改变?太自作多情了吧?!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人啊,生生死死,已经换了不知多少茬了,但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物,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我眼里有没有它,而改变性质。就算你是村长,星星也不会对你抛媚眼;就算你是皇上,月亮也不会给你笑一个。“花自飘零水自流”,它才不管你有没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在自然规律面前,所有人的最终结局,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面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我们只能“欲语泪先流”。现在,你却说出“电子本没有动量和位置,我们观测后才有了动量和位置”这种话来,你还是物理学家吗?!
玻尔和海森堡一起点头,是的,我们当然是物理学家!其实,俺俩也很困惑,但,事实如此,俺俩也木办法!玻尔说:“如果谁不为量子论感到困惑,那么,他就是没理解量子论。”
你俩?!上述观点,海森堡全盘同意?你们的架吵完了?
是的,小海接受不了的是波,对于观测行为与物理量的关系,他跟玻尔意见一致。经过两个多月的大战,小海终于投降了,他同意波粒和平共处,共同开发不确定性原理。他在论文中承认,是玻尔让他注意到了“不确定是波粒二象性的结果”,在论文结尾,他对玻尔表示了感谢。这篇论文终于在5月底发表了。
玻海大战也终于结束了。但直到这时,玻尔和小海的感情也没能回到从前。唇枪舌剑太激烈,两败俱伤,伤神伤身伤感情,搞得大家很不爽。后来,泡利同志专门去了趟哥本哈根,算是消除了误会,平息了这场风波。
对自己在辩论中的一些表现,年轻气盛的小海又羞又悔。6月份,他专门给玻尔写信道歉。
不确定原理论文发表后,各个大学对小海的邀请如约而至。小海这次接受了莱比锡大学的邀请,成为德国最年轻的教授。这时,他还不满26岁。
论文发表前,应小海的要求,玻尔给爱因斯坦寄了一份副本,还顺便谈了一下他的互补原理。这时,他俩还在吵架。把论文寄给老爱,是希望老爱能给个意见。
但他俩失望了。老爱没有回音。原因不详。也许,老爱看到论文后,感到很忧伤,不想回复吧。
这也难怪,纯粹、优雅的物理理论中,突然闯进了“观测行为”这个怪胎,一出场,就挑战物理的根基——物理量的客观性,这不是革命,这是夺命!
本来,搞测量,只是我们取得客观物理量的手段,测量固然重要,但在物理学中,它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辅助行为,物理量、物理理论才是主角。怎么搞来搞去,“测量”这事儿喧宾夺主了?这下可好,谈物理,必先谈测量。今天,你测量了吗?不谈测量,物理学家都没法和人打招呼。凭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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