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没有眼泪(东柏林没有眼泪)(1)

第一次听到《莫斯科没有眼泪》,我就想起了三毛的《倾城》,所以有了这个题目。

第一次读到三毛,是在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一本三毛散文集里。

初中的我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本。

三边都已经磨的有点发毛了,书脊也开始卷边了的盗版书。

大约二十年之后,我在冬天阴冷的上海,再听到《莫斯科没有眼泪》,再读到三毛的《倾城》。

两者的联系,有苦难,有寒冷,有雪,有眼泪,有军队;两者的区别,有地域,有结局。但我总觉得两者浑然一体。

每当《莫斯科没有眼泪》的前奏荡漾起来,仿佛三毛的心也在其时那个东德年轻军官的温暖如水的目光里荡漾起来:带着一点幸福地,带着很多落寞地。

《倾城》的故事

《倾城》收录在三毛的《雨季不再来》里。

一九六九年,三毛在西柏林读书。为了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三毛需要在“歌德语文学院”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证书。

因为知道自己是拿着父亲的工资来读书的,内心又好强,所以三毛读书很刻苦,日子也过得清苦,初级班以最优生的身份结业,寄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哭了出来。

三个月的初级班结业之后,因为经济原因也不肯休息,直接读了中级班。

三毛在西柏林只能维持生存,吃饼干或者黑面包泡汤度日。时值西柏林的冬天,鞋子也坏了。鞋底破了洞,还掉了下来,脚的尺码又偏小,买不到现成的鞋子,定做又贵,所以每天天快亮的时候只能用塑胶袋和橡皮筋将就一下,为了不让同学发现,会在快到校时把塑胶袋去掉,鞋底的洞进了雪水,暖气烤脚还是生了冻疮。

在西柏林的时候,没有家人在身边三毛是“凄苦孤独无奈心酸”的。唯二可能可以给予她温暖的,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是她的法国室友米夏埃。

在《倾城》里面,“我的男友”这个称呼只出现过一次,之后三毛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都是称作“朋友”。这位朋友是一个自己很上进,也希望三毛一起上进的人。两人不常约会,约会也是一起学习。三毛考坏了,朋友也会埋怨。

米夏埃跟三毛约好耶诞节假期一起驾车由西柏林穿过东德,到西德汉诺瓦分开,米夏埃一路向法国,三毛把车开到西德南部的一个家庭去过节。由于护照问题,米夏埃怕三毛拖累自己,需要她提前去东德外交部拿国境签证。三毛纠结于不肯缺堂课程,一直被困扰。

十二月三日,三毛睡过头没有赶上早课,赶去了车站又面对各种窘迫的现状不想上班车,就索性乘坐地下火车去了位于东柏林的一个关卡车站,申请去东柏林的东德外交部拿东德签证并当天返回西柏林。

就在关卡,她遇见了那个东德青年军官。

护照和申请表被收走后,三毛就感觉到有人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大窗看她。一直到三毛的申请被退回,她走到拍快照的小亭子的时候,她的感觉特别强,回头一看,是一位《雷恩的女儿》中一样的“英俊迫人”的东德青年军官。

三毛说了一句“哦!你来了,终于”。

在东德青年军官的帮助下,三毛办了临时通行证,拍了三张快照,其中两张用于办公事,一张被军官自己收起来。过关卡时,军官陪着三毛一起排队过关,两人都有了依依不舍的情愫。

军官用英文对三毛说了一句“你真美”,三毛说希望回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他,军官说进东柏林是从这里,出东柏林是从另一个地方。两人就此别过。

回西柏林的时候遇到一点问题不给放行。可能经过电话联系了进东柏林的关卡之后,三毛弯弯绕绕走过了很多关口。

在门口等着接她的,正是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东德青年军官。

军官带着她去车站,一起等车。天又冷又黑。两个人一起等车,一起发抖。

最后一班车来了,军官让她上车,三毛犹豫了,军官推她,三毛终于喊出来让军官跟她一起走,军官有父母在东德,不能跟过去;三毛想要留下来,哪怕只有一天。

最后还是上了火车。

回到西柏林的宿舍,三毛就生病了,高烧三天才被送进医院,也没有人探视。

同住一个病房的老太太指着窗外对三毛说:

“‘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倾城》以老太太的问题结尾,却一直没有结尾。

东柏林没有眼泪

在《倾城》中,三毛哭过的几次,都是在西柏林。

无论是寄最优生成绩单的喜悦的眼泪,中级班考试不好的大哭,数橡皮筋预备修补鞋子的痛哭,还是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日各种压力委屈袭来时候的大哭特哭——都是在西柏林。

经济的拮据,学业的繁重,冬日的严寒,破损的鞋子,休息的匮乏,时间的捉襟见肘……

在这些压力一起袭来的时候,西柏林没有给三毛一点支持。

所谓的男朋友,更确切地称为朋友的那个人,只是一个学伴,并且是考试不好还要雪上加霜数落的学伴;法国的室友,担心的只是不要因为签证连累自己;其他的朋友,在三毛从东柏林回来,生病住院期间,没有一个人现身去探望过,只是口头传达的关心。

有人跟我说过,自己面对学业压力的时候,就逃到异地的男朋友那里,逛逛街,吃吃火锅;回来的时候可能问题还是要去解决,但是心态也不同了。

东柏林没有眼泪。

到了东柏林,包括申请进入东柏林的关卡车站也在东柏林,三毛遇见了英俊的东德青年军官,一切都变好了。

被拒绝的申请,军官帮她办理好临时通行证;拍快照没有零钱,军官帮她付钱拍照;长长的队伍很明显,军官还陪她一起不避嫌地排队;回西柏林的时候被审问不放行,军官(可能接到电话后)让关卡放她通行,在出口等她;黑冷的晚上,即使冷的发抖,没有穿大衣,军官也要送她上末班火车,把分别推迟到不能再推迟。

东西柏林一样的雪后的寒风萧萧的冬天,却因为一道有形的墙,和一道无形的墙,变得大不一样。

从文字描述中也可以感知到,在东柏林期间,三毛的掉底破洞的鞋子带来的痛苦也不那么明显了。

东柏林不仅没有眼泪,还多了一些模糊却确实存在的幸福的悸动。

一次是在拍照的时候,一次是在排队的时候,一次是在过关卡后告别的时候,一次是在等末班火车的时候。

拍照的时候,军官把特意多拍的一张放进了自己的“贴心内袋”。三毛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将眼光垂了下来”。拍照是军官帮忙付的钱,应该拍几张用于公事,军官是清楚的,实际要拍几张,也是军官决定的。

东柏林的军官和西柏林的那个所谓男朋友面对的是同一个美丽的三毛。

西柏林的那个朋友,更实际一些,明白努力学习才对于自己做外交官的梦想实现有意义,也把三毛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里。他“数落”三毛的时候说的是“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

东德的年轻军官收藏三毛照片的举动,则表现出一种浪漫。他和三毛都知道三毛是美丽的,他也知道三毛回西柏林不会再走这边,所以他把这个一面之缘的女孩的照片收藏,不为了什么实际的利益,只为留一个念想——三毛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却知道三毛的。

排队的时候,过关卡的队伍很明显,三毛自己排队即可,但军官依旧恋恋不舍,也不避嫌地陪三毛一起排队往前挪动。三毛的描述很确切,“舍不得那个队伍快快地动”。

一边是要去东柏林办公事,不能去的太迟,那边有下班时间的,排队越快越好;一边又想跟军官多在一起一些时间,期待排队越慢越好。

情绪由这种矛盾折折叠叠成一些锯齿,从心里划过,很难不留下酸楚的感觉。

过关卡告别的时候,军官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美!”。用英文像是一种保密通话,现场的应该大部分都是德国人,可能不懂这句英文;而三毛大概率懂这句英文。

我上过一学期的德语班,老师说欧洲各国的语言基本欧洲人都会说一点。我估计在《倾城》的那个年代,可能因为战争之类的原因,并不是很多德国人能够学到英语,所以这句称赞可以成为他们的“秘密和终生的暗号”。

告别的时候三毛也对军官的感情做了回应,说五点钟自己还会回来的,还能再见。虽然是因为不明白东柏林的入口和出口不在同一处,但重要的意义在于三毛没有作为一个被动的感情接受者,也做出了主动的回应。

等末班火车的时候,军官已经跟三毛讲清楚了怎么坐车,还是扶着她,带她去车站等车。

到了车站,三毛不知道时间,也不想问,也不想看挂钟。这里的情绪跟排队过关卡时有所类似,都希望时间慢一点,希望分别的时间来的晚一点,希望相处的时间久一点。不同之处在于,三毛已经没有了要去办事的时间限制,所以一心想要延长两人在一起的状态。

“天很冷,很深的黑”。这样的严寒里,军官没有穿大衣,只穿了尼龙草绿军装,冷的发抖。即使如此,车没来,他也不舍得走。两人现在像是一对恋人一心想要对抗时间要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分别。

在末班车来的时候的分别最令人揪心。军官推三毛上车,三毛一开始还哽咽着在犹豫,不知道要说什么,是迫在眉睫的分别与对分别的千万般不情愿带来的思维宕机。最后还是喊出来让军官跟她一起走。军官因为父母在东德不能一起,三毛又请求让自己留下来一天,也不能够。反复的拉扯,犹如好不容易长在一起的伤口又被撕扯开。

即使身为读者的我,也在二十年之后对这份离别的痛楚不能忘怀。

也许东柏林没有眼泪;也许东柏林有眼泪,只是这些眼泪都没有具象化,来不及具象化。

西柏林的眼泪哭出来尚能缓解情绪,东柏林没有的眼泪,盐水一样流进撕裂的心里,渍出痛来,由内向外久久弥散。

海一样的眼睛

对于军官的眼睛,三毛有多次描写。

描写的是眼,展现的是心。

第一次是在排队等申请叫名字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从窗内直射出来,自己被人专注地看着;申请被拒后,仍能感觉到有视线射在自己身上。

直到投币拍快照的小亭子边,才终于面对面了,所以三毛说了那句“哦!你来了,终于。”

这里三毛对军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双眼睛是感人而燃烧的。

知道从西柏林进东柏林和从东柏林出来回西柏林不是同一个关卡,两人可能不会再见,仍要分别的时候,军官的眼睛深到让人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这个时候,三毛已经落水了,落到军官的眼神里,没有出来。

以致于人在外交部签证的柜台,心还在那“让人落水的眼睛”里,也导致了办签证的整个过程那双眼睛一直萦绕,像是“梦境”,像是“朦胧的倦”,像是“说不出的轻愁”,如同落雾一般。

在东柏林回西柏林的出口再见那个军官的时候,他们在车站,三毛看着军官的眼睛,感觉它们像井,里面闪烁着“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两人在寒风中发抖的时候,他的脸看不清,却只能看清那双眼睛,那里的眼神带给三毛无法也不想逃脱的绝望,连写四个(甚至更多)“不想活了”。

三毛上车被带离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在这里三毛终于对那双眼睛进行了概括。

一个人的目光,可以被感觉到;而那种看着对方眼睛的落水感,应该也不止三毛一人感受过。

海一样的眼睛里,海水一样的情感汹涌澎湃无边无际;蒸腾起的水汽,也能氤氲住人的灵魂。

在那双眼睛里,无需挣扎,即使沉下去,也永远沉不到底。

与这一双眼睛主人的相遇,是匆匆的,也是震撼的,仿佛流星划过,飞速给夜空留下一道美得遗憾的伤口。

今生如此,前世又如何?是否也是这么匆匆?这么爱而不得?这么无可奈何?这么痛地撕扯过?

只能苦笑一样地庆幸,东柏林没有眼泪。

那么,你,去过那个城吗?

伦敦没有眼泪(东柏林没有眼泪)(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