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孩子刚开学没两天,朋友D就崩溃了。
她沮丧地说:
我不想动手打她,可没忍住。那个失控的感觉挺可怕的,跟被什么附体了一样。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被附体”的东西,就是她的原生家庭。
D有一对控制欲非常强的父母。她小时候,但凡什么事不照父母的心意来,父母就板起脸来对她,动辄打她骂她。她自小就活得战战兢兢。
这份早年的经历,后来成为了D心中的一个结,一个不被看见却实打实痛疼的伤口。等结婚有了孩子后,D发誓不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
然而,她越是打从心底里排斥自己的曾经,那些曾经,就越是阴魂不散地纠缠在她的每一个当下。
她忍不住盯住孩子的错误不放;无法接受孩子不如人意的地方;一些尖酸刻薄的话,时不时就会脱口而出。
她困惑地问:我到底该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避免我的原生家庭,对我的女儿造成伤害?
02
在回答她的问题之前,我先讲一部电影,名叫《喜福会》。
当初,我是因了女神俞飞鸿才去追这部片子的。后来每回重温,都很受触动。
电影中的四位母亲,她们也都有过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且也都有一个同样的心愿,那就是杜绝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的命运。
为此,她们干脆离开故土,去了美国安家、生子,希望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正如一开头独白里面所讲的:
在那儿,没人会以她丈夫饱嗝的声响来衡量她的价值。没人会看低她,因为她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将衣食无缺,不必忍辱负重。她会了解我的苦心,因为我会把这只好命的天鹅送给她。
这些母亲们果然都有了自己的女儿,并且讲一口流利的英文。
发生在中国的一切,似乎只要不提,便不复存在。
然而,造化弄人。
03
母亲苏和女儿君,是一对母女。
母亲苏年轻时,在逃亡路上身染重疾。生命垂危之际,她痛心将一对双胞胎女儿弃于路边,以期好心人给她们一条生路。这次放弃,成为她一生的原罪。为了弥补内疚,她从来不敢放松对后来的女儿君的期待。
如君在电影中自述的:
我9岁时,母亲对我最大的相信,就是相信我想什么就能成什么。她要我成为什么,我就成为什么。
最终,君被这期待压得喘不过气,后来索性消极回避,变得无欲无求。
母亲希望她弹琴,她就故意阴奉阳违不练琴。母亲希望她在比赛上给自己长脸,她就故意搞砸整场比赛。
心理学把君这样的孩子,称之为“自我破坏型孩子”,这跟父母的过高期待紧密相关。因为早就洞悉“如何努力也无法令父母满意”的真相,干脆就把愤怒转向自身,自我攻击和自我放弃,并以这样自我毁灭的壮烈姿态告诉父母:
看到了吧?事实证明我无法成为你期望的那种人!
没错,当弹琴成为一种任务,不弹琴,就成为了一种乐趣。
04
母亲林多和女儿薇丽,看起来是一对关系更加紧张的母女。
母亲林多4岁即被配给了有钱人家做儿媳。此后,其母便以待客的方式待她。出嫁前,她全家搬迁到遥远的他乡,只留下她自己。
尽管后来,林多逃脱了为人传宗接代还被人随意践踏的命运,但是,这个被自己母亲抛弃的女人,她自我价值感极低。
她期待女儿能够活出她没机会活出的那些荣耀,习惯性用否定性的态度去鞭策女儿。
女儿薇丽果然咬牙切齿着,努力讨好妈妈。
但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
在妈妈的苛责与沉重的心理压力下,薇丽在最爱的围棋上的天赋,似乎越来越难发挥,自信越来越少。
长大后,她时时卯足了劲儿,显出一副大公司女职员的积极上进的形象,但她过得紧张,且疲累。
她甚至连结婚都只是为了让挑剔的妈妈满意。
她过得又辛苦又纠结。最终,她在妈妈面前痛哭道:
你不了解你对我的影响力。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我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你的欢心。
心理学上将薇丽这种类型称为“高成就动机型孩子”。她在现实中往往是比较成功,实际却活得拧巴、不快乐。她内心时时充满惶恐,因为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讨妈妈欢心。
05
母亲莺莺(俞飞鸿饰)和女儿李娜,是一对最特殊的母女。
母亲莺莺的创伤比其他人更为严重。从影片中看来,她极有可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她曾在上一场婚姻里被渣男伤害,并在极度愤怒中,鬼使神差地结束了亲生儿子的生命,以此作为对前夫的报复。
电影中,她这样自述:
我的孩子轻盈地躺在怀中,因为他的魂魄已然远去。我的魂魄也随它走了。数年后,我移居美国,但中国的一切永远跟着我。不久我再婚,有了女儿,但李娜没有魂,因为我没有好给她的了。
母亲莺莺长时期陷在自己的抑郁中。她时不时会在做家务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掉进过往的痛苦的漩涡里,连正常生活功能都丧失掉。
可以说,在女儿长大的过程中,她人在,心却很少在。
直到女儿李娜成年了,结婚了,母亲莺莺才日渐多出了些心力,开始操心起女儿的人生幸福。
莺莺发现,女儿李娜跟丈夫的婚姻,甚至算不得婚姻,更像合租。
莺莺到了女儿的家,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冰冷的、分崩离析的家。一碰就倒的桌子,随时会碎的花瓶,倾斜的房子,处处险象环生。
这是外部客观环境,也是李娜的内心环境。
她小的时候,母亲的抑郁状态对她而言,何尝不是濒死的、分崩离析的?
她的婚姻,又重温了这样熟悉的感受。
一切,不过是重演罢了。
若说前面两对母女,是“期望如何伤人”的故事,这一个讲的,则是“无望如何残害”人的故事。
06
最触动我的,是母亲安美和女儿罗丝这一对。
母亲安美,四岁起,就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嫌弃、被贬损、被逐出家门。
长大了她才知道,她的母亲在丈夫死后,被大户人家看上,被强暴后,无奈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但也因此被娘家不容。
最后,安美的母亲选择了吞鸦片自杀,以保女儿的体面。
仅从电影给我们展示的可以看到,安美后来的人生的确变得容易起来。她起码得到了足够的金钱,并且出了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和自己的女儿罗丝。
她跟女儿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也平顺、无碍。电影中,唯独未曾花笔墨刻画这对母女的争斗。
正如安美自己讲述的:她用了完全不一样的教育方法养大女儿罗丝,罗丝果然也很优秀,毕业于名校,并且寻得家世显赫的爱人。
可是,一切都在罗丝婚后,变得不对劲了。
婚后的罗丝,不由自主地成为了一个每日里关注牛排要几分熟、甜点合不合老公孩子口味的家庭主妇。
她主动地奉献自我,看来非常贤惠,但同时也一点点压抑掉了真实的个性和欲望,日益变得乏味。
后来,她和丈夫泰德的婚姻终于触礁了。
丈夫无法忍受这个面目全非的妻子,逃到了第三者的怀抱里。
母亲安美这个时候发现,命运真的可怕。
她叹息道:
我长于中国,从小就被教导要无欲无求,忍受他人的诬蔑,吞忍一切的苦楚,即使我以另一种方式教育女儿,她仍不脱自怜自哀,或许是因为,她是我生的女儿,一如我是我母亲的女儿。
07
完整的电影,当然没有这么绝望。
每一对母女,都在后来相互打开心扉、倾吐真实的感受后,关系出现了转机。
四个女儿各自的人生,也都出现了新的曙光。
就像安美妈妈一面同女儿罗丝感叹:我们宛如上阶梯,一步又一步,或上或下,永远重复着相同的宿命。
但几乎是同时,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女儿:
不要。不能这样。不懂自己的价值,不是自你开始的。我妈一直到临死,才了解自己的价值。对她而言太迟了。对我可不迟。现在就看对你是否太迟了。
下一幕,我们就看到了罗丝的变化。
她如同幽灵般静坐在大雨中,等待那个原来约好了谈卖房子、以及离婚事宜的变心男人。
她愤怒地盯住丈夫,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能拿走我的房子,不能带走我的女儿。
你不能拿走我的任何一部分。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60年前就死了。我吞下鸦片,毒发而亡。为了我女儿。
现在,你滚出我的院子。
那一刻,泰德的眼神彷佛被点燃。
他从那副小小的盛满愤怒的身体里,看到了久违的东西:她的需要和欲望,她的尊严和力量,还有要命的吸引力。
果然,在电影最后,我们看到了这一对小夫妻破镜重圆,继续卿卿我我。
在女儿罗丝雨中痛斥丈夫这段影片中,其实藏了一个“鬼魂”的意向。
那个60年前就吞鸦片死掉的女人,她也许的确从未离开过。
她的伤痛,她的压抑、委屈和愤怒尚未被表达,等待被表达。
这一代不表达,就流转到下一代。再下一代。直到被说出来为止。
心理学上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创伤的代际传承。
08
所以,这部电影说了什么?回到文章开头,朋友D的问题,我们到底有没有办法,去隔断自己原生家庭的坏影响,不让那些过往的创伤,影响到我们自己的孩子?
第一,我想说,没有这样的办法。这是《喜福会》里四个妈妈的经验,亦是无数来自临床的观察结论。
我们必须接受一个真相,即:
家族内,某些创伤的传递,就是会发生,不管我们自我学习和成长得多用力。
伤口是我们家族的伤口。我们是家族的一员。而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各种心理学书本和科普文章,会反复告诉我们,要切断,要独立,要“创伤到我为止”,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总有些东西,有那么一丝一缕,是和家族、和父母、和孩子黏连在一起,无法切断的。
我们不能否认,只能接受。
第二,这个世界不存在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养育。
每个个体都是一个整体,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太好的那一面。母亲也是如此复杂的整体。她会对孩子有负面影响,也会有正面影响。
当我们一味关注对孩子的负面影响,并且问,有什么办法减少自己对孩子的伤害,表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妈妈的美好愿望,细究起来,它也是一种无形的控制。
这个控制的意图,会强化母亲的焦虑感,导致母亲对孩子过度的干预。这么一来,我们反倒会更加远离真正让孩子更健康的那个方向了。
苏妈妈和林多妈妈,就属于这样的反例。
如果说一定要给出什么降低伤害的建议,那么,第一个建议,就是发自内心地给以孩子爱和祝福。
美国精神分析大师霍妮这样写过:
孩子可以在相当大程度上忍受一般所谓的创伤,比如突然的断奶、偶尔的打骂、性的体验等,只要他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被人爱,被人需要。不用说,孩子完全能够敏锐地感觉出这种爱是否真诚,他绝不会被任何虚伪的表示所欺骗。
这样真诚的爱,任何时候都不迟。
所以,当母亲苏,和母亲林多,向自己的女儿们表达过真正的理解、看见和爱之后,她们的女儿均喜极而泣,母女间的冰霜快速消融。
(母亲苏和女儿君的对话)
第二个建议,就是做父母的,要懂得觉察和直视自身的问题。当我们真的勇于直视,创伤它反倒会结疤,会开花。
我们长大的过程,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创伤。
绝大部分创伤,并不会困扰我们,自然而然就会被淡忘在时光里。
少数创伤,会化作我们心中的隐痛。但,它们也并非是绝对糟糕的东西。
那么多童年过得不快乐的人,正因为自己早年经受过了创伤,才能够对他人真正地感同身受。他们后来成为了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咨询师。
那些在表达上有这样那样欠缺或限制的人,正因为情绪情感压抑的体验太深刻,于是把这些体验写成诗,唱成歌。他们后来就成了诗人,以及歌者。
创伤是痛苦的,但也可能成为独特的天赋和财富所在。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去觉察它,承认它,面对它,表达它。
去跟自己信赖的人表达,去用文字或艺术的方式表达,抑或去跟专业的心理医生表达。
母亲莺莺和母亲安美,就是在直视自己的创伤,并且打开心扉去讲述的时候,她们的女儿的状态,开始悄悄发生了变化。
做父母的把目光收回到自身,找回自己的存在价值,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最后,借安美妈妈的话结尾:
不能再这样了。
不懂自己的价值,不是自你开始的。
你的父母不能表达,不会表达,痛苦了一辈子,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去表达了。
但是,你有。你的孩子有。
一切都不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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