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沟剿匪真实纪录(喋血鲁打岩晴隆少数民族喇叭苗一段鲜为人知的斗争历史)(1)

【一】征苛捐,少妇受凌辱 保名节,烈女赴黄泉

诗云:

调北征南别武冈①,旋平云贵靖黑洋② 。

兵戈歇罢谋生计,屯田戍边北盘江。

繁衍生息六百载,乐业安居显荣昌。

莫道暴政奸民意,族人喋血护家帮。

一首七言八句,不过了了数语,亦可道出生活在安南(晴隆)县北境的喇叭人③,其迁徙、繁衍、生息,秉性刚烈,不畏强暴,敢于抵制苛政的精神。

中华民国29年(公元1940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立冬,天气已经够冷了。地处安南县北境之中鲁大即中营、鲁打、大田区域内的鲁打岩畔,尚已叶落木枯,景象瑟瑟。真可谓杂花垂英,生树残绿;虫兽归穴,雀鸟合羽。一派凄凉境地,从北盘江梯子岩那边掠来的风,夹带着嗖嗖寒意,仿似无形的刀子,无情地刮着庄稼人的脸皮,冰凉冰凉的,还隐隐作痛,好不令人心地刨烦。

鲁打岩上有座太平头村,是座百二十户喇叭人家起居的大寨子,以龙、刘二姓者居多。相传在清朝咸丰、同治年间,曾出过两位龙姓把总,寨中亦还兴办过地方武装——团练。太平头村背依凤凰山,面对木隆岩,山岩间怪石嶙峋,走兽出没,草深木密,飞禽起落。寨前横伸一条大沟,夏秋之际,沟水大发,涛声隆隆,水花飞溅;冬春时节,干枯水小,涓涓细流,清澈宜人,寨中那条青石铺砌的路,山寨下赿过大沟,延伸出去,一分为三。左边一股,沿鲁打岩蜿蜒而下,经章麻、翻斩龙坳通往县城,中间一股往小红寨,抵中营厂、赿卫基山达普安属地之龙吟等地;右边一股,则上青山坳、经溪流,跨北盘江继往六枝及水城。

住在太平头寨子西隅的刘老石家,其家境不堪宽余。这些天来,他心头更是郁闷得很。皆因土地瘦薄,收成不佳,口粮难敷,度日尚紧;前些日子盘儿媳妇进家,不得不背了些亲朋债;加之安南县衙苛政甚猛,隔三岔五收缴的税捐杂费屡屡增多,使这老实忠厚的庄稼汉子,负担日愈沉重。眼下,老石面临屋见苍天,灶台断烟的窘地,老婆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犯腰疾卧床,他赿想起不是味。不得已,只好打发新婚不久的儿子小石出门,去水城米箩亲戚家寻些帮衬。

天气虽是几分寒冷,刘老石自然不敢捂被窝懒瞌睡。天宇刚刚泛白,便翻轱辘起身下床,习惯地到灶边烧水洗脸,见燃灶的柴草将尽,只得不悦地摇摇头,叹口气,跟屋里的女人打个招呼,脸也不抹一把,走到屋檐下操起扁担镰刀,拖着略显沉沉的步履,慢慢吞吞上山去割拾柴草。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在鲁打岩地面上,有人也异常起得早。

昨天,一帮荷枪实弹的保警兵,簇拥着两个头戴礼貌,身着中山装的人,生上鲁打岩,走进乡公所。长着仁丹胡鬚的是安南县长、下江人吕少元;左腮帮子长有一颗黑痣的是县府秘书吴良。县尊蓦然降临这边远山乡,乡长李生诗深感受宠若惊,赶紧吩咐乡丁烧开水,泡巴露茶④,“开毛货⑤”款待。

“李乡长生诗先生,吕县长少元大人率我等一行打扰贵乡,事先未曾知会,望乡长不必它虑!”吴良依照吕少元的授意开口道:“这无非是给乡长一个惊喜嘛!”瞥见李生诗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他连忙抬手招了招,“此次公干,明天一早会告诉你的,今天就让县尊大人尽兴吃你们的‘毛货’,饮你们的老麦酒,你看如何?”

“要得要得。”李生诗乐得摸耳搔腮,频频点头,“请县长大人和吴秘书放心,无论公事私事,只要吩咐下来,属下定会全心尽力,照办就是。”

酒足饭饱,是夜无语。翌日清晨,李生诗带着几名乡丁,毕恭毕敬的站在吕少元面前,静候训示。

“李乡长呃——生诗啊!”吕少元慢条斯理地发话了,语气尤显些许温和。“今天要办的事情嘛!简单得很,就是到各家各户去征收薪捐。”吕少元拍拍乡长的肩头。

“薪捐!”李生诗不解。“是那样捐种啊?”一对纳闷的目光看着吕少元。

“薪捐,就是柴草捐。明摆着的嘛。这烧柴烧草就得开钱。”吕少元板起面孔道:“这是安南县府开源节流,治理地方的大政方略,按人丁摊派,每人缴纳小洋一块,没有现钱,可用粮物折价冲抵。晨光不早啦,出发。”吕少元催促李生诗,带领保警兵丁走向太平头。

吕少元征收捐费心切,是有由来的。自接任安南县长职,就将全县的财政大权揽在手中,县立财经委员会形同虚设。吕少元独揽财权,中饱私囊,任意挥霍,使得安南财政亏空甚大,连县府四科一室的日常办事经费都难以维持。科长科员怨声载道,吕少元因此心生惧怕,担心挪用贪污之事一旦败露,让省主席吴鼎昌知晓,被撤职调任算是万幸,难免还会引来血光之灾。于是辗转反侧,心生一计,以每月多发十块大洋为代价,拉拢吴鼎昌的远房侄子,挖空心思,乱立名目,谋划出派征“薪捐”之事,以此弥补财政缺口。

“刘老石!”李生诗来到村头第一家,扯着嗓门喳呼:“县长吕大人来啦!还不赶快出来迎接!”

“我爹不在家,上山割草去了!”刘老石的婆娘下不了床,是儿媳妇龙小菊在房中应道。人随话音而出:“哟,是李乡长,有事?”

“嘿,无事不上你家门。”李生诗伸出手掌,曲着食指道:“你家四口人,要交小洋四块。幺,快去拿来交了完事。”

小菊愣了一下。“又要交啊!要鬼打钱呀!”上月才交了地丁捐,刚过十把天,咋个又来催命喽!”小菊语音凄楚,几分抱怨道。

“娃娃家少罗嗦,竟然跟老辈子拌嘴?”李生诗稍忖:“不管你顶嘴耍赖,只要把钱收到手交差了事”。他放缓口气说:“这回收的是‘薪捐’,你家烧的每根柴,每把草,都是国民政府的,就得向政府交纳柴草捐。得了,我不跟你磨牙,拿钱来。”

那群保警兵和乡丁象应声虫似的,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龙小菊是个明白事理,心性刚烈的年轻女人,于是据理争辩道:“李乡长,老人家,我龙小菊虽然年纪轻,辈分小,却也晓得凡事都有个出处,从古到今,庄户人家素来靠山吃山,烧柴用草是天经地义的家常事,从来没有听说过烧点枯柴干草要交捐纳税的。再说,我家都快断粮了,哪点有闲钱交你的柴草捐啊!”

龙小菊虽是山村女,却也生性精明能干,出落得秀气端庄,以‘小家碧玉’誉之,尚不为过。她的谦和善良,无不令寨中三老四少赞口连连,都称道刘老石家鸿运济堂,紫微高照,娶得一房好媳妇。

吕少元是个色心极重之徒,眼乌珠见不得相貌好看的女人。他斜着眼盯着小菊不眨眼,心尖子好似蚂蚁爬过一般,奇痒难抑。暗忖:“这山野女人,果然长的标志,眉清眸秀,腰细胸隆,腿长臀翘,体态窈窕,毫不逊色于我那江南水乡的佳丽嘞!”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定会疯狂地将小菊抢到怀中,吻个实在,亲个够。只见他嘻拉着脸皮走到小菊的面前。

“不错,不错,你个小妇人果真巧舌若簧,能说善辩,本县长另当刮目相看。”吕少元在小菊眼前晃悠着,“话得说回来,本县是奉第三行政督察公署刘专员之命,亲自出马坐镇贵乡征收薪捐,请姑娘体谅则个!”说着,伸手去摸小菊的面孔,“还是乖乖地……”

“哼,君子用嘴说,牛马动脚壳。你这爪爪放规矩点。”小菊不待吕少元将话说完,顺势一掌,将其手拍开。”你个当父母官的,咋地不自重?”小菊把头扭朝一边去。

一个年纪轻轻,似乎未曾见过世面的山村女人,竟敢出言带刺,对堂堂一县之尊如此大不敬,吕少元吃了哑巴亏,自认面子丢大了,臊得脸面烫乎乎的,不由得恼羞成怒,竟然忘了身份,开起黄啌来。

“娘希匹的,侬嘎不识抬举的小婊子。”吕少元操起下江口音骂道。

“你娘才是婊子呢!”小菊瞪着眼,狠狠地回了一句,转身朝房中走去。

“站住,给我绑了。刁民,刁民。”吕少元不曾料到,他那污秽之语,竟让小菊给听懂了,况且还回言骂了他的娘亲,便气急败坏地吼起来:“给我打打,打到她家交钱为止。”

“县长大人,切莫动怒。”吴良见上司要对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少妇动粗,小心眼中竟然挤出一二分怜香惜玉之意。“对待这种刁民悍妇,靠打是打不出银元来的,干脆命兄弟们去搜家抄查,不愁找不出值钱管用的东西。”吴良见主子点头认可,便指手画脚地分派道:“李兄,你领乡丁进屋去搜。”

几间茅屋倾刻间被搅得乌烟瘴气。龙小菊见自己平静的家无端被抄,一腔怒气自胸中喷出。“抢人啦!官抢民啦!救命啊!”她一边呼救,一边拼命地阻拦为虎作伥的乡丁。

吕少元起个大早,就想发个利市。目下,不仅未捞到一滴油水,反而惹得一身晦气。于是,他歹心胸中起,毒计胆边生:“老子收不到钱,也不让你这小刁妇的日子好过。若不使些震慑手段,只怕难以镇住其他刁民。”即令乡丁将小菊的上衣剥去。那些乡丁多是本地人,畏畏缩缩不敢做这种无人性、缺大德的事,只能由保警兵动手了。

保警兵将剥去衣衫的龙小菊,反手捆绑在山墙旁边的桐木树上。小媳妇被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忽地又遭受突如其来的惨绝人寰的打击,她无助地在羞恨中耷拉着头。寨邻们闻声围向刘老石家,将吕少元的恶劣行径看在眼中,恨聚心头,一时间敢怒而不敢言,有几个老妇人在暗地里为小菊呜咽抽泣……

素有淫乱无度恶迹的吕少元,两只淫邪的眼乌珠,落在小菊那双洁白而缀着殷红乳头的乳房上。接着诡异地冷笑一下,向一名保警兵附耳吩咐。少倾,那保警兵拔来几根猪鬃毛,并按其唆使,用猪鬃毛捅搅小菊的乳头。

无从比拟的钻心疼痛,未能使小菊告饶,她咬住自己的嘴唇,鲜血从牙缝间汩出,滴落在乳房上,乳房被染红了。一气气惨无人性的凶残折磨,一阵阵撕肝裂胆的悲切惨叫,小菊不知昏死过去多少回……

“畜生,禽兽!”围观的人群中蓦地爆发出抗议的怒吼。”

“官府无道,县长缺德!”

“不准拿我们喇叭人不当人待!”

人们推开吕少元一伙,在小菊前面筑起一道人墙。几个与小菊一般年纪的姐妹赶紧给小菊松绑穿衣。小菊猛然拨开人群,扑向吕少元。“你这畜生,狗官,我跟你拼了。”两只软弱无力的拳头挥向吕少元。

吕少元躲闪到保警兵身后,他自知胡作非为,引起众怒,虽带有兵丁,却不敢下令镇压,只得连连退避。眼见群众激愤,众怒难平,事态于己不利,急命李生诗和乡丁断后,灰溜溜离开了太平头。

小菊终于痛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寨邻们婉言劝慰一番,见她悲情稍有稳定,便三三两两款款离去。

小菊骤然止住哭泣,她什么都在想,什么也不去想,一个念头涌出心田,忽地推开身旁的姐妹,飞也似地冲向自家的山墙,一头撞在墙壁上。人们还未来得及劝阻,小菊已经魂消魄散,离开了人世。

仇家是县衙门,仇人是县太爷。寨邻和亲戚们劝老石父子,到第三行政公署或省城贵去告状,刘老石思来想去,只会叹气摇头。老石心下明白,“告官如打虎”,跟官家打官司,到头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胸中只好揣着“无可奈何” 四个字,殃殃地打发日子。

注:

①武冈:明为宝庆府属地,今湖南省邵阳地区武冈县,是喇叭人先民的生息地。

②黑洋:即黑洋大箐,元末明初泛指贵州西南、西北一带。

③喇叭人:即喇叭苗,苗族的一支系。

④巴露茶:鲁打一带小有名气的土制茶叶。

⑤开毛货:杀鸡吃。

【二】抓壮丁,独子遭横祸 抗暴政,山谷震枪声

复仇心切入莲城,钢刀利刃未遂心。

抓丁卖丁天无眼,暴政激怒喇叭人。

鲁打岩畔枪声起,谎报假案阴谋生。

乡贤寨老同聚议,齐心抗击保警兵。

木隆岩上的腊梅渐之凋谢,枝头间吐出点点嫩芽,几株屹立在岩头的松树,松叶上还缀有小团小团的残雪。几只寒鸦斜展翅羽,飞落在桐木树上,呱噪得让人欲静难宁。这年的春节是在严寒中熬过的。

刘老石一家三口箍在火塘边,一个个闷沉沉的,无人吭声去打破茅屋内死一般的沉静。儿子刘小石的脸拉得很长,腮帮上的青筋咬得鼓鼓的。他有一肚子怒气无从发泄,有一腔苦情不知向何人倾诉。

刘老石一个劲地叭哒着叶子烟,一袋,两袋……手边的烟叶吸完了,这才开口道:“这正月过去,就要开锄动犁了,家中又走了个强劳力,我担心到时忙不过来,我想在十五以前将柴草备足,免得到时候牵牵跘跘的。”

“爹,我心不闲,想去龙吟那边的亲戚家散散心。”

“唉!爹是明事理的,晓得你心头苦得很,去吧!早去早回。”

小石稍稍作了出门的准备,第二天向爹娘道过别,便向龙吟方向走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天气几分放晴,给莲花镇凭添出一番热闹。傍晚时分,县城喧哗起来。从四街八巷陆续涌向主街——中山路的县民,手持闹元宵的家什,有黄龙灯、青狮灯、白虎灯、鲤鱼灯、弯虾灯……各类灯笼,其形象惟妙惟肖,五光十色,十分悦目。难怪清人张国华⑥会以《竹枝词•安南元宵》赞誉道:

“唱灯才罢又龙灯,男妇欢声动四邻。扶女携儿游百病⑦,满城都是灯中人。”

唱灯的,耍灯的,猜灯谜的,以及划旱船打旱魃⑧的人们,玩耍的那般尽兴洒脱,那般忘乎所以。然而,此时此刻,在城南的王记马店中,有一人却对街面所发生的一切,可谓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年轻人,一年一度闹元宵,不出去看看热闹?”店主人王三公往盆中加了些炭块,接着问:“你好像有心事?不妨说给三公我听听,兴许能为你帮个点子。”

这年轻人正是借口去普安龙吟走亲戚的刘小石。小石是个未曾经过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乡村小伙,一副牯牛德性。自从新媳妇小菊屈死后,“报仇”二字在他心田扎了根。好不容易憋着气把年过了,便一个心思想进城报仇。他晓得,倘若告诉父亲,父亲怕再惹火烧身,无疑会断然反对,再让疾病缠身的母亲知晓,难说引出其他麻烦事来。于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离开了家。他到达中营厂后,不假思索,便直接取道安南城。此时,小石见老店主问得紧,几次欲言即止。青年人毕竟无城府,忍了一阵还是说话了:

“三公,你老心肠好,我谢谢你了!”小石向老人鞠了个躬!“我帮你老看店子,拌马料,你去看热闹!”

“哈哈!”三公捋着胡须,几分爽朗地笑道:“小伙子,我是莲花镇有名的王多事,也是多事王,你娃娃有心事不要瞒我,嘿嘿,三公我虽举不起仗义的刀,也还能办些仗义的事。”老人说着,从身后的麻布袋中抓出两把壳花生,放在火盆边,“来,边吃烤花生,边摆家常话。”

刘小石隔着衣衫,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腋下,说实在的,年轻人贴身藏了一柄剥兽皮的钢刀。这次他铁了心肠进城,就是来寻仇的。但他进了安南县城后,方才感觉自己是井底之蛙,从未见识县城这种阵势。街上行走的人,那当兵的比百姓多,摆摊叫卖的比蹬摊吃食的多,人地生疏,自己如同瞎子一般。再说,话语交谈多有不便,一开口,人们便知他是哪里人。语言障碍,令他几乎寸步难行。唉!寻仇雪恨,想来简单,碰见仇人,一刀捅死完事。可眼前的现实,使他举步坚难,犹如登天。小石思来想去,不得善解,他把自己引进了两眼一抹黑的死巷道。除了唉声叹气,别无他法,只好揶在马店中冥思。此时,见王三公问起自己的心事,他默忖片刻;老人温和的话语,慈祥的面容,是他从父亲身上不曾体味道的,他那似乎就要凝固的心血活动了。

老人听罢小石一家的不幸遭遇,不由得长叹道:“唉!活该你家要倒霉。”

从三公的诉说中得知,自吕少元入主安南县事,使安南县城的税项增多,田赋加重,杂捐规费随心所欲。城中的富户权绅,虽然怨气满腹,无奈其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也只好惟命是从;一般平民百姓,只能随命运摆布,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唉!”三公又叹气道:“你娃有血气,只身进城来找吕少元讨公道,胆气不小啊!”三公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对小石说:“不过光凭血气和胆气是讨不回公道的。”

那吕少元身居县衙门内,昼夜间都有兵丁站岗放哨,日常出门公干私访,都有保警兵护卫,单凭一身蛮力和一把匕首去报仇雪恨,非但难以达到目的,可能还会将小命搭上。

“三公,如此说来,我要报杀妻之仇是无从指望啦?”小石瞪着眼,欲向老人问个明白。

老人不假思索地说:“挑明说了,你娃娃的仇是无法得报了。”

原来吕少元到安南上任后,行事独断专行,一心中饱私囊,四处树敌,积怨颇深。自鲁打征捐,无获而归后不几天,他那羞辱少妇,致死人命的行径,连同巧立名目,贪脏枉法等罪状,被县民政、财经等科室联名,投诉到吴鼎昌处。吴鼎昌生平最为憎恨的是虐待妇孺,吞噬民脂民膏一类之恶迹,又见这等部属不仅对地方无一建树,反而恶名昭彰。就在腊月二十九这天,一道电文就将吕少元撤了,并由县警察局派员押往省城查处。安南县长职由相宝海接任。

刘小石相信王三公的劝慰,次日拜别老店主,踏上返家的山路。

五月的莲花镇,又呈现出另一派热闹景象:国民县立学校的师生,手舞纸质的三角彩旗,在街头号召民众参加游行集会。

“倭寇侵华,占我国土,夺我资源,掳我财物。烧杀奸淫,辱我民族。华夏儿女,同仇敌忾。抗战军兴,匹夫有责。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全民奋斗,救亡救国……”新任县长相宝海语言激昂,振振有词地向民众做演讲。

安南县府暨国民兵团的征兵动员令,随即分发到十乡一镇八十七保。这年头的征兵,既不按月,亦不按季征送,随时有随时即可送往兴安师管区壮丁大队集训,然后送到作战部队开赴抗日前线。

征兵派款之事,对于李生诗一类的乡、保长而言,截然是桩美差,用市井语言说,是捞了个肥缺。李生诗掌控的鲁打,是个喇叭人聚居的大乡,按常理而论,要动员铁血青年出征抗战,诚然是举手之劳的事。然而派丁应征之事,个中暗藏奇窍,这位乡长也因此动起“发国难财”的心思。

野菊绽放,到了秋实收获的季节。鲁打乡足额将新兵送往县城交差。李生诗从县城返乡后,即对乡绅富户和乡民放话:前方战士吃紧,甚感兵员不足,上峰催令各乡各保,陆续征丁补给,凡拒不应派出征者,严惩不待。

“各位兄弟,这次为抗战征兵,我等上下同心,按县府所派之要求,业已顺利交割,得到县尊嘉奖,甚幸甚幸。”乡公所内,李生诗对一帮乡丁吹嘘而谈。”今天,本乡长心情好,给每位弟兄加发小洋三块,各位安心休整三五天,再执行新的公干……”

这天晌午时分,刘老石在家中收拾从地里背回来的苞谷。突然间同村的龙老幺气喘吁吁地跑来,在房外咋呼道:

“老石大哥,你家小石闯鬼喽!”龙老幺抹把汗水,接上说:“小石在放牛坡那边被乡丁当壮丁抓走了。”

“啊?”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刘老石听罢,身子顿时凉了半截,“仙人板板,麻索朝倒细处断呀!”愤怒的刘老石在霎那间冷静下来。他对自家的女人说了几句贴心的安慰话,然后从门背后取出火药枪,郑重其事地说:“老幺兄弟,这夹起尾巴做人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请你赶快帮我邀约些寨邻来,去跟李生诗理论,把小石抢回来。”

刘老石亦然有其善良而美好的愿望,为儿子娶妻成家,希冀能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能接他一门的香炉脚,不料儿媳小菊逢凶惨死,他那点既传统又朴实的愿望已化为乌有;仅存的一点想头,就是靠儿子养老送终。眼下,这点可怜的想头也让李生诗搅破灭了。他寒心、痛心,他要拼命。

刘老石、龙老幺一群有二十多人,一个个心情急切,疾步如飞,抄近路赶到抓丁人的前面,隐匿在草丛和树木后面。

李生诗及四名乡丁,斜挎着汉阳造,押着双手反绑的刘小石,晃晃悠悠地沿山槽间的牛路迎面而来。

“不准走。”刘老石率先从树丛后面跳出,横枪挡道。“李乡长,为哪样抓我儿子?”

“刘老石,我请你儿子去当兵抗日,是抬举你家,闪开。”李生诗有恃无恐地挥动着步枪。“要命的,给本乡长赶快让路。”

“李乡长,县府明令,不征独子当兵,我儿刘小石是独苗一根,你都下黑手,强征硬抓,这可由不得你,快点把人放了,要不然我……

“你敢把老子的毬刁了?“李生诗奸笑着拍一下胯子。

“放人。”龙老幺等一帮壮汉,摆动着手中的器械,冲着李生诗吼道。

“造反啊?”李生诗拉动枪栓,歪着头,斜视刘老石:“你狗日的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啦?竟敢跟公家的人对着干,当心老子请你吃花生米,走。”李生诗踹了刘小石一脚。

“还我儿子!”这喊声是从刘老石的牙缝中蹦出来的。话音刚落,刘老石扣动了扳机。

“呯!”枪声炸响,在山谷中回荡。

李生诗被吓得缩了一下脖颈。他何曾想到刘老石真有这般胆量开枪犯险。心头略顿了一下打了个转,他不敢开枪还击,自知理不壮,腰不硬,抓人家独儿子的壮丁,本身有违征兵法纪,不能硬扛下去。于是低声吩咐乡丁撤退,转眼间消失在山咀背后。

儿子获救,刘老石兴奋得很,返回太平头,叫儿子把仅有的三只鸡宰了,款待众乡亲。

注:

⑥张国华:贵阳人,清道光年间应兴义知府张锳之聘,为张之洞的启蒙老师。

⑦游百病:民间相传,在元宵节夜合家出巡,可消除病灾。

⑧打旱魃:驱除旱灾的祭祀活动。

【三】施阴谋,乡酋报假案 露锋芒,首挫保警兵

财路遭阻生歹心,瞒天过海造谎情。

山民聚议太平头,合衷协力拒官兵。

几天来,乡公所内无人料理公事,仅留有两名乡丁轮流照看门户,接听电话。整个乡公所显得冷冷清清,门可落雀。

自从刘小石被刘老石等乡民强回后,李生诗自认挨了一闷棍,心中十分地不悦服,便以身染小疾为托辞,把自己关闭在青山坳的家中生闷气、饮闷酒,独自盘算如何将壮丁缺额之事摆平。原来,全乡按额征兵已经圆满,但在往县城解送途中,李生诗暗地放走一人,被放走的后生是杨寨满耶家三儿子。

杨满耶是杨寨的富户,膝下有三个儿子,但杨满耶死活不愿让幺儿当兵,可又不敢抗拒国民政府的兵役法,无奈之际便打起了买卖壮丁的主意,继而与李生诗私下商定,以一百块小洋的代价,求李生诗抓个壮丁去顶替杨家幺儿的名额。一百块的小洋把李生诗的心火点燃了,洋钱到手,李生诗大包大揽,“请满耶放心,我把你家幺儿放了,叫他到外乡的亲戚家暂避一些时候,待本乡长李代桃僵完事后,再回杨寨不迟”。他万万想不到,管辖下的山里人并非俯首贴耳的顺民,刚出马就败下阵来,财路被切断了,他恨得咬牙切齿,挖空心思想法子,要狠狠的整治一下太平头的乡民。

李生诗苦思数日,心中似乎有点谱了,打马回到乡公所,抓起电话,只见他眉宇一皱,又将话筒放回。自忖:有些言语是不便在电话中说的,隔墙有耳,不能不防,还是以书信面呈县尊,方为稳妥。”他在给相宝海的信件中称:……鄙乡山民,少有教化,我行我素,刁蛮成性,不思抗战救国之大业,只图持家苟且偷安。忽视兵役之法,干扰青壮出征,更有甚者,胆大妄为,手持枪械,啸聚成患,辱我乡所官员,打我征兵乡丁,阻挠种种,征集甚难。致使兵额短缺,一时难以补足……

“欠妥。”送信的乡丁刚离去不久,李生诗心蒂一紧,躭心半道上有所闪失,决定自己亲自赴县。随即翻身上马,唤上一名乡丁跟后尾随信使而去。

进得安南县城,下榻于城中“悦来旅店”,安顿好两名乡丁,李生诗便急急匆匆地生上县府衙门。

“县长公务繁忙,改日再来。”一位科员爱理不理的将李生诗打发了。李生诗沉着面孔,心里几分不安逸。“今天不见也罢,老子正好去安南县城有名的‘六合春’⑨逛逛。”

那位科员说的是实话。这些天,身兼安南县国民兵团团长、防空护卫团团长的县长相宝海,果真忙得不可开交。刚送走第三行政公署的刘思凡专员,接着又陪同防空监视大队长巡查盘江桥段的防务。

李生诗每天照例到县府去,探听县长的公干是否轻松下来,足足等了一场六天,方得相宝海召见。见相宝海将其书信看罢,他瞬间将诌笑收拢,如丧考妣,以泪洗面的哭诉道:“请县尊大人为本乡作主,依法惩治刁民,方能顺利完成丁壮征集重任,亦可保本乡治安之安宁。若不尽快把刘老石、龙老幺等元凶处置,难免再度生事……”

“嗨,哭得难听,真不像个男人。”相宝海忙里偷闲,本想静修半日,不料让李生诗给搅了,心有几分不悦,本想三言两语将这位下属应付走,回头一忖,深知这是桩有涉兵员征集的大事,倘若简单敷衍过去,一旦事态扩展下去,引起民乱,进而影响抗战大业,日后对自己的升迁必然会大打折扣。便若有所思地说:“李乡长不必如此伤心,本县自然会帮助贵乡将事端平息。”县长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接上道:“你明天回去,我让张队长率一对保警兵随同前往,并以本县名誉,勒令刘老石、龙老幺等人到乡公所自首,记录在案,,然后将人放了即可。”

“那些人要拒不自首呢?”

“我的乖乖乡长,你这脑水不活动呀!”相宝海用手指点了点李生诗的脑门,“我派一队人枪随你去,是给你长面子,撑腰杆的。刘老石等人若不主动自首,就将它请进县城坐班房,看谁敢跟国民政府抗礼。”

李生诗轻描淡写地将“抓独子,卖壮丁”的卑劣行径掩饰过去,还变本加利地以不实之词,给刘老石等人安上“抗拒征兵,阻挠抗战”的罪名。得到县尊赏识,自以为得计,心胞里又在盘算着整治刘老石等人的主意。

“张队长,这是本地烤的老麦酒,味道还将就:嘿嘿,不成招待。”

乡公所门前的庭院里,三十多名保警兵席地而坐。李生诗特地杀了一头红毛猪以招待。“请各位兄弟敞开肚皮吃个够,明天才去公干。”

夜深沉,山野间十分清静。太平头村的人们,都进入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白天,约摸晌午十分,刘老石、龙老幺等人得到李生诗的“勒令”,而且还引来三十多个保警兵,看来躲是躲不过的。

寨中龙老幺屋里屋外围了百十人,人们是听到“勒令刘老石、龙老幺在明天早饭前去乡公所投案自首”的凶讯,不约而同来探望情形的。

刘老石苦着脸,坐在矮凳上发愣。龙老幺满脸怒色,眉宇紧锁,双手叉腰,来回踱步,他在思索对策。

寨邻亲朋,有的主张与李生诗评道论理,进县城去找县长讨公道;有的在劝说刘老石、龙老幺,带着刘小石去外乡避避风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撸袖磨拳,欲与乡公所李生诗分庭抗礼……众人七嘴八舌地嚷着。

“不要吵,听我讲。”说话的壮汉名叫龙荣兆,四十出头,为人侠情仗义,乐于助人。辈分虽然不高,却深得族人敬重,在中营鲁打片区颇有名气。他刚一发话,众人立即停舌闭口。接着倾吐出内心的想法:

各位,李生诗乱抓独子充壮丁,想必与买卖壮丁之军阀恶迹有涉,十足有违国民兵役法度,我们的人受冤屈在先,有理由在前,心中踏实,腰杆硬得起,不怯火他李生诗。

但因政府当局失查,偏听李生诗这杂种的一面之词,如若到县上去讨公道,那县长只相信其下属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会听我等百姓说理,势必难以胜诉;眼下,还来了一排保警兵,其目的,就是想给我们喇叭人一个下马威,要我太平头言听计从地交出刘老石、龙老幺等人,我们能答应么?不能。细想一下,刘老石、龙老幺一旦去“自首”,就等于自缚手脚钻进黑牢,因此,所谓“自首”之举是万万使不得的。

再说,跑出去避风头也非长久之计,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被抓了,还是他案板上的肉,任其剔割,我龙荣兆是不主张出去躲避的;嘿,刚才这几个小青年说的话,我老龙还赞成,为人做事不能太软弱,软壳蛋是经不住拈夹的。乡亲们不会忘记上年冬月间,小石媳妇备受当局凌辱,惨烈而死的痛事,那是因为软弱,惧怕官府淫威,逆来顺受所铸成的后果。只要众人齐心,抱成一团,当局不会不考虑后果的,常言说得好:法不责众,众反难平,就是这个道理。

“二哥。”龙老幺面向家族兄长龙荣兆,“李生诗派来的乡丁传话,说我等持枪呈凶,劫夺壮丁,是对抗抗日救国的匪人举动,这个罪名不轻啊!”

“老幺兄弟,古时候有个大奸臣,就曾用‘莫须有’罪名,害死大英雄岳飞,李生诗步奸臣的后尘,弄虚作假,以假乱真,从中作祟,枉加罪名,对这种可恶可恨之辈,我等就得跟他斗,绝不示弱退让。”龙荣兆咕了口茶水,拭去从嘴角溢出的水渍接着道:“提到抗战救国,太平头人无不凡事效命,人人拥护。前些日子五十四师征兵,全寨子就送走八名青壮,我家弟胞龙荣吉,还是我牵马送到乡公所交割的。哼,太平头人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不怕他杂种使魍魉。”

“明天的事,咋个……”

龙荣兆不待龙老幺问完,紧接着说:“各位相邻父老若然信得过我,我自有办法。”见得到众人推崇,便分派道:

太平头全寨有快枪、火铳、标枪一百多杆,够用了。明天提前吃过早早饭,全寨人除老弱妇幼外,都带上快枪、火药枪、标枪,备足火药铁砂,到寨下大沟坎上等候李生诗一伙。

“二兄弟,真的要硬干?”刘老石向龙荣兆投去疑问的目光。“先礼后兵,有备无患。”龙荣兆显得胸有成竹。李生诗他们来后,好言好散则罢,倘若这伙卵人要动粗,就让他们试一试太平头的铁砂子梗不梗牙齿。”

“要得。”刘老石见龙荣兆号召乡亲们为自己撑腰出头,顿时激动道:“我家俩爷崽唯二兄弟之言是命,豁出性命,跟李生诗实实在在干一场,为冤死的儿媳妇报仇雪恨。”

“为侄儿媳妇报仇雪恨是一方面。”龙荣兆俨然地说:“更为主要的,是要让那些吃衙门饭的县长乡长和狐假虎威的丘八明白,我喇叭人不是任意摆布的,我们是人,是有尊严的人。”

次日清晨,太平头寨子跟往常一样,炊烟从屋檐下渗出,在屋面和竹木梢间萦绕,一对色雀拖着修长而美丽的尾翼,飞落在龙老幺家门前的泡桐树梢上,“嘎喳嘎喳”嘻啼一会,又振翅向后山林飞去,渐渐在老幺的眸子中消失。今天就要跟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争斗,老幺的心情却比往常畅快,神态十分坦然,看不出有丝毫压抑的感觉。他头缠青纱帕,腰间挂有一柄曾祖父把总爷传下来的腰刀,一只装满火药的水牛角和铁砂袋,手提乌亮的火铳,显得格外强悍、精神。

依照二哥龙荣兆的安排,老幺将寨中百十号人分成三股,按中、西、东铺开阵式,隐蔽在沟坎后面,静候龙荣兆发号施令。

时至正午,李生诗、张队长一伙顺道而来。龙荣兆隐在岩石后面看的真切,见对方一行全部都走进大沟,他纵身跳出,站在岩石上大喝一声“站住。”见李生诗等人在瞬间被震住,一个个抬起莫名其妙的双眼向沟坎上张望。

“李大乡长,好威风啊?”龙荣兆指着李生诗戏谑道:“你前有乡丁开道,后又警兵护拥,看来我太平头要倒霉啦?”

“哟,是龙荣兆二哥呀!我与张队长此次前来,并非与二哥和众乡亲过不去,只是来请刘老石、龙老幺去县府做个交待,请荣兆二哥让道,不要自找麻烦。”

“分明是你李生诗乱抓刘家独儿子充壮丁,有违兵预役之法在先,刘家找你要还独子理所当然。你非但不知悔悟,反而以不实之词,恶人先告状,哐哄上司,引来保警兵,就是想将刘老石、龙老幺等人往死里整,你一副蛇蝎之心,歹毒之极,还把张队长他们拉来垫背,你也狠毒了。”

“龙荣兆,本乡长不与你嚼舌根,赶快把刘老石二人交给本乡长,否则,老子的枪子不认人。”李生诗舞动一下手中的快枪,“本乡长玩的是隔山要命的硬家伙,你那些火枪、梭标不管用。”李生诗露出几分得意。

“姓李的,你不要狂,要我太平头的人不行,要想侮辱太平头人,我全寨人就跟你拼命。”龙荣兆换个口吻道:“张队长,李生诗为人奸诈,他抓壮丁、卖壮丁已经乱了民国法度,还将你等骗来为他打头阵,这种恶毒之徒,信他不得,请队长三思,收兵回县,我太平头全寨谢谢张队长啦!”

张队长一伙保警人员,在县城是懒散成性的,一百多里的山路走了三天,心头就有几分窝火,只是勉强应付差事而已。眼前听到李乡长抓人家独子的丁,干买卖壮丁的勾当,便有些不安逸。略忖片刻,低声道:

“李乡长,这事与县长交代的出入甚大,你真的乱抓壮丁搞买卖?”

“放屁。”李生诗唯恐张队长变卦,拉走了保警队,便慌了,“别信这些刁民的鬼话,冲上去抓人。”说着,就向龙荣兆那边开了一枪。

“李生诗,你真敢开枪撒野啊,不客气啦!”跳下岩石的龙荣兆,疾呼一声:“打!”沟坎上飞出升斗般大小的石头,雨点般砸进大沟。

“乒乒乓乓”李生诗被突如其来的石头打懞了,胡乱朝沟坎上放枪抵御。

张队长见大沟内无障碍之物遮挡,感觉十分晦气,加之心有疑结,属下又有几人负了轻伤,心想:“老百姓人多势众,且居高临下,沟内无处藏身,若是僵持下去,不被石头砸成肉泥那才怪呢!”于是不管李生诗同意与否,即令保警兵撤退。

李生诗见保警兵虚战而退,单凭几个乡丁截然难挽败局,只好带着乡丁怆惶而逃。

注:⑨六合春:莲花镇中的饭馆。

【四】占人和,村民抱成团 凭地利,二败保警兵

无中生有诉“匪情”,危言耸听假亦真。

我行我素背民意,一意孤行再用兵。

乡公所堂屋内,李生诗与张队长对坐在八仙桌两侧,桌上摆有几碟小菜。李生诗满脸阴霾,愁眉难展。将一杯酒灌进喉咙,歪着头,斜着眼,叹口气道:“张队长,我老李做梦都不曾想到,你老兄带兵打仗的能耐如此高明嘞!”他神色沮丧,言语中夹前讥讽和抱怨。

“兄弟不才,无甚能耐,怎敢与李大乡长攀比。”张队长语存几分火气地回敬道:“老实说,我张某虽不是好汉,但我不愿吃眼前亏,及时退兵是上上策。你看那阵势,我等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我用的虽是快枪,连瞄准的机会都没有,开枪打不着人家,只有挨打的份。你睁眼看看,我的兵被砸伤了十来个,虽说是轻伤,可那也是受伤挂彩嘛!如果撤晚了,算不定要贴上几条性命呢!说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的假话。再说,那些都是吃泥巴饭的老百姓,逼过分了,你乡长的日子还好过么?”张队长内心就鄙视“买卖壮丁”的人和事,趁此机会数罗一番,一吐为快。

李生诗诚然不会与张队长顶撞,他心有余悸,就怕太平头人来找麻烦,于是请求张队长多住几日,为自己撑腰壮胆。张队长淡淡一笑,推说县里还有其他公务要办,横顺不愿再和李生诗共事。李生诗自认无趣,独自走进房中,合衣往床上一躺,又在考虑如何整垮太平头人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李生诗与张队长寒暄几句,张队长便带着保警队的兄弟离开了鲁打岩。对于此次出兵太平头的经过及结果,李生诗没有请张队长捎去一字半纸向县府禀报,他要二进安南城。

此际,前方战局,处于胶作之势,日寇对我后方军需补给运输线,常遣飞机轰炸。县长相宝海,连日率县府科长科员,忙碌于防空护桥等战备事宜。刚歇息半日,县府主任秘书梁先生向他报告,称:鲁打乡民暴乱,李乡长生诗求见,并呈上李生诗的信函。

“唉!实乃多事之秋,想忙中偷闲都难啦!”相宝海无奈地摇摇头,煞有感慨地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他摊开信纸,见信上写到:“相县长宝海大人钧鉴:

……此次县上,兵往鲁打,命职缉办,抗丁事宜,无奈适得其反,致使功亏一篑。并非职等贪生,未能舍身效命。实因山民性野,行事无理横蛮,个中情由复杂,容职具实禀呈。鄙乡抗丁生事刁民,拒不出首认罪,越发目无法纲,反之变本加利;聚集百余之众,操戈横枪暴逆;与我兵戍对垒,伤我乡丁警兵;污蔑县府苛政,辱骂县尊扰民。倘若长此下去,必然事态燎原。轻则扰县治安,重则有碍抗战。是可忍,孰不可忍,敬请速遣重兵,施行铁腕之法,收缴其枪械,驱散其人众,将其扼制于萌芽状态,确保一方安宁。

望县尊早作定夺,卑职恭候上谕。

职 李生诗 叩拜!”

相宝海阅罢,不由得愁雾绕眉,陷入沉思:自到安南任上,即对所辖的六区十乡一镇的基本情况、以及乡镇长的办事能力、为人处事等方面都摸了个底。这李生诗办事有些能耐,但秉性奸诈,心狠手辣,巧言令色,能说善变。对该乡所发生的事,免不了有夸大其词之嫌。但非空穴来风。既然事出有因,却又不能亲身查个所以然,皆因而今眼目下,这防空护桥护路军情紧迫,为全县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丝毫不得有半点滞待,自己是不能擅离县城一步的。前些天,从张队长回报的情形中,对太平头乡民闹事之因果,已略知一二,事端已然,还须“对症下药”,设法摆平。他命身边的干事,去把保警大队长黄道全找来。黄道全的屁股还未与板凳亲热,相宝海拍拍对方的肩头说:

“黄大队长,本县目前有桩棘手的大事,要劳烦仁兄大驾了。”他向干事扬扬手,“给大队长沏茶。”

“县长有哪样事要下属去办的,请尽管吩咐。”黄道全立正敬了个军礼。

“就是上次张队长去鲁打未办成的事,你务必亲率一个中队前往,把聚众闹事的头目请到县城来,记住,是请不是抓。”相宝海搔搔头皮,“对那些缺乏教化的乡民,只能采取安抚之策。不过,对手有百余之众,警队必须保证有威慑之力,使对手产生怯惧心理,旋平此事才可能顺理成章。”

“县保警大队的实力,县长是清楚的。目前战斗力较强的是一中队,但一中队肩负防空护桥之重任,是调派不得的。第二、三两个中对,其人员虽过一百,然枪支不过六七十……”

“嗨,你临时调剂一下不就解决了?”见黄道全点头认可,又道:“你要先礼后兵,尽量不要死人,你看着办吧!”相宝海拦住正欲离去的黄道全。“别忙,本县到六合春为你把盏壮行。”

鲁打岩上,龙荣兆、龙老幺等并非等闲之辈,对李生诗的举动自然明白,李生诗二进安南城,显然是搬兵无疑。要对付强敌,光靠仅有的火枪梭镖是抵挡不了的。龙荣兆凭自己对鲁打、中营片区的了解,便派人分头行动,向亲朋借枪,同时安排刘老石等人,用硝,磺、木炭和锅铁片等物制造土炸弹,作御敌之用。

龙荣兆首先找到李文。李文家住在鲁打岩下半坡村,曾为国民革命军第九军郝梦龄部的少校营长,负伤后返乡疗伤。安南县府见其办事能力强,为人豪爽,便委任他为六区(中鲁片区)区长。李文虽掌地方一区行政,仍不失正直军人的作风。自到任上,便生方设法筹措经费,购置枪支弹药,以防匪患,保一方平安。当他听罢李生诗在鲁打岩的恶劣琐事,如今又二次请兵弹压太平头,欲置太平头人于死地,他原先风闻之事,得到证实。他信得过素有一方豪杰称誉的龙荣兆,更何况与龙家是姻亲关系呢!

“李生诗这狗娘养的,如此卑劣,辱没我李氏之姓,我李文非让这畜牲尝点苦头不可。”他跨上自己从部队带回的驳壳枪,“荣兆,事不宜迟,我立马带上的一帮人枪,趁早赶在李生诗前面到太平头,与龙老幺等商量如何迎战御敌之事。”

龙荣兆请得区长李文相助,心头兴奋得不得了。兴奋之一是李文身为一区之长,说话做事有威信;其二,李文是军人出身,行兵布阵之类的事,是行家里手;其三,李文所领的一标人枪,人精干,一色的的七九步枪,地道的人强家什硬。他心境愉快,步履轻捷,两个多时辰便回到太平头。

到各路借枪的弟兄亦陆陆续续返回,那些亲戚朋友,不仅把枪弹借出,而且连人都搭进来了。屈指一数,加上区公所人马,新增了八十二人,人多快枪也多了,太平头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乡民中最为激动的莫过于刘老石父子。刘老石把儿子扯到身边,“扑咚”一声跪在李文等人面前。刘老石老泪纵横地说:

“李区长,各位亲友弟兄,我俩爷崽给你磕头了,谢谢各位鼎力相助。”

李文赶上一步连忙将刘老石父子搀起,扶着老石的肩头,宽慰道:“老石大哥,前任县长吕少元不思廉耻,知法枉法;李生诗那畜牲不顾乡情,为虎作伥,逼死你新婚儿媳,抓你这独苗充壮丁的前因后果,李文我都晓得了。”

他扬起头,语气十分激昂地说:“凭心而论,我李文平生就痛恨恃强凌弱,祸害百姓的事。”他手捂胸膛,“我是区长,乡亲们的事就是我李文的事,乡亲们遭罪我难受,我得为乡亲父老的安危作想。因此,务必阐明一点,除了那枉披喇叭人人皮的李生诗之流,所有的喇叭人要齐心,要打成堆抱成团,任何人妄想欺辱和迫害我们,我们就跟这些人抗争到底,矢志不移。”他见乡亲们纷纷表态,又神情严肃地说:“还得强调几句,有关我李文及区公所一干人来助太平头的事,暂且不要向外张扬,不然,我们的对手就可能节外生枝,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阴谋来,我们将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请各位切记。”

依照李文的吩咐,龙荣兆又加派人手,分头打探李生诗等人的动静,安排妇女架锅做饭,然后陪李文到寨外查看地形。

“唉!时间真好混,一晃就七八个年头没有来太平头了。”李文颇有感触地说:“记得你、老幺还有荣祥大哥我们几个,去木隆岩那边撵麂子,麂子没撵出,却打得一只岩羊。”

“哥几个高兴得不到了,把岩羊抬回来,一个个都累得躺在草窝里不想动。可把我爹忙够了。”荣兆记忆犹新,“等到羊肉炖熟,鸡都叫过三更了。”

“荣祥大哥是功臣,岩羊是他打中的,肋骨肉香他便啃边说好吃,多干了几口酒便醉了。”

“大哥他是‘欢喜老鸹打破蛋’,昏头昏脑去茅坑,把脚梁杆踤断,成了今天的龙跛子。”

“荣祥大哥的脚不方便,但他打枪准头好,兴许能帮大忙呢!”

二人边走边看变叙旧,不觉将寨子绕了一圈,寨子四围的地形地物均一览眼中。

李文的思绪,是在做准备打仗的考虑,但他最好的愿望是不动兵戈,以理退敌,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的事。眼前这近两百来号的乡亲,除区区公所一队是自己调教过的外,余下的百余号人都未曾受过训练,好在这些人中善于狩猎的人多,会用枪。他心里渐渐有谱了。

“荣兆兄弟,这寨子的地势和房舍对我们有利。我对县上的国民兵团之实力是了解的,该团所领的保警大队拢共三百多人,且枪械不全,无重火器。此次李生诗能搬来的兵比前次多,估计在一个中队左右,也就是百二十人枪,他们不动武则罢,若要动武强行逮人,我们只好礼尚往来,让这些保警兵晓得我喇叭人不是好欺辱的。”

“文哥。”龙荣兆向李文投去征求的目光。“兄弟有个新的想法,不晓得对不对头?”

“有话尽管讲,我会权衡的。”李文语气平和地回答。

“请兄长以区长的名誉,将太平头所遭受的冤屈,据实向县长禀报,兴许县府会息兵罢手的。”龙荣兆面露微笑地看着李文。

“事至今日,已时过境迁。”李文略叹一下,接上道:“李生诗三番五次以污言秽语蛊惑不明真相的上司,已成先入为主之势,在县长心中虽不是根深蒂固,却也占了极重的分量。更何况,县保警队上回吃了亏,又加深了县府对太平头的怨恨,想让县府停兵,已无可能。”他咳了一声,清下嗓门。“万一县里同意停兵,若不将你荣兆兄弟、刘老石和龙老幺等人逮进大牢,也是交不了差的。”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荣兆的家,刚落坐,茶碗还未送到嘴边,龙老幺随后跨进屋来,见面就说:“出去打探消息的回来了。”

荣兆将茶水碗递给老幺,急切地问:“情况如何?”

老幺将茶碗放回桌上,呡下嘴唇道:“这次来的全部都是穿黑皮子的保警兵,拢共百二十人枪,走得快,可能会晚上到达。”他打了个顿:“呃,那领头的姓黄,是个大队长。”

李文点点头,沉默片刻道:“晚上,保警兵不敢冒然行动,明天上午都不一定到。”他站起身,对老幺说:“姓黄的名叫黄道全,我至少了解一二,按这位大队长的德性,最早也得在明天午时以后才能到达,我们准备迎敌的时间还充裕。幺兄弟,你去告诉乡亲们,明早五更吃饭,并请各家各户备足干粮,以防不测。”

这日午时之前,李文已将人枪配备调派,迎敌阵势有序拉开。

晌午刚过,黑溜溜的一队人马,在大沟的对面沟坎上铺开,黄道全按照县长先礼后兵的授意,叫李生诗向寨中喊话。

“不能喊话。”李生诗自作主张。“如果喊话,且不是暴露了自己,让对手做准备么?”上回李生诗在大沟内,被打得晕头转向,吃了哑巴亏。这回,他不想惊动太平头。“黄大队长,吃一堑长一智,不如趁其不备,猛然冲进寨子,搞他个措手不及,三下两下把该逮的人逮了,迅速撤离,回县城交差回事。”

“李乡长说得轻巧啊!寨子头有百来杆火药枪等着你我嘞。”黄道全的顾虑并不是多余,回头一想,对手并非轻易吓唬得住的顺民。李乡长的突然攻击,亦还适为可行之策,将中队一分为三,由各分队长各领一支,迅速向寨子扑去。

保警兵在明处,李文率众乡亲隐匿在暗处。见保警兵快要冲上沟坎,李文果断道:“不能让这群黑狗靠近寨子。”接着,低声给荣兆说了几句,荣兆会意地点下头。

“站住!再往前冲,我们火药枪可不认人了!”荣兆现身喊话。

“你们把刘老石、龙老幺还有龙荣兆交给本队长,本队立马退兵。”黄道全不晓得龙荣兆是何许人,他舞动手中的驳壳枪回道。

“大队长,这喊话的就是龙荣兆。”李生诗告诉黄道全。

“本队长还以为是哪样三头六臂的怪物呢。”便跳到一礅巨石背后,“龙荣兆,本队长请你乖乖走下来,跟我到县里做个交待,我保证:决不加罪于你。”

不管黄道全、李生诗的语言说得多动听,龙荣兆等人就是不回音。李生诗熬不住了,便一个劲地催黄道全向上冲。黄道全自己也觉得憋得难受,自认拥有一百二十人枪,认为对手不过就是些火枪之类的土武器,于是操枪向荣兆藏身处“叭叭”开了机枪,指挥保警兵边打边冲。

“开药包⑩!”随着荣兆的喊声,数十包土炸药包飞向保警兵。

“轰隆轰隆!”一阵震撼山峦的爆炸声,将保警兵炸懵了头。土药包的杀伤力虽不大,但这阵势够吓人的。接着又是火枪劈头盖脸的打来,只听到警兵中“哎哟哎哟”有人叫唤,火枪射出的铁砂,若击中要害是要性命的,钻进肉里又痒又痛,何人能忍受得住。

黄道全见未沾到丁点便利,还伤了不少弟兄,士气骤然败落。他无心再战,赶紧下令撤出战场。

一个更大的阴谋在开始酝酿。

注:⑩开药包:扔药包。开,喇叭语,动词,可作吃、打、杀等动词。

【五】交红运,憨娃念淑女 雪仇恨,夜闯青山坳

木隆岩畔野菊黄,

秋花烂漫,

飘洒九天香。

欲得佳人绣香袋。

佳人魂飞枕黄梁。

恩怨情仇心胞聚,

血债血还,

且能胸间藏。

擦枪磨刀当雪耻,

夜黑风高震贼巢。

一曲吟罢,着实令人情系娇客,肝裂心伤。故将仇和恨寄于枪尖刀刃,犹如待发之箭矢,正在寻觅时机,射杀奸人。

太平头乡民二败保警兵,众乡民无不欣喜若狂。龙荣兆唤寨邻杀鸡宰猪,与外寨来助的亲友热热闹闹的庆贺一番。酒至半酣,见那龙荣兆的女人,领着一位少女走进堂屋。

“表叔。”那少女闪着一双灵秀的眸子,甜滋滋的对着李文喊了一声,笑容可掬地走到李文身旁。

“哟!菊芳,你咋个来了啦?”李文感到有点诧异。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表叔娘要我帮她给你老送衣物来。”说着,将斜背在身上的包袱取下,塞给李文。

与李文同席而坐的刘小石,不是个等闲的青年,自在那叫菊芳的少女出现,他那双眼睛就不曾从少女的俏面孔上挪位。内心不停地默念“真象,真象”。果然,这位少女跟他那凶死快一年的龙小菊的确长得十分相象。

刘小石的这番表情,怎能避得过李文那精明的眼睛,他心里打了个隔顿,“这娃娃莫不是看上侄女菊芳了?”他闪出这种念头亦并不奇怪,自到太平头见到刘小石,他对这位标志而精干的后生,由衷地产生一份怜爱之心。若不是小石的年纪翻了二十的坎,他真想认小石作义子呢!眼前,瞥见小石对菊芳露出钟情之态,他的心绪有明落了。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菊芳的目光,正与小石对视,似乎还会意地微笑。李文毕竟是过来人,少女情窦初开的微妙举动,反映最为明显的莫过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小石,你过来,文耶我给引见引见。”李文爽朗地着:“小侄女菊芳,年方十八,你们两个娃娃去认识认识,不要影响大人们高兴,有年轻人在场,老人们有些玩笑话是不方便说的。”李文在外头行走多年,看过听过的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他是不赞成的。

“文耶,侄儿告退。”小石给李文鞠了一躬,招呼羞涩满面的菊芳,姗姗离去。

寨子西隅那蓬能遮风蔽日的竹林,是小石与小菊曾经亲热过的地方。与菊芳初次独处,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以表白。

“小菊。”他经常是这样称呼龙小菊的,不料菊芳她果真应了。“菊芳,我以后就叫你小菊了啦!”

“嗯,我听人家摆过,你那死去的新媳妇叫小菊。我怕,怕代替不了龙小菊姐姐。”菊芳两颊飞红,她是个直言快语的姑娘。

菊芳说她代替不了龙小菊,并非言过。他刘小石是个知情知义,责任心极强的青年男人。菊芳的话勾起她的的记忆:小菊在未过门的头一年夏天,在竹林下边的小路上与小菊偶然相遇,他婉言相留小菊玩两天,小菊不答应,却唱了首山歌回了他:

与哥相遇青竹林,哥想留妹妹不停。

妹要回家织辨线,做成新衣好嫁人。

这样的理由,把小石堵得张口结舌,闷了片刻,于是以歌作答:

与妹相会青竹林,难分难舍情意深。

白天吃饭会打嗝,夜晚睡觉会落魂。

小菊嘻嘻一笑,“你胡编乱造讲鬼话,哪个不晓得你吃得饱,睡得着,睡得鼻子吹牛角嘞!”接着唱道:

与哥分手青竹林,小妹和哥心连心。

你安心在家做头路,我迟早都是哥的人。

不久,龙小菊正儿八经成了小石的媳妇。洞房之夜,小俩口如胶似漆,绞织在一起……累了。小菊打趣地说:“菊妹,我的个谜语给你猜,猜对了我明天杀两只母鸡服侍你。”

“你说嘛!”小菊依偎在小石怀里。

“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着一对白胖子,是哪样?”

“讨厌讨厌。”小菊挥着柔软的粉拳,捶打小石的胸脯。

“不是讨厌,是一种能吃东西,我们家的火炕头就有。”

“花生。”小菊认真的回答。

“花生,太对头啦!你要给我生儿子,生姑娘,再生儿子,再生姑娘,这才是真正的花生。哈哈!”……

“哥,哥。”菊芳将他从甜蜜的回忆中唤回。“你在想哪样?”菊芳轻声地问。

菊芳的身子不觉靠在小石肩膀上。果然是一见钟情,不用过多的表白和交流,两颗年轻的心闪电般的汇在一起,小石的手腕自然地搂住菊芳的纤细腰肢。

“小石哥,表叔有心将我许给你,我不会嫌你是结过婚的。”菊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会要我做媳妇吗?”菊芳也将小石抱得紧紧的,生怕自己钟情的男人会消失掉似的。

“会,我要娶你。”小石的嘴唇揍向菊芳,四片嘴唇贴在一起。两颗心胞在“嘭嘭”作响,呼吸变得愈加急促。小石不顾一切狂吻菊芳的脸颊、鼻子、眼睛……他的手伸向少女那隆起的胸脯。

“你这鬼爪爪不乖。”菊芳不情愿地收回身子,拍开小石伸来的手。“不要太随便了。你应当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汉,菊芳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办到了,我就死心踏地的嫁给你,不然,你就是个会偷女人心的负心人。”

“要我做哪事?快讲嘛!”菊芳的话把小石激慌了。

“要给小菊姐报仇,这是小石哥你最大的责任。”菊芳严肃地看着小石。

“报仇,报仇的事我刘小石无时不挂在心头。只不过那遭天杀的县长跑了。”小石几分遗憾地说。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还有李生诗,这畜生不仅是逼死小菊的帮凶,还是想让我们家灭门的恶人,抓我当壮丁,拿我去顶枪眼,这仇非报不可。”小石向菊芳诅咒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不报此仇,菊芳就咒我家八代祖宗!”

小石表示,待太平头的事平息后,就请文耶去菊芳家提亲。

菊芳要求小石报仇,并不是随便说的,报仇是小石的责任。一个人如果连深仇大恨都不铭刻心扉,而且不生方设法去复仇,那还是人?更何况是男人呢?小石若能兑现有仇必报的诺言,就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日后与小石成了家,便可放心与小石厮守一辈子。

有道是:命犯桃花,人交红运。爱情之火,又重新点亮了小石心台上那盏熄灭了的灯。诚然,想报仇雪恨的事,他一直没有忘记,如今,菊芳提出的要求,使他心计大震,可谓一石激起千重浪,他那尚未平静的心湖,蓦然掀起巨大波澜。是的,要报仇,只有报仇,才能让爱妻在九泉之下得以安眠;只有报仇,才能使心爱娇娃意顺心安。他在构想复仇的办法。

俗话说:孤掌难鸣。但报仇杀人的事又不能让外人晓得,他只得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与父亲商量。

“爹,这些日子,我老是睡不安稳,闭上眼,就觉得小菊来找我。”小石神乎其神的对刘老石说。

“让你娘烧点纸钱,点几柱青香,通说通说就行了。”刘老石不以为然地笑道。

“小菊的亡魂对我说,要我为她报仇。”

“嗨,这样多寨邻亲友帮忙和县府的保警兵斗,不是在报仇么?”

“爹,要杀狗乡长李生诗,才算报仇。”小石说的既认真又恳切。

“儿啊!你嘴上无毛,大口马牙。你以为杀人象杀鸡一样简单?”刘老石晓得。李生诗为人奸刁心黑,行事诡异慎密。白天,乡丁护卫身旁,夜晚则看院守家,无时不在提防太平头人的报复。想想劝慰道:“不是爹不想报仇雪恨,而是仇家提防得紧,人多枪好,我和你爷崽两个,一时奈何不了他,得寻找机会,再作打算,干有把握的事。”

老人的话不无道理,对于报仇心切的年轻人来说,嘴壳子不便违背辩解,暗地里却在按自己的主意行事。

自从太平头落荒败走,李生诗的行踪流窜不定,令人难测,就怕太平头人乘胜寻仇。他时而出没亲戚家,间或出入乡公所,极少避于青山坳,亦怕惹火祸其家人。虽然乡公所是他官身必处之所,但自太平头发起暴动后,其它公务全无,自然不去料理了。县府那边的电话也顺其自然地哑了。他会揣摩县长大人的心思;眼下是多事之秋,县长但求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事省心烦恼少,无事心宽福分多。

只求下属不通电话上去,县上是不会主动打电话到乡里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石探得了李生诗行踪的实信,李生诗又回到青山坳的家中。

刚入夜,从太平头往青山坳的道上,有一个人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这人一身皂色,斜挎一杆火枪,腋下插有一把剥皮刀,腰带上勒有一只土布袋,显得干练精神。

时至午夜,除了值夜放哨、琐事缠身的人,差不多的都沉浸在梦境之中。刘老石还未上床,他在等一直未归屋的小石。“独丁丁难待啊!”刘老石默默的叨念:“这娃娃到底是跟哪几个不按时候的伙子伙在一起呢?这个时候还不不晓得歇息,真焦人。”他等啊等啊,有些犯急了,于是走出家门,到龙荣兆家去看看。

李文,龙荣兆和龙老幺正在就着半碗盐炒黄豆饮酒交谈。荣兆给刘老石让个坐,微笑着问道:“睡不着啊老石哥!鸡都要叫头更了,还来摆寨12?”

“几位费心了,还在商量大事呢!”刘老石寒暄着接过老幺递过的酒碗,咕了一口,叹道;“唉,小石这娃娃,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揪心呀!”

“若无要紧之事,小石是不会无故不归家。”李文略略忖片刻,问道:“老石大哥,这两天,小石对你说过那些话,提到哪样事?”

“嗨吔!我竟然急昏头了。”刘老石拍拍脑门,接着将小石提起要寻李生诗报仇的事,告诉李文等人。

“如此看来,小石一定只身夜闯青山坳去了。李文觉出小石年轻,气血冲动,孤身一人,难免引火烧身,即让老幺抓紧去寒人,赶往青山坳,接应刘小石。”

龙老幺一行二十余人枪,转眼间离开太平头,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此际,刘小石已在李家院墙外,潜伏了好一阵,见李家院庭放有双哨,四盏灯笼高挂与房檐下,光亮亮,明晃晃的,委实难以靠近住房。那支火药枪,已被小石握出了两把汗,若是放枪攻击乡丁,那只有放一枪的机会,还来不及填火药、装铁砂,那些乡丁就可能冲到眼前了,他后悔没有弄支快枪来。时间在一点一滴的逝去,小石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急了,干脆冲进去拼命。这种念头,刹那间却一闪而过。自己不求他人相助,单枪只身夜闯青山坳,就是想亲手置仇人于死地,若是一时冲动,将自家的性命拼丢了,非但报不了仇,反而使仇人活命,继续作恶。不过,时间不等人,这次来杀不了仇人,也不能让仇人过清净的日子,非得吓唬狗日的一回。他从土布袋中取出土药包和洋火13。

“轰隆”一声炸响,枪声亦随之而起。这时,龙老幺一队已经接近李生诗家,老幺知道,小石对李生诗和乡丁动手了。忽见一道黑影猫着腰,高一步低一脚的顺路而来。“是小石”,老幺猜的八九不离十,连忙叫弟兄们朝李家方向开枪,以防李生诗率乡丁追赶。这是老幺使的疑兵计,用枪声告诉对方自己的实力。

当然,李生诗是懒疙宝吞秤砣——自家心头有数,他是不会在黑灯瞎火的夜晚,冒然率乡丁追击。

注:

12摆寨:串门的意思。

13洋火:旧时称火柴叫洋火

【六】无奈何,县长拜专员 出狠招,调遣保安军

多行不义心胆怯,避祸莲城夜惊魂。

是非不理茧自缚,罪归属下皆无能。

另辟蹊径觅救助,牛刀杀鸡毁民情。

忍痛出血非情愿,唯谋事端早旋平。

这次以一个中队的保警兵交锋,取胜如此干净利落,获此结果,有些出乎李文的意料。李文在思考,在分析,渐之理出头绪,其中原因,他豁然心知肚明。

那黄道全是莲花镇上的开明之士,亦是云南讲武堂毕业出来的科班生。但他却不持武好斗,以强凌弱。反之以人为本,以善为乐,城中县民,不论贫富,均对他十分敬重。并得前任史大队长厚爱,故而史在卸任之时,便极力保荐他接任大队长职。这次,县长对鲁打太平头乡民实施“剿办为主,抚办为辅”之策,他因职责所在,不得不爽口应承。他胸中自有应付的谱,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带兵之道,且深藏不露。太平头一战,便是采取一触而退之术,既不伤及无辜乡民,又能保存警队实力,县府交办的差事也算交代了。

李文曾与黄道全有数面之交,为使太平头事件尽快得到合情合理的解决,他得尽可能地利用这层关系。因此,待黄道全率部撤回县城后,他选择了这一时机,以安南县第六区区长名誉,向县府并县长,据实呈报鲁打乡太平头乡民暴动的原因,以及乡民反对李生诗坑民害民、求自保而保警队交战的自卫情况。

报告有云:“……九甲14之地,边远之乡。土薄不言富庶,民风堪称淳朴,耕作狩猎,憨实营生。百年迄今,未生民祸。今有李生诗者,身系乡酋之职,其居心叵测,孰非善辈,谋发国难之财,行买卖壮丁之实,在其管辖之地,私抓独子充额。生诗公然违法,反而施暴扰民。乡民忍无可忍,被迫自卫抗争……生诗恶行败露,不断滋事生非,迫使乡民抗暴,故成暴动情形。卑职责无旁贷,明察暗访内情。视其因果,卑职认为:责任不在乡民,生诗实为罪魁。谨盼县尊秉公,体恤山野乡民,惩办罪魁祸首,即可安定民心……”

李文命文书携其亲笔报告进城,委托黄道全将报告转呈相宝海。并要文书暂不返回复命,呆在莲城探听有关县府下一步对太平头事件如何处置等情形。

太平头的爆炸声,还在耳际环绕,青山坳的爆炸声,更令他肉跳心惊,李生诗自认已到了惶恐不可终日的境地。六神不定,彻夜难眠。族中长辈来看望他,那一串串喋喋不休的窥劝之语,老是挥之不去,总在他脑海中盘旋:……本乡本土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都须留余地,切莫把事做绝了……你伙同县上的人,整死人家儿媳妇,那种惨事,我们这些老的听了都心酸,难道人家不心寒?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刘家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迟早是要找机会和你拼命的……李生诗感觉背心汩出一溜溜冷汗。夜间的爆炸声、枪声,使他越想越后怕,将自己困在家中,等于束手待毙,便决意到县城暂暂避一些时候。

躲躲闪闪离开青山坳,绕山绕道进入莲花镇。李生诗住进中山中路的“太平洋旅社”,在临街面的二楼,要了个敞亮的单间。脱离困惑之地似乎是一种解脱,他感觉轻松了些,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黑纱编织的夜幕,凭空笼罩下来,天宇黑尽了。沿街竖立的几根杉木杆上,吊着用玻璃四面挡风的洋油街灯,鬼火似的在夜风中摇弋,毛毛细雨随风飘落,使白天热闹的街市,变得十分冷清。几只夜鸹子15“呱哇呱哇”地悲啼着,在旅社屋顶上,以及房后半坡那棵三人合抱的杜仲树之间飞来飞去。老人们常说:“夜鸹子一叫,就要死人。”这虽然是传说,但在鲁打岩上还是怪灵验的,他曾经就碰到过一回,那人死得够惨的,被棒老二砍得面目全非……胡思乱想之中,不觉有些毛骨悚然,身躯上的肌肉蓦然收缩,泛出一团团鸡皮子疙瘩。越想越不是滋味,本能地将身子龟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死死的,两眼滴溜溜四处乱瞅,时而看房门,时而瞟窗户,上眼皮和下眼皮渐渐被无形的手扯拢了……“啊!娘呀!”李生诗在朦胧中惊呼起来。

“先生先生,出哪样事啦?”值夜的店家隔着房门询问。

“脚步声,有人……刀……” 李生诗惊惶失措,语无伦次地指着房子上又指指窗外。

店家明白,客人一定是做恶梦嚇醒的。便以宽慰之语告诉他:这旅社背后有口井,叫桂花井,那王家马店、悦来客栈的伙计,夜半更深来取水是常事,脚步声响来得自然;再说,这大街上,每夜都有巡警执星查夜,那种扒门窃户的梁上君子,都不曾多见,且能有取人性命的歹徒来造访呢!

李生诗这一夜魂不守舍,亮起灯鼓着眼,直熬到东边天际泛白,才缓缓镇定下来。

在莲花镇中避祸,却是人闲心不闲。几次去拜访黄道全,黄以近日警务繁忙为由,将他拒之门外。“先人板板,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老子不求你姓黄的。”李生诗本想与黄大队长套近乎,事与愿违,碰了软钉子,干脆不失时机地找县长诉说苦衷。

相宝海思绪繁杂,脑袋被搅得膨胀许多。李文托黄道全转呈的报告,已看过多遍,且反复推敲过几回。但李文请求惩办李生诗的事,令他难做决断。凭心而议,李文指控李生诗的那些罪名,绝非无中生有,要办李生诗对于一县之尊来说,是易如反掌的。回头一忖,真要惩办了李生诗,必然会助长那些乡民的嚣张之举。况且,那些乡民现在已成暴动之势,两次挫败保警队,已不把县府威严放在眼里,惩办李生诗,乡民将愈发得意,扩大事态,一旦蔓延他乡,把个安南城搅得人心难稳,治安不宁,何谈政绩可树?这县长之位,还能做得稳当么?现在看来,以怀柔之策治理一地治安,其结果适得其反,必须采取霹雳手段,须得利用善于心计、心狠手辣之流,如李生诗一类角色,能下宰口,敢于决断。下步对付鲁打岩上的乱民,仍然实施剿办。

再行剿办之法,单凭县里区区一个保警大队,是断然应付不了的,保警队的部分兵力已派作他用。再则,地方保警力量毛病多,整个大队全是本地人,与社会上沾亲带故者甚多,关系错综复杂,靠不住。即便是军令无情,这些兵丁自会随机应变,上起阵来,如同燕儿带崽的骒马,见不得拼命的大阵势,只能充个人头,放点空枪,畏缩不前,说不准还会自乱阵脚帮倒忙。

“不看不看,有哪样要紧事啊?”

“报告县长。” 梁秘书手执一纸,递给相宝海。“第三行政督察署来电。”

“请县长明日赶赴兴仁,参加冬季军事防务会议,并请县保警大队长同往参加。”

相宝海不愿去受那鞍马劳顿之苦,但想到面见专员刘思凡的甜头多多。他心头一热,兴叹道:“正愁山穷水尽,却逢柳暗花明。运好时巧,天助我也!”梁秘书,你去通知黄大队长,明天一早起程。”

自沙子岭起,途经兴仁至册亨八渡的公路,已经拓通,不能通车,但比起崎岖不平的旧驿道,却宽敞平坦许多。

相宝海、黄道全的两匹马走在前头,两名勤务兵紧随其后。距开会的时间尚且宽裕,不急于赶路,四乘坐骑,信马由缰,六十里为一站,第三天抵达行署驻地——兴仁。两天会议转眼过去,相宝海开始打理兴仁之行的大事。

“刘专员思凡兄,宝海特意逗留,是有件惊天大事,单独向专员大人报告,并望得到专员的支持和帮助。”

“哎!有啥子了不得的事嘛,这般急燎火烤的?”专员刘思凡嘴角微微翘起,拉出几分笑意。“走,在安南巡视时,我虽是上司,还得听你的。”到这行署之地,当然由我安排。”他对主任秘书吩咐几句,回头对相宝海说:“到四季春酒楼去,烧桌菜,不管私事公务,咱们边吃边谈,本专员还得进一回东道主之宜嘛!”

四季春的锅灶也还快当,功夫不大,酒菜备齐。席面客套,周转一轮。刘思凡话不转弯,开门见山道:

“宝海兄,有事直言,思凡洗耳恭听。”专员谦逊地示意,呷了口酒。只要在本人权力范围内,理当全力周全。”

“这桩事,在专员前次视察安南防空护桥军务时,就已发生,宝海当时怕误了防空大事,未能及时报告。”相宝海在说话间,不时偷看上司的表情。“仅派了一个保警分队,前往事发地点平息事端。”

“是啥子事?竟然出动武装?这件事情摆平了?”专员连珠似的问道,亦显出诧异之色。

“因职的前任吕少元,下乡征捐,逼死人命,继而又有乡长错抓独子当壮丁,故而激起乡民反抗。”相宝海直言,虚实掺杂。“职以抚慰为本,让保警队协助乡公所,将闹事乡民之头目,请进县城,查明原由是非,不料乡民性野刁蛮,拒不认错,反而打伤我警队十余人。

恕职无能,未能平息事端,反而越发不可收拾,唉!”相宝海显得无奈地摆了摆脑袋。

“然后呢?”专员有些认真了。

“那伙乡民聚集百二十人众,个个手持火枪一类兵器,公然暴动成灾。职随后又派去一个中队,仍旧吃败而归。乡民气焰,甚嚣尘上,矛头所向政府当局。职昼夜思量,始终不得平乱之法,万般无奈,只能向专员你思凡兄求援,请行署鼎立相助,平息鄙县乡民暴动事。”相宝海起身,恭首恳求。

“坐下,坐下。莫急莫急。”他给相宝海拈了箸菜,颇显城府地说:“喝足吃饱,自有办法。”

“专员大人有平乱之法,卑职放心。大人,相宝海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不要大人长大人短的,叫得人怪不舒服的。”说吧,与相宝海干了一杯,掏出手帕,抹抹嘴,自信地说:“宝海兄,这个忙啊,思凡我帮定了。”思凡虽为贵州第三区行政督察公署专员,却能制约贵西北片区的地方保安部队。“不过,我出力,你得出点血嘞!”

“出血?”相宝海顿时茫然,还想追问,见上司挥一下手,他欲言即止。

“所谓出力,就是派一个营的正规部队支持你,但你必须忍痛割爱,舍得出血,方能行事。”刘思凡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一个营的人马,行军打仗,吃喝拉撒得耗费钞票,没得钞票,部队就动弹不得。所以,这笔粮饷你保海兄得拿出来。”

相宝海恍然大悟,但他心境碍难。要从列为三等县的安南县财政拿出一笔现洋,作为保安一营的军饷,是相当吃紧的。可靖平暴动确是眼前的一等一的大事,这点血是非出不可了。

“思凡仁兄,这笔钱我安南县保证出。不过,卑职有个请求。”见专员认可,接上道:“保安营出兵宜早不宜迟,用兵时间宜短不宜长,时间长了,卑职负担不起啊!”

“你抓紧回去,出兵的时间,会以电报或电话相告。至于用兵时间长与短,那是宝海兄的安排了。”

注:

14九甲:民国初年行政区划,鲁打长流片区,时为九甲。

15夜鸹子:一种在秋冬时节,夜间飞行觅食的鸟,羽毛呈乌黑色。

【七】对强敌,族人皆愤慨 布战局,重创保安营

重兵压境黑云低,强敌来犯战情急。

乡民临危休怯悸,能人巧排实与虚。

退敌当靠山原利,取胜全凭人心齐。

山火有情山风助,烧得青烟染秋衣。

“我说李大乡长,你真算得上货真价实的‘包打听’呀,本县才回来两天,还不曾轻松一下,你小子就像跟屁虫似的,嗅到气味就跟来了。”相宝海被李生诗搅烦了,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没头没脑地冲着李生诗臭骂几句。

李生诗遭受县太爷白眼、辱骂,只能忍,不忍能行莫?官大一级压死人。再说,自己算不上县长的心腹;二则,自己惹了大祸,屁股不干净,还得让县长为自己擦屁股;其三,自家端了衙门的碗,得服衙门管。他还得将自己的热脸,去贴县太爷的冷屁股。于是陪着笑脸道:“县长大人,属下在门外静候吩咐。”说着,举步退向门外。

“这些天,你少来添麻烦,不要乱窜,有事,本县长会派人传你。”

就在这天下午,相宝海接到刘思凡亲自打来的电话,“保安一团一营官兵,已向贵县开拔,交贵县调用,五千法币16,务必亲交该营营长余成举”。

“五千块钱,狮子大开口了啊!”相宝海虽在埋怨,但此事已成定局,只能硬着头皮受了。他命人将黄道全找来,由保警队大队负责余成举营到达后的食宿事宜。

奉李文之命,在莲城打探情况的邓文书,从黄道全处得知,“保安一团已派出一个营的兵力到安南助县府对付太平头暴动事。这消息犹如头顶一炸雷,震得邓文书大吃一惊。这可是十万火急的要命事。小邓不敢耽误,于是昼夜兼程赶往鲁打岩。

“一个正规建制营的兵力,不可小视。”李文将龙荣兆家作为临时指挥部,把龙荣兆、龙荣祥兄弟及龙老幺、刘老石、小石等人团绕,商量对敌之策。他先将邓文书等几个脚力强的小伙,分派到花贡,西陵渡17,继续打探敌情动向,然后对敌我双方情况作认真分析:

大敌来犯,恶战将至,从人数上比较,太平头现已集结近五百人,人力上占优势;从武器上看,保安部队使用的是汉阳造一色的快枪,亦有少许机枪,太平头暴动队伍经清点,其快枪有二百挂零,基本上是些杂牌货,如汉阳造、赤水造、猪槽枪、盖板枪等,余下的只是梭镖、大刀、土药包及火药枪,武器比较,大打折扣。

“各位,我以为,武器的力量是要讲究,但人的力量更为讲究。就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而言,我等不占天时,所谓天是国民政府的天,时有大时和小时之分,大时由官府调控,他们想什么时候派兵、什么时候攻打,由他们掌握,但小时则由我等利用和支配。地利一则,自然唯我所用,政府军到我鲁打岩上,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我们这里的地形地物,只要善于利用,亦可置敌于死地。人和一则,我等现呈优势,这些都是本族之人。常言道:人心齐,泰山移,对敌对敌之时,只要听从统一调派,勿擅自行动,就有取胜把握。”李文侃侃而谈,不觉有些舌燥,将一海碗茶水全都倾进喉咙。

“各位,这件事情得抓紧办。”李文接着吩咐道。“老石大哥抓紧集中一拨人,多造些土药包,里面多放些烂锅铁和碎碗片,增加杀伤力。荣祥兄的枪法准,挑些年轻人跟你练枪法,到时候打翻一个是一个。荣兆、老幺与我分头到各家各户去,给亲友们讲清大敌当前,要齐心应战的道理。请各位马上去办,晚些碰头。”

太平头寨民及七村八寨自愿来助的亲友,其心境既平静又坚定。众乡亲有一个共同的心声:我们喇叭人本是国家的良民,不是在造反,只是想为屈死的龙小菊一家讨回公道,免除苛捐杂税,惩办罪魁乡长,让衙门头的县太爷们,晓得平民百姓不是让人随意践踏和凌辱的。

众乡亲纷纷表白的言语,朴实而刚毅,更加固实了李文退敌的信心。他与荣兆合衣躺在一张床上,难以入睡。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思绪万千,考虑最多的是:既要打败保安军,又要尽可能地使乡亲们少受伤亡。

“二兄弟,这一仗咋个打法,你想过没有?”李文碰了碰身边的龙荣兆。

“文哥,打仗这种事,我一根笋没有遇到过。“龙荣兆撑起身,靠着床头。”

“你头一回是咋个打赢的?还说不会打仗呢!兄弟你是个天才。”李文知道,荣兆这兄弟是喜欢动心思的。

“文哥,那回打跑保警兵嘛,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嘿嘿!文哥,还是你拿主意,兄弟听你的。”荣兆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打望天锤的事,凭运气,捡了个软。”

“捡软。”这个说法还确切,县里的保警兵从未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平常只是搞点队列、跑步之类的所谓训练。外出执行任务,也就是仗着一身黑制服和手中的七斤半18,去抓些鸡鸣狗盗之徒,或是狐假虎威吓唬老百姓,帮着征缴田粮税赋之类的事,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为当局卖命,更不情愿去整治老百姓,保警队真算是一群软蛋。

保安部队自然有别于保警队。保安军训练有素,士兵虽是当兵吃粮的角色,却效命于军令,为军命是从,打起仗来,少有临阵退却者。再则,对保安一营营长余成举的能耐已有所耳闻。余成举行武出身,职业军人,原为国民革命军七十军的上尉连长,真枪实弹的打过仗。因染重疾,在陆军九十五医院治疗,病愈后在保一团任职。

面对强敌,李文的心弦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半点松懈。如何退敌取胜?他在思考着两套对敌作战方案:

方案之一是打阵地战,以太平头村寨为依托,凭借寨外的地形地势地物,构筑简易工事,因保安营未配备迫击炮一类的重火器,简易工事基本可以抗击保安军。在家门口抗敌,寨民会舍命保家护舍,这种拼命心里,亦是抗敌的优势之一。但这种打法,尚有弊端,既然要护村寨,暴动队伍呈弧形展开列阵,战线拉长,兵力分散。保安军一旦采取分路攻击,那力量薄弱之处就容易被分割突破,寨落必将失守,失去依托的暴动队伍,会在倾刻间溃不成军,注定失败。

方案之二则是打运动战,安排部分兵力,仍以太平头为屏障,与敌呈对峙态势,诱敌进攻,其余力量转至寨外山野之中,选择最佳时机地段,隐蔽设伏。太平头拒敌的队伍,伺机撤离寨落,以且战且退之态,将敌引入埋伏地点,继而发起突然攻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迫使保安军阵脚大乱,暴动队伍便有可操胜券之数算。

多年的军旅生涯,使这位一度带过兵的指挥官心下明白,设想对敌方案,是打有把握的仗,战而不乱,但在实战中,战况瞬息万变,单方面一厢情愿想控制战场,是绝对不可能的。还需在实战中,不时调整战术。

天气放晴的第三天,邓文书赶来报告,保安营从花贡那边开过来,人们既担心,又希望的日子已经降临。

余成举率领保安一团一营,由李生诗引道,经花贡,走中营厂、小红寨那边绕到鲁打岩。

“李乡长,我的弟兄们在这山路上走了两天,得休整休整,养足精神好打仗。”余成举大大咧咧地铺派道:“有些哪样好吃的,尽管弄来招待弟兄们,这些兄弟可是来帮你大乡长拼命的。”

整个乡公所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掌灯时分才开饭。

“李乡长,余某初来咋到,对这一带环境情况不熟,莫不着头脑。”余成举自樽自饮、边吃边说:“你老兄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地头蛇,有些事还得仰仗你嘞!”

“呵哟!营长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哪样地头蛇!十足一只丧家犬。”李生诗苦笑着自怨道。

余成举手拿筷子此划一下。“乡长是当地人,哪点有条沟,哪点有道坎,是再清楚不过的。带好路就行。”

“在下忠心效命于营长大人。”李生诗点头哈腰,唯唯喏喏,连相宝海亦不曾受到这等待遇。他何尝不知眼下的处境呢!那余成举是个地地道道的武棒棒,刁蛮骄横。在这种莽撞人面前,怎敢摆乡长谱?不能麻倒毛,只能顺毛溜。“请营长早些歇息,在下告退了。”

“慢!我部到来,那些暴动的乡民必然知晓。今夜,你的乡丁要配合我的士兵站岗放哨,谨防刁民摸我的夜螺丝19。”

“在下照办。”李生诗退下,内心却在咒骂:“你先人的,一个卵营长,比伺候县太爷还难,要不是太平头这鬼事缠身,我李生诗吃毬多了?讨你这种麻烦!”他东窜西跳,忙乎一天,屁股一落板凳,就知道累了。但他不敢大睡,唯恐睡过头了,余成举起来见不着自己,要遭埋怨的。

正午已过,未牌时分,余成举依照李生诗的指点,以连为单位,分三路围抄太平头。余成举的进攻路数,是李文意料到的。以李文的部署,坚守太平头的暴动队伍,是龙荣兆带领的一支。

“目标,太平头,打,狠狠的打!”随着余成举的命令声,保安营的机枪、步枪、手枪同时向太平头射击。这一阵盲目射击,是余成举采取的火力试探,并想以此强大的火力,警告暴动队伍,以大气势,企图从精神上将暴动队伍压垮。但暴动队伍以冷落的枪声予以还击。

保安营猛打一阵后,戛然哑声。余成举命令李生诗向暴动队伍喊话,勒令暴动队伍缴械投降,否则,将捣毁太平头。

龙荣兆已将李文的叮嘱牢记于心,他显得镇静自如,沉着应战。听到李生诗的喊话,荣兆向两侧的兄弟传话下去,准备反击保安营。同时以犀利的目光,搜索李生诗的位置,并朝李生诗处放了一枪,随着枪声,距李生诗头顶不过一尺的树枝被打断,李生诗的话音被打哑了,赶紧将身子缩回树杆背后,不敢再继续吭声。

“狗娘养的李生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坑害乡亲父老,已经罪恶累累。”龙荣兆语气截铁,字字铿锵。”这次竟敢带兵来毁我太平头,你做得太绝了,老子要一报还一报,马上带人打上青山坳,把你这畜牲的狗窝夷为平地。”荣兆接着大喊一声“打”。

暴动队伍向保安营打出一阵排子枪。保安营在机枪掩护下,向寨子上边还击边冲锋,接着又一声喊 “打”,数以十计土药包,夹杂着拳头般大小的石头,飞向敌群,一连串的爆炸声,在敌阵震响。保安营被炸药包堵在寨下,毫无目标地向寨内疯狂射击。

余成举见敌手连石头都用上了,便喝斥道:“刁民子弹少,怕个毬,弟兄们,往上冲!”保安营攻打一阵,见寨内没有还击迹象,余成举便令全营快速攻占太平头。

保安营占领的太平头,已是一座见不到人迹的空寨。正感纳闷,却见一名身挎盒子炮的军官,手捧一张写有字迹的毛边纸,跑来报告:“营长,你看!”

那黄纸黑字,触目惊心,上面写道:

余成举、李生诗,镇压乡民太无知。

老子已上青山坳,给你家人留全尸。

留言者:李文 龙荣兆字

李生诗一看留言,顿觉寒气攻心,嘴上叨念着“完了,完了。”

“李大乡长,你他妈的中邪啦? “哪样完了哦?”余成举有些气急。“快说,那些刁民躲到哪点去了?”

“营长大人,他们哪点是去躲哟,是去青山坳,杀我的家人去啰!”李生诗向余成举靠近一步,“为首是本区区长李文,原先我听说李文带头煽动暴乱,我不相信,果然事实如此,余营长,请赶快下令,往青山坳方向追击,将这群乱民消灭在青山坳,也为我家人雪恨。”李生诗泪眼盈盈,呜咽起来。

“哭,哭顶屁用。”余成举见老李家死了人,亦不便再责备,问道:“青山坳在哪个方向?有多远?”

“不远,那边。”李生诗抬手一指,隐隐看到一支队伍,正朝山坳上走去。“余营长,快看,那帮人正在往我家赶,快追。”

余成举顺着李生诗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手持枪械的一支人马,在山道上疾步行走,他不加思考,指挥手下官兵抓紧追赶。

前面的队伍在不紧不慢的行走,间或向后面的保安军开枪射击。两者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李生诗的精神振作起来。

“李文、龙荣兆,老子看你们往哪里跑。”李生诗跑在最前头,他站稳下来,举枪向坳上的人瞄准,“叭”一声响,上面有个人踉跄着栽倒了。“余营长,在下打中了,准头好。”李生诗沾沾自喜。

余成举从身边的保安兵手中要过一杆长枪,稍作瞄准就扣动扳机,有人在他枪口下栽倒。他兴奋道:“瞄准打,往上攻。弟兄们,这坡度不大,不要都挤在路上,分散包抄。”

保安营攻至半坡,前边的人在林中消失了。与此同时,一阵排枪打下来,保安营有兵丁倒下了。

“李乡长,这些刁民中,有当过兵的,枪法相当准。”余成举见部下不断出现伤亡,便惊诧地问道。

“当过兵的只有李文,但能打猎的好手还不少。”

“弟兄们,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前进。”

暴动队伍居高临下占起手,神枪手龙荣祥弹无虚发,打得保安士兵藏身于草丛和岩石之间,不敢轻易露头。

“打打打。”李文发出攻击号令,随着枪声、土药包的爆炸声,保安营藏身的下端及左右,冒起滚滚浓烟,大火顿时熊熊燃烧,山风助火,火借风烈。这入冬季节,草干木枯,加上连晴数日,火势越烧越大,越燃越猛,整个保安营被困入火海之中,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李文这场伏兵山火阵太绝了。火势减弱,余成举清点人马,整个保安营伤亡近三分之一,兵力大损,已无斗志再战,只得垂头丧气的收拾残部,撤回乡公所。

注:

16法币:抗战期间流通的纸币。

17西陵渡:原河塘渡口,始置于清初。

18七斤半:步枪的重量,亦是步枪的别称。

19摸……夜螺丝:指夜间偷袭。

【八】平暴动,两地出重兵 施毒计,喋血鲁打岩

肩担道义取三捷,急流勇退乃豪杰。

健枝翘首笑冰凌,劲树挺拔赞松柏。

自持己见勿思过,血本不顾堪缺德。

无辜乡民遭残害,百命沉冤浸龙穴(20)

暴动队伍以李文之计,设伏兵,借山火重创保安营,可谓得心应手,运筹帷幄。至于那首打油诗提及“给你家人留全尸”之说,不过是假语称言,激将之法罢了。李文以仁待人,心承道义,哪怕李生诗十恶不赦,李文绝不会波及其家人,以泄众愤的。

李文行事,冷静善思,稳扎稳做,不易冲动。他清楚,这次重创保安营,把祸惹大了。可不,自从同意担任区长一职,就心存为一方同族乡民秉公道,伸正义,除暴虐,安民心的主张,甘愿背负一切责任,故而承担起太平头乡民暴动的首领职责。

打了胜仗,算是出了口恶气。但他的心境却越发难以平静。他想:自己好歹是吃公事饭的,还受区长之职,置此外敌入侵,国难当头之际,形式不能过分出格。既要为无辜乡民伸张正义,讨个公道,又不能对县府造成过当的压力,从而将会影响县府指导县民抗日救国大业。事态发展至今,当局深受震撼,理当适可而止,见好便收。否则,再继续发展下去,后果难料。一则,暴动队伍如任其扩展,集中在太平头,寨小人多,居所不及,吃喝大事,难以供求,这种局面是自己难以控制的,料不定,可能会节外生枝,出现其他混乱,自己即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人,亦无回天之力予以摆平。二则,如果继续与当局抗衡下去,那种“反对政府,聚众造反,祸害乡里,扰乱治安,致使政令不得通达,法度难以贯行,形成种种阻力,严重破坏抗战”的罪名,自己且不背定了。

李文忖前想后,三思见序。便以忠实之心,恳切之意,给县府递交一份辞呈,其大意为:职,安南县第六区区长,仅因太平头乡民遇害之事,几番不得妥善化解,迫不得已,聚集反抗。职就此事,曾如实向县报告,然非但不得解决反遭重兵镇压。职怀做人之仁,悯恤同乡民情,心地难以悦服,欲鸣世事不平,于是坦然出首,谋求还个公道。无奈县上亦显失仁无道,寡义缺德,不思己过,尚呈伤民败政之嫌。凡事种种,令职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呈请县上,准许李文辞去区长之职。与此同时,李文当尽全力,说服乡众,解散武装,听命仁政,归家务农。所谓种种罪责,均由李文一人担戴,切切不可再度整治乡民,殃及无辜……

李文言出必行,待将辞呈送出后,即与龙荣兆,老幺等人促膝商议。

“文哥,好不容易团拢这支人马,散不得啊!人散了,乡亲们只有受气挨打的份。”龙荣兆很不服气。刚说得几句,老幺抢着道:“衙门头说我们是乱民,是造反,这反叛的罪名是要杀头的。哼,屁股上沾稀黄泥,不是屎(死)也是(死)。”龙老幺一拳擂在桌面上。“这年头,只有官家说的,老百姓哪点还找得到评理地方?”

“两位兄弟说的都在理。”李文神情认真地说:“青山坳半坡一战,我方算是侥幸取胜。保安营死伤不少,吃亏甚大,但他们的报复将更加凶残。”

“所以说嘛!这帮与你我同舟共济的亲友兄弟,就是散不得的。”

“荣兆兄弟,彼一时,此一时,我估计,将要发生的事,与往常不同。”李文抚着龙荣兆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政府既然调来一个保安营,就可能调动一个团,对太平头进行大规模的镇压,是会发生的,解散暴动队伍,是为了把可能出现的伤亡,减少到最低程度。更不希望官府将你我当成匪患清剿,千万不可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得抓紧时间,说服外寨来助的亲友,快些离开太平头,保全众人性命,才是上上之策。”

有道是:急水下不得潭。由于荣兆、老幺等人的固执,疏散暴动队伍的事,一时难以进行。李文只好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文的顾虑,是客观的,非常实具的。

那余成举败回莲城,冲着相宝海指桑骂槐,相宝海装糊涂,陪笑脸,好歹将这位营长的火气平息下来。但救治伤兵是大事,相宝海欲将其伤兵,安置在军政部一0五后方医院治疗,那叫刘汉兴的院长,以“奉军政部令,本院只接纳对日作战前线送下来的伤兵,其他伤兵概不接受”为由,将保安营伤兵拒之院外。把个余成举又气得火冒三丈,怒道:“相县长,相大人,为你安南县事,余某损兵折将,这笔账还不曾算,若再不及时救治本部伤兵,余某是不信邪教的,干脆把伤兵抬进你县衙门,看你如何收拾。”

相宝海最头痛的是怕兵爷耍无赖,只得求助于兴安师管区和第三行政公署,幸得两处上峰周旋,刘院长才勉强应承。但这批伤兵的费用,尽数由安南县府开销,相宝海只好揑起鼻子受了。其间,他收到了李文的辞呈。

“哼,混蛋,你个带头造反的元凶,以为不当区长就完事了?老子不将你捉拿归案,予以严惩,老子就不是相宝海。”

相宝海在短短时日,连吃三次败仗,又因余成举的伤兵之事和财政吃紧诸事困扰,愈加气急败坏。置此头焦额烂、进退维谷之境,他丝毫不去理会李文的忠告,亦不反思是否由自己的官僚意识、简单武断,进而引发乡民暴动?以及一意孤行,在铸成几次清剿中所担负什么样的角色?自己为什么不惩处李生诗以平民愤,反而放任并继续将其重用?自以为是的他,显然不会去深省一县之长与太平头暴动间的关系,更不会承认自己不知不觉地扮演了元凶祸首的角色。他要把元凶祸首这顶帽子,戴到李文、龙荣兆等人的头上,将造反的罪名强加于乡民。他自以为没有过错,即使有什么过错,也要一扛到底。

以报告、电报、电话三种方法,呈三管齐出之势,分别向上峰求援。相宝海眉头一皱,一汪恶水毒汁,自其心穴汩出。他手执狼毫,点蘸毒汁,亲手书写狼毒之笺,分别呈送到省府、省保安处、第三行政督察署及兴安师管区,缄头不一,内容同然。其大意为:……乡民暴乱,气焰嚣张,扰民乱政,形同匪患。县屡以抚办为主,剿办为辅,却连连失利,未达目的。又以保安整营,深入匪区旋办,不料误中奸计,伤亡多达近百……时日愈长,匪风愈甚,时至目前略计,匪众竟达千余。若举县之兵力,会同保安一营,再行剿抚兼并,可谓捉襟见肘。故求上方,调兵遣将,以高压之手段,荡平匪患顽劣,斩草务必除根,谨防死灰复燃……

相宝海蓄意歪曲真相,添盐加醋,扩大事实,以一家之说,将乡民反迫害之壮举,视为洪水猛兽,何等了得?并日紧一日地以电话、电报进行询问,以其说是询问,干脆说是催办。他这连缠带磨的功夫果真见效,催得省主席耳麻心烦,责令省保安处查办,省保安处来个省心之法,“砍了树子,免得老鸹叫”,一封电报,饬命刘思凡,“不惜血本,火速平乱,剪除首恶,肃清匪患”。

刘思凡手握上方饬令,及召相宝海赶赴兴仁谋划。那颗罪恶之星,就要在鲁打岩上降落。于暴动乡民不利的消息,已不径传到李文等人耳中,但有多少官兵来犯,共分几路人马,是否有重武器等等情况,均无人得知。但李文心下明白,即将爆发的战火,其残酷程度,是意料不到的。为了使无辜的妇孺老弱遭涂炭,村寨房舍不致被兵火所焚,在严冬到来之际有个栖身之处。他决定,避敌锋芒,离开太平头,同时挑选一批掌握快枪的青壮,组成一支精干武装,拉进大山深处,与官军周旋。在这穷山贫土之中,外来的政府军是拖不过本地人的。

李文把自己的想法,向龙荣兆等人摊开,荣兆、老幺等人不约而同地称赞“好主意”。接着将队伍集中在长田坝子,很快便说服了那些使用火枪、梭镖的乡亲离队,基本达到他希望尽量降低乡亲伤亡的目的。只有刘老石父子态度坚决,致死不离不弃,要跟政府兵拼到底。李文只好为其父子调配两支快枪。

“哦!还有件要紧事,差点搞忘了。”李文指着刘小石说:“快枪也给你了,你赶紧把菊芳送到半坡去,交给她表叔娘。这娃娃玩起就不想走,开起仗来,枪子不长眼,免得牵心挂肠的。”

小石点头应了一声,抽身离去。

说来也是,菊芳与小石两心相悦,似乎就割舍不开了,三六九非要上鲁打岩一趟,一头扎进刘小石家。小石他娘体子薄,毛病多,菊芳于是包揽了家务。小石他娘高兴得病体都轻松了几分。菊芳见小石要把自己送回半坡去,那份依依难舍之情,怎能用词语去形容。她舍不得未来的婆母,老人需要照顾,她更不愿离开未来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她今后的依靠,是她的铁石心肠。姑娘不听小石劝告,抱紧小石她娘,死活不愿离去。两行热泪从姑娘眼睫毛边翻出。泪,是来自心泉的有情之水,亦是滋润心田的雨露,还是软化男人心肠的润滑剂。小石撬不过菊芳的固执,只好说些如何与娘亲为伴的话语,暗自高兴地离去。

小石将菊芳不愿离开太平头的情形,向李文诉说。李文了解侄女的脾气,就不再勉强。与荣兆一道,去查看老幺那边新组编的队伍。

此间,刘思凡、相宝海、保一团团长等人,谋划清剿鲁打太平头的方案已经形成,剿办经费由省府和第三行政署开支,安南县负责保安部队的临时食宿。命令保安一团第二营开往安南,协同余成举部,又命驻扎水城的保安第三团,派遣一个营的兵力,从水城米箩方向开拔过来,对鲁打岩形成夹击态势。

黔省保安军一、三两个团,调配一个团的兵力,兵分三路压向鲁打岩,保安三团的一个营拟走米箩,过北盘江,越巴带凼,从长流方向攻往鲁打;保安一团二营由李生诗带路,从西陵渡沿北盘江上,经皮坡上鲁打岩;保安一团一营,仍走中营厂、小红寨一线,往鲁打岩呈包抄之势,但营长余成举有心病,上次损失近一个连,才时隔十数日,又要他带残部参战。可是,谁叫他是军人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且还是指挥官,军令如山,只能从命。不过,他会打自己的小九九,要保持本营的一定实力,把仅剩的这点本钱拼光了,他这营长还能当么?更不用升迁团长了。因此,他不催促士兵赶路,慢悠悠,懒洋洋地,哪点黑哪里歇,待其他部队交上火了,才视其战况,见子打子。寻找恰当时机,报那青山坳损兵折将之仇。

保安军一路喧嚣,张贴告示。宣称:缉拿民乱祸首李文、龙荣兆、龙老幺、刘老石父子等人归案,依法惩处,有窝藏隐匿祸首者,以同坐之罪论处;凡参与暴乱者,均视为协从,待政府军队到后,速往乡公所登记自首,一律既往不咎,拒不自首者,则予以严惩。

李生诗则依仗兵势,更是趾高气扬,趁势扬言:要荡平太平头,令太平头房无片瓦,柱无完木,寸草不留,鸡犬不宁。还说什么乱民不灭,怨气难消,匪患不除,死不瞑目等等,但凡欲用之言词,任其应用无遗。

常言说得好:不防一万,须防万一。李文等人,对李生诗引来保安军,毁村灭寨之传言,宁可信其真,不可麻痹忽视,还须严加提防,认真对待。众人合计,商讨良策。

“文哥,我有个想法,各位斟酌看,是否妥当?”龙老幺说:“为防官兵杀戮无辜,可将老弱妇孺,藏于龙洞之中,安排几个枪法好的守护,待官兵退后,再转回太平头,如何?”

老幺所说的龙洞,距太平头对面约四里许的小河坎上,洞外地势陡峭,洞口狭窄,易守难攻,洞内干燥宽敞,可容纳二三百人,洞穴深处,有泉水渗出,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我看可行。”龙荣兆对老幺的提议很满意。“洞内不便生火煮饭,得多备些干粮,躲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两位兄弟说的,我无异议。不过……”李文稍稍一忖,接上道:“这枪法好的,莫过于荣祥大哥,他脚不方便,由他和刘老石父子守护乡亲们。三支枪,有几十发子弹,够了。”

大敌当前,且敢儿戏。三个营一千多人,先后进入鲁打岩区域。李文仅一百多人的队伍,不能与保安军面对面的接触。在刘老石父子与龙荣祥撤往龙洞方向后,李文一行亦迅速离开太平头。不料在进山途中,与余成举部的先头连突然接触,一场遭遇战打响,双方均有伤亡,龙老幺亦在这场遭遇战中阵亡。李文不敢恋战,一旦受敌包围,可能导致全队覆没。于是吩咐分散撤入山中,或藏匿武器,到外乡暂避一段时间,待风声过后,方可返回家中。李文、龙荣兆仅带十余人枪,隐入大山深处,与敌周旋。

余成举自认倒霉,一起进山的其他部队一枪未放,兵员无损,偏偏又让自己的手下死伤十多人。真他娘的“人走失运马走膘,倒霉人走一步跌一跤”。当他得知有人藏于龙洞中的消息,便立即组织队伍,将龙洞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一边命士兵喊话,一边向洞口摸去。

洞中光线极暗,洞口明亮,瞄准洞外目标,三支快枪得心应手,三声枪响,三名保安军兵在洞口应声栽倒。

刘小石信心足得很,小伙子为自己能亲手打死来犯之敌而高兴。因为自己的身后,不仅是相亲寨邻,而且有自己的亲娘和未过门的媳妇菊芳,这一切是他顽强抗敌的支柱。

洞内枪声连连炸响,保安兵在洞口连连倒下。余成举又丢掉十多个兄弟的性命,便暴跳如雷地命令机枪手,向洞内疯狂扫射,投掷手榴弹。又命其他士兵抱来大堆柴草,封住洞口,将柴草点燃,顿时浓烟滚滚。

浓烟灌入洞内,一片呼喊声,哭啼声从洞内传出。余成举命令士兵添加柴草,烟火仍在燃烧,大约三个小时过去,不再听到声息从洞中传出,余成举这才下令收兵。

可惜、可怜、可悲、可叹!这场血腥的镇压很快结束,但那近百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的烈火和毒辣狼烟所吞噬,灵与肉浸透龙洞中的岩石泥土,冤魂在洞内縈绕,在鲁打岩上飘移……

尾声

鲁打岩太平头乡民暴动,在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内被镇压下去。李文、龙荣兆等十余人,仍与李生诗所组织的乡丁武装角逐。之后龙荣兆等人或战死、或病故。李文只身一人逃至北盘江上游的鸡场河一带避祸。不久,李文的行踪亦被李生诗侦悉并派人暗杀,魂归北盘江。

解放初期,李生诗为匪作乱,与人民为敌,劣迹昭彰,罪大恶极,被人民政府逮捕法办。

注:

20龙穴:即鲁打岩龙洞。

注:此文为转载,原作者为晴隆已故文联主席华松林(传递更多消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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