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2009年5月26日,一代漫画大师丁聪以93岁高龄与世长辞,令亲友不胜悲痛。悲痛之余,大家纷纷撰文回顾与之的交往史,尤以散文家黄裳先生的《忆丁聪》为其中的名篇佳作,因其文笔隽永,感情丰沛,使人一读再读,回味悠长。
黄裳在文中谈及多年前他在一次宴席上清唱一段京剧,即由小丁伴奏。“那是一九七九年罢,四凶倒台,全民陷入大欢乐中,著名女老生演员张文涓于私宅举行了一次聚会,整个上海文化界的朋友,差不多都出席了。来客中有(唐)大郎、(龚)之方、徐铸成、王元化……可见涉及范围之广。文涓是女老生中的佼佼者,是余派,在已得盛名之后,还努力学习、进修,亲自北上找张伯驹问业,精进不止。唐、龚都是她的老观众与支持者,元化也是。我和内人这次似乎是第一次与小丁见面。酒酣耳热之余,我继诸公之后,也放胆清唱了一段《盗御马》,‘将酒宴摆置在分金庭上……’我唱的是侯(喜瑞)派老词,为我伴奏的就是小丁。他的胡琴拉得熟练而好,可惜我酒后失腔走调,未终曲而罢。”
这次聚宴同样见诸唐大郎笔下,篇名《吊嗓》,原刊1979年5月31日香港《大公报》“闲居集”专栏,后经黄裳协助,收入1983年港版《闲居集》。开篇照例先是一首七律:“廿多年不吊喉咙,一试居然未‘塌中’。风范僭称麒弟子,声名可冒老伶工。‘山高路远’先《追信》,‘雨顺风调’接《打嵩》。恍似丁家盛会夜,琴师今亦已成翁。”诗注中追忆1930年代的往事:
画家丁聪,来上海公干。我和他已有三十年未曾见面。我最早上胡琴唱戏,替我操琴的就是这位小丁。那是在三十年代,小丁才二十不到的少年。每逢星期六晚上,丁聪的爸爸丁慕琴先生,总要招集一批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在他家里欢度周末。吃吃老酒,唱唱京戏,好不热闹。
这一回和小丁久别重逢,谈起旧事,不胜怀念。有一天,就在朋友家里,来一次吊嗓之会。我们请小丁操琴,我唱了一段《追韩信》和一段《打严嵩》。接着黄裳先生吊了一段《盗御马》的“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
这大概是新时期首次有人谈及民国时期的丁悚(字慕琴)家宴。有趣的是,唐大郎同样歌喉不济,幽默地说使在场朋友恶心。
近日,丁悚文孙丁夏将祖父1944年8月至1945年9月在报间发表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整理出版,书中写过各式宴席,除了著名的狼虎会,也不止一次说及家宴,在此征引一二,足增谈资。如《有趣味的酒令》,起首写道:“从前我们宴聚频繁,差不多每周至少有一次,在席间常常想出许多闹酒的笑话”。最好笑是有一种酒令,不知其名,姑称之为“冻结”游戏,由一名不善酒的人当公证人,监察众人的动作是否违规,令官发令后,“并不马上执行使命,饮后坐下,仍让合座的照常饮食谈笑,冷静的等待着,一遇阖席谈笑或饮食骤然停止,而有使人好笑的状态时,令官马上用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此时顷刻间在席谈话的,将这句未完的话永远照旧地谈下去”。这时往往会出现荒诞且令人捧腹的一幕,丁悚写道,“一次在舍间晚膳,正在行令后阖席都呈着‘冰冻’状态,严华站得很高,从火锅里夹着了些菠菜和线粉,口中念着:‘吃点儿菠菜,吃点儿菠菜’不止,我呢,正离席就痰盂,不住地吐着空痰,刚巧袁树德带了袁美云来舍,一踏进客堂,猝然间见了这个画面,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了我们尽是发怔,后来恢复了原状,说明原因,不禁相与大笑”。
又如《老宗初次失恋》,写一位“活跃于报影两界的双栖人物”宗维赓的狼狈事。此人体格健硕,生有自来卷的头发,高鼻,完全希腊型面庞,自打成为“蜗庐的座上客”,虽“也好饮,不过量不大宏,且常被人捉弄,有一次在我们家里喝得太多了,因此呕吐狼藉,甚至连蛔虫都一齐呕出来,龚天衣(龚之方)事后张一文于本报说老宗‘吐得出奇制胜’,当夜就醉卧在舍下,遂成了一桩话柄”。
唐大郎约在1933年3月正式下海,成为职业报人,很快闯出了名堂,便有机会结识丁悚并参与丁府家宴。可惜当年的报纸如今颇有缺失,难以找到最初是怎样的情形。直至1957年8月12日,唐大郎在香港《大公报》“唱江南”专栏写《小红念旧》,诗注里谈及一则近事:“昨天,老画家丁悚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小红(周璇的乳名)写给他一封信,信上说她有了空,要到他家拜望丁先生和丁师母,她还要丁师母留她吃饭。老丁高兴得不得了,对我说,她来的那天,你一定要来,我们要像二十年前一样,闹他一个通宵。”紧接着生动地回忆起“二十四年前,我认得周璇,地点便在丁府上。那时候小红还留着童式的头发,唱着‘砰砰嘭嘭,砰砰嘭嘭,啊,谁在敲门?’和‘吹泡泡泡泡向天升……’的黎派歌曲哩。”看来初见周璇在其甫入报界前后。可叹事与愿违,周璇不久因病去世,廿多年前的盛况难再。1961年7月27日在同一份报上,唐大郎还在“交游集”专栏回忆与电影演员兼导演刘琼的交往史,称尚在与周璇认识之前:“与刘琼交朋友,大概与老金、王人美同时。那时候的周末之夜,我们常在丁悚画师的府上,歌呼饮博,记得周璇她们,还是后来参加的。”
鉴于唐大郎惯写身边随笔,常将游宴票戏等娱乐生活形诸笔端,不妨从其报间文字由远及近(或说由粗至精)地观察一下丁府家宴是怎样的热闹场面。先以时间为序作一流水账,此之谓远观或概览:
1935年9月,“丁悚先生与金素娟夫人,一双好客,星六之夜,其家必宾客盈门,(胡)梯维兄曾言,丁家不像公馆,好比开的长房间,真是趣语。我几为丁门常客,而常有生客不能举名字者。”(《社会日报·闲言碎语》)按,长房间,犹言长租公寓,此三字甚妙。
11月,“一夜,在丁慕琴先生府上,与老金(金焰)、(黎)锦光雀战,(王)人美与白虹立于旁,白虹方与锦光订婚,是夕,锦光被酒,酩酊醉矣,博时,言语不绝如缕,人美谓喝酒的人,不知那儿来那末些话,白虹亦频推锦光,语之曰:你少说几句好不好?锦光撑其醉眼看白虹曰:小白儿你原谅我喝醉了酒啦。其情状乃似乞怜,时旁人皆吃吃笑不已。”(《世界晨报·漫谈散记随笔集》)
12月,“小丁生辰之日,客堂中有酒两桌,一桌皆为文艺中人,又一桌则俱为丁宅之亲戚与女友,乃有二人,一为赵碧女士之妹,侧视之,乃极像徐来,又一男子甚矮,闻其姓庄,与小丁中表行,则绝肖曹聚仁先生。”(《铁报·涓涓集》)
1936年5月,“不事低眉献‘小’‘闲’,倘从微醉出欢颜。丁家父子投机甚,杯酒常连‘五百搀’。生平不爱赌,然至丁家,薄醉之后,叉五百搀麻将,而手气大好,明日之伙仓有着矣。”(《世界晨报·在野吟》)按,麻将一局为一搀。五百搀,用词夸张了些,或可理解为通宵麻将。
7月,“酒后,小丁为愚司胡索,唱《四进士》全出,之方在旁,谓有一句两句,神似信芳,唐瑜老弟,则走避楼上,掩其双耳。”(《世界晨报·某甲随笔》)按,丁聪生于1916年冬,恰好二十岁不到。
1937年4月,“饭于慕老府上,严华于酒后,兴致大好,与(薛)玲仙唱《桃花江》。周璇女士,至今已为银幕明星,似敝屐当年之歌曲矣。顾以为众所嬲,则亦来了一段,声细,乃不知其所歌是什么也。余请小丁操琴,唱《追韩信》,之方一旁为予记荒腔走板,统计则走五段有半,而慕老则谓予戏已有进步,迥不若以前之一塌糊涂矣。”(《铁报·已是狼年斋碎墨》)
5月,“近晤(郑)过宜于慕琴寓所,小丁为司弦索,过宜唱《洪羊洞》与《捉放》两段,听之醰醰有如中酒。”(《东方日报·逆耳集》)
1938年7月,“余以困懒,久不谒丁先生伉俪矣。今年一年中,但一往,丁师母不悦曰:何以大郎往昔之亲,而今日之疏耶?……于是约于十二日夜,共谒丁家,同行者有(陆)小洛、(龚)之方外,尚有(李)培林、安其二君,而(张)文娟父女,亦为予与小洛相约同往,丁先生知文娟来,则约苏少卿君,同参斯会,请文娟歌《庆顶珠》一段,少卿赞不绝口,而丁先生亦谓醰醰有神味,少卿约傅张二女士至,一歌生,一歌旦,皆就学于少卿者,因亦各歌一曲,少卿以别有他约,未饭而去,于是予等与丁先生伉俪纵酒矣。”(《东方日报·随笔》)丁夫人的眷念之情,亦见诸丁慕琴之口:“某甲(指唐大郎)至友也,三月不莅吾家,我则生气,及其一至,我乃有无量喜悦。群友皆集,不见某甲,我必改其愉快。”
8月,“星日,诸友集于丁先生府上,拉拉唱唱,今年来未遘之盛会也。诸君歌兴皆豪,过宜、季骝(司马骅)、(沈)伯乐、(杨)清磬尤健歌,亦饶神韵,若(姜)云霞与文娟,俱内行。各人歌两节,文娟为《卖马》与《捉放》,云霞为《宝莲灯》与《廉锦枫》。”(《社会日报·高唐散记》)这日的来宾,尚有严独鹤、李醉芳(即李培林,导演桑弧)、王世昌、龚之方及周翼华等,可谓济济多士。
10月,“本月七日,为丁先生诞辰,是夜至友廿馀人醵资治盛筵,为丁先生寿,而名歌史翁玉瑛女士,亦于是夜拜丁氏夫妇膝下,参加道贺者,……有(余)空我、过宜、梯维、(王)雪尘、翼华、(邵)茜萍、伯乐、(李)在田、培林、(宋)玉狸诸君子,而寿翁丁先生,料能于酒酣耳热时,亦将吊一段谭派正宗。女宾之加入者,亦多今日驰誉歌坛之骄子,玉瑛歌青衣,有声白下,其姊氏鸿声,以唱须生蜚声京国,亦将于是日同临,更有云霞、文娟、(谢)韵秋、雪琴诸人,张连生、姜竹清二君,怀胡索绝技,当以琴弦委之二君。……人数三桌,摆满丁家之客厅与天井矣。”(《东方日报·随笔》)
1939年2月,“前夜,(金)素琴姊妹,及(黄)桂秋、翼华、(包)小蝶诸兄,饮于慕老府上,素琴与桂秋,以登台在即,皆忌饮,其举觥而酌者,慕老夫妇及素雯与小蝶耳。……是夕,慕老更与桂秋絮絮谈梨园掌故,比返,夜漏深矣。”(《东方日报·怀素楼缀语》)
8月,“前夕,丁先生府上,有友人醵资买盛肴二席,贺丁氏夫妇弄璋之喜者,女宾有文娟一人,予病酒,偃卧楼上,闻其唱《困曹府》,新硎初试,美不可言。”(出处同前)
1940年1月,“(张)正宇归来,遇之于慕老府上,豪迈之概,一如往日,来甚迟,与揆初偕,席上有严华、周璇夫妇,黄献斋、袁竹如夫妇,文娟亦来。”(《小说日报·云裳日记》)席中“揆初”似为江小鹣胞弟江揆楚。
5月,“晚慕老招饭于其寓邸,到者咸至友,严大生先生亦来,席上双携者,特予与红鲤。之方约合作一简寄张文娟。”(出处同前)按严大生是一位牙医。
8月底,“慕老今年五十正寿,惟不敢如昔年之铺张,拟邀至友集宴其寓邸中,尽一夕之欢,因于今夜嘱赴其家,商量办法。……丁家席上,有徐雪行诸徒,弹词家如沈俭安、魏钰卿师弟亦同来。”(出处同前)后因宾客过多,寿宴改在沧洲饭店礼堂。
12月,“戈湘岚、胡也佛二先生举行画展于大新画厅。……六日,二君招宴于丁先生府上,座中着一鬓丝,则为英茵女士是。英茵新作《赛金花》,近方公映,灯唇酒尾,忽睹斯人,使座客弥为兴奋。”(《社会日报·高唐散记》)
1941年9月,“张文涓今年十九岁,其生日为本月二十七日,是夜大雨如注,友好为之公祝于丁先生府上,予与梯公、桑弧、瓢庵同往焉。”(《东方日报·狼虎集》)按瓢庵是法租界巡捕房姚肇第律师的斋名。
1942年5月,“慕琴先生招宴之日,愚十二时进午餐,五时已赴约,入席时间,定六时,然宾客逾七时犹未至,逾八时尚未足半数,九时始入席,尚缺十分之一也。”(《东方日报·怀素楼缀语》)
1945年圣诞日,“丁一怡三十初度之夕,招亲友宴其寓中,孙钧卿与张文娟皆至,一怡故操弦索,丐二君歌,孙唱《洪羊洞》,张则歌《八义图》,神韵之美,无可与言。”(《七日谈》)按丁一怡即丁聪的本名。
稍事小结:从时间上分析,1935至1940年间尤为频密,等进入抗战后几年,百物腾贵,米煤飞涨,民生愈发艰辛,丁宴亦随之淡出。宴席性质,则涵盖朋友聚会、生日宴、汤饼宴乃至艺人拜客宴等等。再看来宾,竟横跨了文艺界(包括影剧、戏曲、绘画等)、新闻界、商界、医界乃至法律界,尽显主人丁悚在当时上海人脉之广、名望之高。
丁府留影,刊1938年11月《百美图》创刊号
前文从历年来唐大郎参与丁宴的文字中略加勾稽,譬如一句话新闻,零敲碎打,读来隔靴搔痒,并不过瘾。但若遇上委实令人记忆深刻的盛大场面,唐大郎的描述则相对完整,则历历如绘,值得细细品味。即以1938年圣诞节那晚的丁宴为例:
耶诞之夜,丁慕琴先生府上,集艺苑名流,复极裙屐翩迁之盛。丁夫人入厨,以烹调法手,来餍佳宾。坐两席,席上人遂纵酒。梯公《隽侣榜》之隽侣者,乃毕至,盖小蝶亦偕素琴来也,试举其名字,有李匀之、郑子褒、徐小麟、顾子言、朱凤蔚诸先生外,小蝶与培林。而文事中人,听潮、之方、小洛与愚。画家周鍊霞女士、雪艳、(徐)楚珩与文娟、韵秋、云霞先后至,鍊霞知愚之力扬素琴,又倾心于雪艳,因作绝句见示云:“怀素而今不种蕉,纱窗懒听雨潇潇。却怜小妹蛾眉浅,虢国曾经素面朝。”鍊霞曾观雪艳演虢国夫人,故末句乃云。才人绝调,自是无伦。又赠素琴两绝句云:“流水高山海上琴,唐宫仙曲有知音。美人合住黄金屋,夜夜丝弦说素心。”“待将世事问弦歌,玉笛瑶琴感慨多。灯下丰神无限好,布衣端合傲绫罗。”素琴感谢,谓光宠多矣。歌国女儿,胥以上戏先行,独雪艳留,雪艳又善饮,于是为众人所嬲,当筵斗酒。培林兴尤高,巨觥频尽。雪艳饮十杯,醉矣,醉则狂笑,笑至不可渐禁,于是倒卧沙发上,覆以衾,使其入梦。众宾皆叹曰:“雪艳真今世佳人,亦如疏狂之名士,浊世不可求,求之于歌管之场,诚如庆云景星矣。”愚归最迟,雪艳尚未醒,宋诗“惯眠处士云庵里,暂醉佳人锦瑟旁”,惜鍊霞已去,否则见此佳人暂醉之状,亦绝妙之诗画材也。(《暂醉佳人锦瑟傍》,《社会日报》1938.12.28)
文中女画家周錬霞的三首七绝,为北京刘聪著辑《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与其诗》失收,而代之以一首词《倦寻芳·丁府席次为雪艳作》:“重寒削铁,活火飞金,灯影如练。蓦地相逢,省识绛桃人面。宫锦新裁红一搦,明珠交映光千点。侧云鬟,看斜簪彩胜,凤鸾歌转。 忆往日,歌台曾见,雪比聪明,玉逊温煖。直恁痴憨,难道有情无恋。软语吴侬娇欲滴,横波顾我羞成怨。笑周郎,未衔杯,醉魂先颤。”亦颇见当时胜景。
“小妹子”王雪艳的醉酒逸闻颇值一提,丁悚艺坛回忆录里专设一节《王雪艳的天真》道及:“她从前也很能饮,在我家里曾屡屡醉倒,有数次几不能归,醉后更觉至情流露,胸无渣滓,无话不谈,真使人对她不敢存一些猥亵之念的。更妙的是她一醉之后,假使有她的戏份,不能登台,后台当然倩人庖代,但是她非要自己上台不可,有一次竟弄成僵局,同时台上忽发现了双演,急得后台管事发愕,马上把她搀扶进去,一时台下弄得莫名其妙。这个镜头,也够捧腹了。”寥寥数笔,已将小女子一派天真烂漫呈现于读者目前。
王雪艳(?)、丁悚、张文娟和周錬霞合影(丁夏藏)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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