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凡的世界》之于路遥,即如《战争与和平》之于托尔斯泰,《悲惨世界》之于雨果,虽然较之《战争与和平》输于磅礴恢宏,较之《悲惨世界》逊于深邃疏朗,但是路遥还是以平实绵密的现实主义笔法叙述了,也揭示了人生奋进的艰辛,社会前进的曲折,时代迈进的跌宕。这一部洋洋百万字的作品大约是中国茅盾文学奖中最令人有所感动,有所启迪,有所深思的佳构。至少,平凡如我会钟情一世,供奉于心底。
——路遥·《平凡的世界》,收听广播小说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次阅读文本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现今回望已经走过四十多年的人生路途,可以不会脸红地自况为三个字——读书人。在渐渐延伸而又难以企及的未来,想来这三个让许多人不以为然的三个字,于我也不会有所更易。毕竟读书已经成为自己的天性,如同自己的指纹,就是不可能抹掉的标识。
我的读书,起点并没有其他很多大方之家自言的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说起来极为寻常和浅陋,委实让自己英雄气短。不过是在乡村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为匮乏的年代里,为着打发时日,很小的时候翻看一个鸡蛋换回来的小人书,稍长的时候消磨于用每学期期末大考获得头名家里奖励的小钱买到的评书文本。
当然,这绝对没有可能 三五岁时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十来岁时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这样的标榜只属于那些早慧的天才。至于熟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更是遥不可及的神话。
真正意义上的读书,或者形象些说把读书人的那领青衫披在身上,应该是在山城读师范时。
在山城师范学校读书的经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成为触摸起来会倍感心疼的记忆,曾经矗立在城南的母校也早于十年前成为不可触摸的惆怅历史。
那时的读书应该说成就了自己的知识储量,也影响了自己的命运走向。杨柳春风一杯酒,庭院秋雨四年书,寒衣潇潇江湖老,片片冰心满玉壶。除了读书,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
天性散淡,习静疏动,读书无疑是最相宜的事情,而且那四年更积成了自己读书的习惯。一日不执卷便觉心神恍惚,夜来不读书更是满怀悔恨。
十多年前曾在一篇文字里回忆过当日读书的情景,时至今日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自己天赋不足,悟性很差,惟以一个勤字补之。不过,蒙天不弃,自己的读书速度确实是相当可观。这应该是与天资无关,而是执着专注心无旁骛的结果。造物还是公道的,对于不够聪敏的人,往往会赋予其够强大韧劲。无疑,我正是如此。
那是自己读书生涯里一个高峰,那是自己一辈子可资笑傲的时节。读书当然不会令平庸驽钝的我突然高明,但是足以使我过得相当充实和自得,决然不会有为那段时光浪掷而形成的追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于工业文明在山城刚刚发轫,商业气氛欲来不来,信息社会的微曦远未到来,校园的整体读书风气极浓。小资习气的学生都在追着汪国真·席慕容,有故作高深之想的同窗也在捧着余秋雨·韩少功,纯以读书为消遣的舍友正在翻看着金庸古龙和琼瑶岑凯伦。我是个很面目模糊的学生,所以躲进小楼(学校原有一栋小灰楼,楼内并存着数个学生文学社团,其中有名唤作辽西的散文社,我一无所成,是以在散文社滥竽充数。)翻着凄凄惶惶的故纸堆——当时绝想不到弘扬国学这样壮阔的主题:捧着斑斑驳驳的外国文学----当时绝对没有学贯中西这样堂皇的愿景。
然而这样的修行,使自己一是初具古文底子,让看过我写的文字的人常以为我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二是自己的行文曾经不由自主地弄出些欧式的长句子,往往能够使人断不开句子,很有唬人的架势。
二
《聊斋志异》传诸后世,是岁月给予潦倒蹇舛而狷介伟岸的蒲松龄的补偿。也许,蒲氏当初并非有过藏诸名山传之后世的想法,他只不过是借着一篇篇瑰奇的文字一浇胸中块垒罢了。在文学上 苦心经营的人,一般鲜少功利之心。有了功利之心,经营的已不是文学,而是欲望。通常对于欲望来说,越是经营,越容易倒闭。比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蒲氏纯净而又深刻,而且绝没有故弄高深的造作。这是由灵魂的温度,力度和韧度决定的,难以复制。马尔克斯赢得了时间的薄发,蒲氏赢得了时光的厚植。
-----蒲松龄·《聊斋志异》,儿时看过系列小人书,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以后已是案头常备。
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经意地发觉写在记事本上的东西竟然很有些古色古香,才意识到发掘故纸堆的过往实实在在地给自己打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时间形成的潜移默化之功,一定胜过耳提面命之教,读书,无疑正合斯道。
自己的读书生涯中,用功甚深用力甚劲的当然是贻笑大方的古旧书籍。而其源头说起来委实让聪敏明达之士齿冷诟病,无非是大陆的评书文本和港台的武侠小说。我可以想见,许多与我年纪仿佛的人都有过此种经历,我更应该想到,对此种经历很多人会羞以提及或者顾左右而言其他。
无竹则俗,无肉则瘦,读书人未必都非俗人。庸常碌碌如我,即使披上一袭读书人的青衫,依旧是个俗世中人,无来由更没必要对从前有所讳言,也绝不可能非诗不咏,非史不读,非经不阅。况且,让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如此高蹈绝尘,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大有仲永之伤。
从非常俗不可耐的评书文本和极为下里巴人的武侠小说中,实事求是来说,至少让我第一认得了许多字,第二积累了寻常的语言表达,而且还让我于文史有了不可理喻的痴迷。
昏风,远村,梁上。今日是否还有那执卷隐约在暮色中的少年?是否还有那噙着残霞倏尔来去的小鸟?是否还有那敛去炊烟穆然守望的松林?
很普通的读书人生命里也一样会有极为诗意的定格。我始终会记得自己在山梁上松林里看闲书的种种况味。看闲书,是老师和家长所不喜的,所以放学后的我通常要玩些藏猫猫得游戏,以赢得一点放纵心情
的时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于是一粒种子播下,幼苗破土,以后便是与生命同在的坚持。孔子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话未尝不可用在读书上。举凡天下事业,皆如是,莫能外。
钻故纸堆也自有其趣味,而且一旦积年成习,就会成为一个人的天性。也许我已经初具这种不可救药而且相当奢侈的天性。夜难眠时,唯有执一卷古籍,灵魂便有了皈依,心宇才不会喧嚣。梦悠然而至,天地一派宁静。
古时有浪漫者道,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为美人。化其言而用之,平生只剖两瓣心,半为书史半浮云。岁月其实也会老去,然而读些书史 ,会让这老去增强质感和力量,于是即便沧桑却不衰飒,即便憔悴却不寒怆。
现今我已是头顶渐见童山,两鬓平添双色,这些代价的背后是,自己可以比较顺畅地浏览繁体字的古旧书籍,可以比较从容地书写文言体的篇什,可以比较概括地将历史的山河旧梦风烟旧事梳理出来。过早沧桑非因伤世,皆源于读史;半生憔悴并非病酒,只来于读书。
于是每个素月分辉的夜晚,纸上云烟缥缈,古典而且风雅的声音遥遥送来;于是每个寒蝉凄切的季节,笔下风雨萧飒,澄澈而又曲婉的情怀隐隐生发;于是每个怅望天涯的时段,心底山河入梦,激亢抑或沉郁的身影飘飘莅临。
村间卧草舍 ,篱下簪菊花,窗外闹轻絮,是读书的境界;床前霜未冷,怀中月犹暖,枕畔酒正香,是读诗的境界;远山夕阳老,挑灯剑气生,倚户西风断,是读史的境界。可遇而难求焉。
三
法国加缪的《鼠疫》彰显了在死亡吞噬的极端情境中生命的耐力和人性的张力。里厄医生天然不是英雄,而是一种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韧性的精神。中国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文血脉,这血脉的终极拓延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血性表达。就精神的表述而言,中西方文化并无截然而异的传承,其中必然会有天籁一般直抵人心的共鸣。存在即为合理,局外人并非不可以纳入存在的大语境大范畴。我们没有理由忽略任何物事,拒绝任何生命,消解任何表达,哪怕是卑微渺小或者恶劣丑陋,这因为在存在的语境中,任何物事都有必然性恒动性关联性,而且一样面临着异曲同工的挑战抑或危机。在极端的砥砺中,未必都会获得威严的胜利,但是都应该取得尊严的存在。质而言之,生存抑或死亡,都是形而上的存在。由此可知,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古一问,其实并不是一个问题。
-----法国·阿尔贝·加缪 ·《鼠疫》,读于2013年11月。
读外国文学作品 检验的不是学养的丰赡,而是视域的广袤。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了逃避不喜欢的功课的机械挤压和不成熟的感情的简单侵袭,开始了寂寞无人与诉的阅读外国文学之旅。可以不做含蓄之态地说,在师范求学期间,就阅读外国文学作品数量而言,自己是能够放眼四顾问一声:舍我其谁哉?
几十年过后,当垂垂老矣的我在某个染着青艾和绿柳气味的清晨翻看着 自己二十岁左右时读过的书册过程中,一定会为书册内纵横不羁血肉模糊的各种各样的眉批而发自灵魂地面现赧色,喃喃自语:原来当初的我会这么幼稚,当然还是很用功的。
读书时,我喜欢一手执书,一手握笔,当看到自以为精彩处就会毫不怜惜地画横线框出来,当读到自以为有所思无处,就会极为夸张地在空白处写下些自以为是却不知所云的批注。好端端一本书让我弄得遍体鳞伤痛楚难耐,一定会在暗夜无人时 黯然叹息遇人不淑命途多舛。这种惨无人道的状况于外国文学尤甚。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斯言不妄。碌碌我辈当然不会有如此高远的想法。不过,阅读外国文学作品让我在钟情中国古典文学用语言营造意境之美的同时,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地膜拜西方文学用语言构建的哥特式的哲学与人文交相辉映思想与逻辑 水乳交融的沉雄殿堂。
莎士比亚天纵才情而又绚丽奇瑰的比喻,巴尔扎克直逼人心而又庞杂反复的描写,托尔斯泰拷问灵魂而又开张恣肆的语言,拜伦狂飙突进而又放旷不群的诗意,无疑让学识不丰眼界不开的少年获得了极度迷幻的向往和异常豪奢的感动。
我曾经做过一个对比,中国古典文学的语言是极为悭吝的布施,西方文学的语言是极为豪阔的拍卖。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国文学皆是由大家名家翻译,出版社也极为用心,虽是惨淡经营却皆属精品。而今,泥沙俱下,粗制滥造俯拾即是。于是我不由得为当前似当初的我一样的年轻人深深地悲哀起来,也许他们已经在乱花迷眼中难以获得当年的我读傅雷先生翻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时那种江声浩荡般令人震撼的快意了。行文至此,我由衷地向那些曾经给我带来强烈而美好的阅读体验的老翻译家致敬。卓越的翻译家绵亘起伏,那必然是文化中兴的恢宏气象,也必然是思想长河交流碰撞出吞天雪浪的壮阔时代。我们,或者说每个读书人对此虔心守望。
卓越的翻译家必然有一部或者几部翻译作品成为他们生命的注脚和标识,让世人恒久记忆。比如说草婴翻译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汝龙先生翻译的契诃夫的作品,蒋学模翻译的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李健吾翻译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拜伦的《唐璜》。当然,卓越的翻译家里必然会有独立完成莎士比亚大部分作品的朱生豪先生。
偶然中上网浏览,搜索到朱生豪先生的照片,清瘦到了让人心疼,文弱到了令人肠断。那时候自己突然想到了,内心的强大和精神的劲健绝非呈现在外观上,而是内化在灵魂处,物化在文字中。一个人真正的强大,其实是内心强大。
现在,随着涉世加深,领悟也较之以往强了,翻阅外国文学作品便有自觉状态进入自由境地,随心所欲居多,但是一手执书,一手握笔的习惯还在,只是画的线渐少,写的眉批更寡。有时只是在三两个夜晚读完书后,在尾页标注上一个日子罢了。
读完书的时候通常是窗外夜正浓,岑寂无声,而自己的心却有电光石火闪过,又一种记忆植下。
四
在《刀锋》中,毛姆以多变的笔法凝练了不变的自我救赎,皈依精神世界的基本主题。物质世界幻像一般存在,而皈依精神世界的道路只有恒定的延伸,这过程注定艰辛,也注定寂寞,然而艰辛成就生命的丰盈,寂寞积淀灵性的自由。毛姆是个极善于讲故事的作家,但无可否认,他讲的故事承载着心灵的热度,熬炼着精神的纯度。《刀锋》的形式格局不大,然而其内涵的拓力极强。这很容易让人读罢忽略了故事,而直接触摸到皈依与救赎的内核。当然这会让人感到痛楚,感到无助,痛楚的极限是顿悟,无助的极致是寂灭。是不是,这和禅宗极为接近?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读于2012年5月。
读书是世俗世界里疗治灵魂按摩精神抚慰心性的方式中的上上之选,然而这种方式并非人人皆愿选择,皆能落实,皆会坚守。因为读书的功利性太弱,必然清寒依之;因为读书的个性化太强,必然寂寞伴之;因为读书的熬炼度太高,必然艰辛随之;因为读书的娱乐度太浅,必然苦心成之。
我身边的年轻人很多,我身边的读书的年轻人太少。我理解他们,但是还是感到了悲哀,赶到了无奈。为读书这件事悲哀,为不读书的年轻人无奈。不读书的人生未必失色多少,读书的人生却必然增色很多。
近两三年来,我又重拾了晚上读书三四个小时的习惯。这习惯事实上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多次起伏,这也是让我想来就会懊恼的事情。
夜读书,是件很逍遥和诗意的事情。那时候,自己仿佛由尘世碌碌奔波者蜕化成山上闲云野鹤客。春有绿风送来生长的声音,夏有鸣虫拨弄放飞的思绪,秋有素月洗浣隐逸的梦境,冬有暖灯滋养寂寥的青衫。当真是扣书独啸,万象为宾客,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不知今夕何夕,妙处难与君说。
在我的意象中,古时读书人必着一袭磊落飘洒的青衫,远富贵而得安详,忘荣宠而获从容,避名利而享淡泊。一襟晚照,两袖书香,处江湖而不坠其志,走天涯而不失其趣,居庙堂而不泯其性。想来,真个是不可救药的浪漫,让人心碎的潇洒。
上世界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整体上经历了生活方式的大变革,思维方式的大冲撞,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都不可避免地对之形成极大极深的影响。这无可否定,也不容质疑。这也决定了,精神栖息灵魂皈依和心灵回归的选择与走向相比其他年代出生的人要承受更多的挑战,面临太多的变数。而读书,是路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路径。
正如同我怀疑没有阅读的早慧的可靠性一样,我怀疑没有阅读的生活的健康度。每一个日子,有一缕书香在握,这日子就会沉实起来,生动起来,温暖起来,拒绝了丝竹乱耳的喧嚣,拒绝了蜗角蝇头的浮躁,拒绝了奔波劳形的仓皇。
浪淘尽,几多风流,岁月浮光掠影中一切都要化为碎片,终至渺渺无痕。但是我们分明可以嗅得到来自彼岸的书香,分明可以看得到高蹈历史的青衫。寻常人生,若有青衫一领,若握残书一卷,夫复何求?世间没有永恒,然而与物质相比,精神毕竟要久远得许多;与财富相比,书香更能庇护后人。这应该是就是我们时常在探求的灵魂皈依和精神栖息。
屈指数来,此生已过四十多个春秋,阅读的时日应该占去三分之一。虽然我依然故我,但是在陌上花开之际,可以望得见心灵的栖息之地,那里绿意葱茏;在独上高楼之时,可以找得到精神的丰盈之所,那里灯火联翩。这就让我能够知道皈依的路在何方,回归的门在哪里。
每个人的行走最终是归来,因为我们毕竟始终走不出自己的心灵。而寻找心灵,成就心灵,供奉心灵,大约读书是一条通途。
一卷在握,灯光薄如蚕翼,这个时候读到的是文字,是温暖,是心灵。纵使寂寞,纵使清寒,纵使卑微,我们毕竟依旧是我们自己,我们毕竟还能把心灵捧在掌中。
惯看秋月春风,惯看白云苍狗,惯看世事沧桑。我读,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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