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生桀骜锋利,笔杆子如刀如枪。
但能让其称之为“师”的,一位是藤野先生,另一位就是章太炎。
01中国盛产文学狂人,北有鲁迅,南有章太炎。
1869年,章太炎出生浙江。
祖父章鉴、外祖父朱有虔皆为江南遗老,历经世变。父亲章濬是古文经学家,家有世代传承的医学和藏书楼。章家几代人才辈出,他更是将“狂”做到了极致。
章太炎六岁时,某日大雨倾盆,父亲与十几位文友在家饮酒赋诗,看到此景,他应声而作:“天上雷阵阵,地下雨倾盆;笼中鸡闭户,室外犬管门。”此诗一出,旁人皆自愧不如。
童年章太炎不爱玩耍,就喜欢捧着经书诵读,不管多吵都读得下去,有次天气转暗,他进屋随手披了件衣服,却招来旁人大笑,原来错拿了大嫂的花袄。
年轻时嗜书如命,饱读文章,给了他狂的资本和底气。
16岁那年,章太炎参加童子试,见到“论灿烂之大清国”的试题,怒不可遏批判起来,结果被逐出考场,幸亏章家在浙江名气够大,才压下此事。
23岁时,章太炎入杭州学堂读书,苦读七年,对书无所不看,且过目不忘。有次,曾与一位高僧讨论经书三天三夜,期间引经据典,令高僧赞叹不已。
在章太炎眼里,有钱爱炫富跟狂完全两码事。在网上评头论足不叫狂,敢当面骂该骂之人,笑该笑之人,这才叫狂。
章太炎
021894年,甲午战败,在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章太炎毅然走出书斋,来到上海,担任《时务报》的编务,开始大量发表文章。1902年,章太炎和蔡元培一同被上海报纸《苏报》聘为撰稿人。
不久,他就摊上一件大事——“苏报案”。当时康有为、梁启超主张保皇派,章太炎在《国民报》上发表《正仇满论》,公开驳斥康有为,双方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邹容比他小16岁,把他当做自己的革命导师。在章太炎鼓励下,邹容写出一篇《革命军》,他给作序,驳斥康有为拥护的光绪皇帝。一经发行,两人名动天下。
这本书,像战鼓一样,催动着一代革命志士前赴后继,杀身救国,功绩远超想象。鲁迅曾大受感动:“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本《革命军》”苏报主编章士钊也说:“此诚今日国民教育第一教科书也!”
在文中,章太炎痛恨清政府腐败无能,大骂光绪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载湉是光绪帝的名字,他骂光绪帝是个小丑,连豆子和小麦都分不出!
他曾给康有为写过一副对联,叫做:“国之将亡必要,老而不死是为”,故意少写了“妖、贼”二字,意思是要让康有为自己给填上去,简直狂到了极点!
清政府大怒,查封刊发这篇文章的苏报,苏报主持人陈范逃走,蔡元培劝他一起走,但他却摇头说:“革命必流血,我被清政府查拿了六次,这是第七次了!”
蔡元培只好孤身逃走,等租界巡捕冲进编辑部,只见他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章太炎。”
当时章太炎有个外号,叫“章疯子”。他的政论偏激极端,他的脾气横行国内,谁的账都不买。平时最大的乐子,就是贬骂康有为。
有家报纸的主编非常讨厌他,发表他的文章和观点,都得加个标题——“章疯子又发疯了!”偶尔有赞同的观点,就写——“这回章疯子居然不发疯?”
章太炎一生特立独行,赚得名号无数:近代主义伟人、国学界之泰斗、革命家之巨子、学术宗师……但伴随他最久的,还是“神经病”、“章疯子”这两个大号!
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
03骂人还不算狂,只准自己骂,不准别人骂,这才叫狂!
章太炎和孙中山经梁启超介绍认识,之后经常一起喝酒,有次和孙中山十来个人喝酒,喝了70多杯还没醉,大出了一把风头。
后来两人闹了别扭,章太炎扭头就不联系了。他早期经常批评孙中山,认为他是假革命。但只准他骂,别人要是附和,他马上一记耳光:“你是什么东西?总理(孙中山)是中国第一等的伟人,除我之外,谁敢骂之?”
交朋友讲究情投意合,既然你我不是有缘人,那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虽然你我志趣不相投,但我仍敬你是伟人,只准我骂,他人要是敢骂,我必替你出头。
1902年,章太炎东渡日本,在东京举办各种活动抵抗当时的清政府,名声响彻海外,也上了清政府的黑名单。他在东京时常常穿着长袍,外罩一件和服,左袖上绣着“大汉”两字,头发左右分开梳着,足有五寸多长,名副其实的狂人一个!
章太炎为人蔑视世俗,时而正经,时而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一回日本警察厅查户口,他竟然在出身一栏中填上“私生子”,职业是“圣人”,年龄则是“万寿无疆”,日本警察大惊,以为他是神经病。
然而他确实常常自称神经病,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成大事者,必有神经病,本人不才,的确是有一些神经病的。”
在日本期间,他认识了蔡元培、陶成章、陈独秀、邹容这群朋友。当时在《民报》报社,他也曾给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等人开过“小课”。
一日,一群日后的大师坐在榻榻米上,听章先生指点迷津。先生不修边幅,套着一袭背心,手挥蒲扇,讲解《说文》,钱玄同好动,总是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鲁迅戏称他为“爬兄”。
他为人嫉恶如仇,凡人有不善,必面加呵斥,不稍留余地。可他对学生却是平易近人。
鲁迅回忆:“太炎先生对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周作人也回顾道:“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笑便谈,同家人朋友一般。”
我为什么喜欢章太炎,为什么喜欢鲁迅,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骂人,跟人叫板,看起来惊世骇俗,但私底下却很淳朴真实,善良心软。一辈子活得很真,坦坦荡荡,一身正气。
在中国这样的人不多,要么骄傲自满,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么人可爱,但是没有骨气,任凭别人欺负只会忍让。一点都不可爱,一点都不接地气。
章太炎,鲁迅
041913年,临时总统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想要推翻中央政府。
那时章太炎刚结完婚,顾不上度蜜月,扔下新婚妻子,从上海跑到北京找袁世凯算账,临行前妻子朋友劝阻,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当时正是冬天,章太炎穿一双破鞋,一件羊皮袄,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扇下吊着一枚景泰蓝大勋章,直闯总统府,被人拦下要出示意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声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就是在上海做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
到了北京,章太炎仍旧不依不挠,每次经过新华门,都要破口大骂:“新莽门!”老袁也急了,把他幽禁在龙泉寺,每月给500大洋,要什么给什么,负责看押的宪兵基本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他毫不领情。
在院里不是高谈古今,就是狂饮怒骂。他习惯拿花生米下酒,每次都要去皮,叫着:“杀了袁皇帝的的头!”或写了“袁贼”的纸条,用火烧掉:“袁贼烧死了!”
他常把“袁世凯”三字,写在纸上,用掌击破。1915年,他写“明年祖龙死”,翌年,袁世凯果然暴毙,章太炎结束了三年软禁。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章太炎采取不合作态度,自命“中华民国遗民。”
对看不顺眼的政客和军阀,总是言辞强硬。曾经有一个省的总督慕名拜访章太炎,说错了几句话,被他用拐杖砸地,茶杯狠狠砸向此人,那位总督吓得赶紧抱头鼠窜。
20世纪30年代,章太炎主要在长江三角洲一带活动,每天坚持诵读佛经,他还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告诫蒋介石对日一定要强硬。
对坏人坏事,绝不退让,敢于斗争,这才叫狂。而不是像现在不少人那样,躲在网络后面,随意对人评头论足,品行让人怀疑不说,还没一点骨气。
05章太炎的狂,还体现在学问上。
他写出《文始》《新方言》《齐物论释》等著作,其中《国故论衡》开辟了近代语言学、经学、文学、哲学及心理学的现代化研究先河,影响巨大。
1929年,上海《时报》曾有文章仿效水浒108将,为东南文坛的名士依次排座次,第一名天魁星就是章太炎,第二名天魁星则是陈三立。
1932年,63岁的章太炎来北京大学讲课,讲台上一口浙江余杭话,刘半农做翻译,钱玄同负责板书,几个在外声名显赫的文坛大家,在他面前永远都如小辈一般。
章太炎也很得意自己的门生,尤其是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有次刘半农曾说:“如今写文言文的,已经是死人,白话文才是活的文字。”
他不久后回道:“那你的国学根基看起来很有限,比我的门生周树人、周作人差得远了。他们早年翻译的作品虽然是白话,但一看就知道有深厚的文言文根基,你刘半农有什么作品,拿过来我看看?”
临终时,他曾留下遗言:“朴学从此绝矣。”意思是说,我死之后,再也没有人能质朴地研究国学了,听起来极为自负,但却也有几分底气。
章太炎的学术,在整个晚清民国无人能及,就连和他矛盾颇深的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也称其为“清学正统派的‘殿军’”、“影响近年来学术界亦至巨”。还有被他骂过无数遍的袁世凯,也推其为文圣人。
胡适称他是“清代学术史的压阵大将”,称他的古文学是“五十年代第一作家。”
鲁迅也说:“我认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学术史上还要大。”周作人也说:“先生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闲时消遣,却能成就别人永攀不上的高峰,狂得让人心服口服,不禁竖起两个大拇指。
章太炎全集
06章太炎的狂,还体现在嗜好上。
他非常好吸烟,还喜欢抽水烟,而且烟不离手,一只接一支的抽,接连抽上三四个小时。他家中的地板,有成千上万个被烟蒂烧出的小黑点,足以看出烟瘾之大。
讲课时,他常常一手拿粉笔,一手拿烟卷,写板书时曾把烟卷往黑板上写字;吸烟时,又误将粉笔放进嘴里,经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抽烟乃章太炎一绝,他不像别人把烟蒂放进嘴里,而是一整根全含进口中,说话说的高兴时,烟烧到嘴唇上,疼的他以手拍口,喷出余火,比表演魔术还神奇。
章太炎还爱用生僻字,他有三个女儿,取名分别为章㸚、章叕、章㠭。三个女儿长大后长得如花似玉,却迟迟没人来提亲,一问才知道,原来很多人连这字都不认识,怕读错了丢脸,媒人都不敢上门提亲。
于是,他在家里大摆宴席,邀请亲朋老友做客,不为别的,就为向客人讲解这三个字,自此之后,媒人才敢上门,女儿很快陆续都嫁出去了。
章太炎最大的癖好,是给人看病。他生在医药世家,博览古今医学著作,自认为医术高明,听家人朋友患病,比谁都高兴,立马就要替人诊断,开药方,还逼着他们服药,把人折磨得不轻。
中年后,他觉得自己医术更高明了,孩子生病也不请大夫,妻子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偷偷请医生,做贼一样。等过几天孩子生病好了,章太炎还以为是自己医术高明,逢人就说自己如何如何灵验,别人知道这是假的,还一直点头称是。
曾有人问章太炎:“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笑答:“我是医学第一。”
一代大师,难得糊涂,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恰恰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一个人,要有好有坏,这样的人格才能健全。
071936年,章太炎吃完饭后在家附近散步,猝死在半路上,死的很突然。
他一生骂尽天下该骂之事,笑尽天下该笑之人,出尽了风头,没想到走得时候也那么惊世骇俗,让人猝不及防。
在章太炎去世10天前,弟子鲁迅曾写下《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鲁迅言下之意,是说章太炎作为革命家的伟大,远远超过他当学术宗师的伟大。
章太炎为了革命,曾七次被追捕,做过三次牢,世人只知道他是国学大师,却忘了他是革命先驱、民国元勋。
他与袁世凯、孙中山平起平坐,早期同康有为、梁启超称兄道弟,学界政界大佬都得让他三分,诸位弟子无一不是显赫之辈:鲁迅、周作人、黄侃、汪东、朱希祖、钱玄同……
他就是章太炎,一个伟大的文士,更是不屈的斗士,把狂融入了生命,也把狂带进了坟墓。
太炎先生故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