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 批 说 明
《胡适藏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甲;
《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简称蒙;《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简称戚;
《乾隆庚辰四阅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庚;
《乾隆己卯四阅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己;
《原苏联列宁格勒藏本》,简称苏;《杨继振藏红楼梦稿本》,简称杨;
《梦觉主人乾隆甲辰序本》,简称觉;《舒元炜乾隆己酉序本》,简称舒;
《郑振铎藏本》,简称郑。
根据脂砚斋评语所在位置不同,本书分为行侧批、双行夹批、眉批、回前批、回后批五种,分别简称为侧、双、眉、回前批、回后批。例如[甲侧]、[蒙侧]、[己双]、[甲眉]、[戚回前]、[庚回后]等。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
[戚回前]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对林黛玉内心的展示,并非是读者的角度,而是作者角度。本回重点写黛玉进贾府之步步小心,处处着意,体现了一个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弱女子之孤苦伶仃,又不失高贵冷艳之盛气。本回通过黛玉视角,向读者充分展示了贾府的鼎盛繁华之况,贾府规模之宏大远超大清亲王府邸,正如作者所言乃天下第一旺祖。黛玉初进贾府,作者借此对三春、王熙凤、宝玉,从不同角度进行细致刻画和描写。作者还刻意描写盛情接待中却透着冷落,层层渲染黛玉命运多舛。>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旧时官吏因受弹劾而被革职。)的号张如圭者。[甲侧]盖言如鬼如蜮(yù)也,亦非正人正言。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蒙侧]此〔仕〕途宦境,描写的当。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侧]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侧]毕肖,赶热灶者。令(使得。应该不是命令)雨村央烦(烦请他人帮忙)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中国古代报纸的通称。地方长官在京师设邸,邸中传抄诏令、奏章等,以报于诸藩,故称。),看真确了。[甲侧]细。
次日面谋(当面谋划)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谦称己妻)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依赖)教育,前已遣了男女(旧时对地位卑下者的称呼,这里指家奴)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意思是家中小女承蒙贾雨村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辅助),方可稍尽弟之鄙诚(谦称自己的诚意)。[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侧]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忽然)入都干渎(无礼的冒犯)。”[甲侧]全是假,全是诈。 [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侧]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浅薄的富贵人家及其后嗣)仕宦,[觉双]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侧]写如海实亦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 [蒙侧]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出了本月,即下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恭敬的应答声)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 一领了。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关注)务去,且兼如海说:“汝(你)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侧]可怜!〇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照顾)之忧,何反云不往?”[蒙侧]此一叚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保爱黛玉如己。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侧]实写黛玉。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侧]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蒙侧]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甲侧]繁中减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侧]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拿着宗侄(指同宗族的侄辈)的名帖[甲侧]至此渐渐好看起来。 [甲侧]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甲侧]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引申指解救危难),大有祖风(祖辈的风范;祖辈的遗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谓上奏章)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等待递补缺额。)。[甲侧]春秋字法。(“春秋笔法”指在行文时对于材料选择上的取舍。“春秋笔法”也叫“微言大义”,是我国古代书写历史时的叙述方法和技巧,是孔子所创造,即在记叙的文字里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倾向,而非通过议论性文字来表达。)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甲侧]春秋字法。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此是后话。[甲侧]因宝钗故及之。(脂评此处暗指以后宝钗和贾雨村有些交集吗?难懂!)〇一语过至下回。 [蒙侧]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大家闺秀行李不少)。这黛玉常听得[甲侧]三字细。 [蒙侧]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蒙侧]颦颦(黛玉)故〔固〕自不凡。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侧]写黛玉自幼之心机。 [觉双]黛玉自忖(cǔn)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甲侧]先从街市写来。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宁国府),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匾上大书“敕造(奉诏令建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侧]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到:“这是外祖之长房(外祖父的第一个儿子,林黛玉的大舅贾赦,他不住宁国府的,黛玉想错啦)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湾(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见两边是超手游廊(回廊的一种式样。因其如两手在胸前交互插在袖筒里,四面相通,故称。),当中是穿堂(房屋之间的过道。),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一种用于摆设的工艺品。类似单扇的小屏风,下面有座台,上插有图画或大理石的玻璃框。)。转过了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穿山游廊,又称钻山游廊,是在房屋的山墙上开门连接起来的走廊。四合院建筑中,正房和东西厢房之间常以穿山游廊相连。穿山游廊和檐廊、抄手游廊一起构成四合院内宅的回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台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甲侧]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觉双]有层次。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栊(门窗的帘子,帘子,窗户),[甲侧]真有是事,真有是事。(脂砚斋说真有这事!这书时作者根据真实经历所写吗?)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两边的鬓发白如霜雪)的老母迎上来,[甲眉]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比喻文章或图画的得神之处)也。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蒙戚双]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大哭起来。[甲侧]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 [蒙侧]此一叚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真情描写催人泪下)当下地下扶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无不掩面哭泣,不过是应景而已,伤心者或唯贾母一人耳),[甲侧]傍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侧]自然顺写一笔。 [蒙侧]逼真。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 [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甲墨侧]郝老夫人。 [觉双]邢氏。这是你二舅母,[甲墨侧]政老夫人。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觉双]李纨。黛玉一一的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嬛,[甲侧]声势如现纸上。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眉]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侧]不犯宝钗。 [甲墨侧]迎春。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侧]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墨侧]探春。 [甲侧]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侧]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未长足,形容尚小。[甲墨侧]惜春。 [甲眉]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付脸面。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侧]是极。 [甲侧]毕肖。 [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从〕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甲侧]此笔亦不可少。大家归坐。丫嬛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个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蒙侧]层层不露〔漏〕,周密之至。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侧]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偏有你母亲一人,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蒙侧]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侧]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甲眉]从众人目中写黛玉。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叚自然风流态度。[甲侧]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甲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民间常说的先天不足)。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甲侧]文字细如牛毛。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墨侧]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 [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已后总不许见哭声。[蒙戚双]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 [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甲墨侧]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侧]是作书者自注。 [甲眉]甄英莲乃付〔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侧]人生自当自养荣卫。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甲侧]为后菖、菱伏脉。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语未了,[甲墨侧]接荀甚便,史公(脂砚斋对作者的称呼)之笔力。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甲侧]懦笔庸笔何能及此。“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拿出精锐的文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黛玉纳罕(惊奇)道:“这里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言行放肆)无礼?”[甲侧]原有此一想。 [蒙侧]天下事不可一盖〔概〕而论。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甲侧]头。项上带着赤金盘螭(chī) 璎(yīnɡ) 珞(luò) 圈(quān),[甲侧]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侧]腰。身上穿着[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缕(lǚ)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甲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窄褃(kèn)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zhòu)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吊梢眉,[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侧]为阿凤写照。 [蒙侧]英豪本等。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本意为家道中落、缺少教养而泼辣的人。这么写可见贾母之偏爱),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蒙侧]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蒙戚双]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甲侧]写阿凤全部转〔传〕神第一笔也。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侧]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 [蒙侧]以“真有”“愿〔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侧]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侧]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甲侧]文字好看之极!况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甲侧]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甲侧]当家的人车〔事〕如此,毕肖!带几个人来?[蒙侧]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儿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间,已摆了茶果上来,亲为捧茶捧果。[甲侧]总为黛玉眼中写出。 [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甲侧]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侧]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甲侧]却是日用家常实事。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蒙侧]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甲侧]仍归前文,妙妙!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到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王夫人)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侧]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侧]深取之意。 [觉双]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派〕描写尽矣。到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䌷(chóu)车来。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觉双]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顺服的)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此处才是黛玉大舅住处),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甲侧]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wǔ)(古代正房对面和两侧的屋子)游廊,[蒙侧]分别得沥沥〔历历〕可想如见。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甲侧]为大观园伏脉。〇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 [觉双]为大观园伏脉。再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嬛迎着。[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甲眉]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这里说的“不作此语”是下面贾政说的话。证明类似贾赦的话,他也说过不止一次。反应当时士大夫阶层对待家中姐妹去世后,外甥女之辈来拜,惯有的举动多是能避则避。)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见了姑娘彼此到要伤心,[甲侧]追魂摄魄。暂且不忍相见。[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蒙侧]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甲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那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蒙侧]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去不恭,[甲侧]得体。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到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蒙侧]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上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湾,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指东西房和南北房连接转角的地方)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紧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的(这三字有多宏大气派)三个大字是“荣禧堂”。[蒙侧]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帝王的墨迹)之宝(在皇帝颁发的这个大匾上印有皇帝的印章,表明“荣喜堂”三字是皇帝亲笔所写,赐予功臣贾源)”。大紫檀鵰(diāo) 螭(chī) 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 蜼 彝(yí),[甲侧]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甲侧]雅而丽,富而文。镶〔厢〕着錾〔凿〕银的字迹,道是:
(案,在古代有两重含义,一层含义相当于今天的餐桌,另一层含义则是书桌、摆放华贵物件的承具。紫檀木,是名贵木材,檀,是梵语,有布施之意,紫檀木木质坚硬,香味芬芳,且百毒不侵,万古不巧,做家具坚固无比,此木还有辟邪功效,深得富贵大户人家喜欢。
螭是一种没有角的龙,敢在紫檀木上雕刻象征皇帝的龙,可见此物来头不小非比寻常,应该是皇室某位亲王级别的人物所赠之物。)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甲侧]实贴。 [蒙戚双]实衬。
(荣国府的座上客堂中人所穿的服饰华美高贵,佩戴的珠玉如日月般光彩照人,衣服的图饰如烟霞般绚烂夺目。珠玑即珍珠、美玉,我们常形容一个人字字珠玑,比喻人有文采,或文词优美,诗句里也有“羽翼便从吟处出,珠玑续向笔头生。”这也是曹公一语双关,既表达了贾府的富贵已极,又暗合了贾府是诗礼簪缨之族,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黼黻(fǔ fú )泛指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古代官僚贵族礼服边上有规律的“黑白”“黑青”相间的花纹。也有借指爵禄之意,同时也引申为指人有文采,文章辞藻华丽等,而无论那种意思,用来形容贾府都是非常贴切的。)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shí)拜手书。[甲侧]先虚陪一笔。(这里是荣国府的正堂,黛玉二舅住着)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堂,[甲侧]黛玉由正室一叚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甲侧]若见王夫人,直写引到东廊小正室内矣。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jì)(用毛做成的毡子一类的东西),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ɡū)内插着时新花卉,并茗碗(品茶的碗)、唾壶(旧时一种小口巨腹的吐痰器皿)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椀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侧]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们,[蒙侧]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甲侧]金乎,玉乎?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二舅妈呼叫)”[蒙侧]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侧]伤心笔,堕泪笔(或许因为脂砚斋知道黛玉和宝玉最大的障碍就是王夫人吧,所以伤心坠落)。靠东壁,西面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侧]三字有神。〇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彛、周、绣幙、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弹墨椅袱,[甲眉]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厮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甲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晴〔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侧]点缀官途。再见罢(亲舅舅如此对待,黛玉岂不寒心?)。[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回〕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侧]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侧]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王夫人先打预防针吧!)”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蒙侧]有〔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侧]与甄家子恰对。 [甲眉]这是一叚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极恶读书,[甲侧]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意思是内室,女子的居处。)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蒙侧]黛玉口中心中早如此。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蒙侧]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侧]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甲侧]此笔一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总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蒙侧]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只见一个丫嬛来回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甲侧]后房门。由后廊往西,[甲侧]是正房后廊也。出了角门,[甲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儿,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蒙侧]灵活。无一漏空。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侧]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眉]这正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侧]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理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蒙侧]大人家规矩礼法。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边丫嬛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嬛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侧]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用〔同〕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 [甲眉]今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大户人家先上的是漱口的茶,后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引李凤(李纨和凤姐,是王夫人的两个儿媳妇)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后世沿称小说家为「稗官」)耑(zhuān)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贾母对女孩子读书并不感兴趣,或许她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吧!)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嬛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 [蒙侧]刑〔形〕容出姣〔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懞懂顽童,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 [蒙侧]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下〕文更觉生色。心下正想着,忽见丫嬛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头上带着束髪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若桃瓣,晴〔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 [蒙戚双]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 [蒙侧]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绿撒花绫裤腿,锦厢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叚风骚,全在眉梢。[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总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那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甲眉]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袴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袴矣。 [蒙戚双]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
两湾似蹙非蹙罥(juàn)烟眉(形容眉色好看,像一缕轻烟),[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有版本是: 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或许更好)[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yè)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 [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 [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居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宝玉看罢,因笑道:[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日〔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 [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 [蒙侧]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甲侧]写探春。 [蒙侧]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已〕定盟矣。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侧]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恨命摔去,[甲侧]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侧]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侧]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眼泪痕,泣道:[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甲眉]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权当殉葬之礼,尽〔进〕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娇〕养。文〔笔〕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嬛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礼,也就不生别论了。[甲侧]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说在碧纱厨外的床上[甲侧]跳出一小儿。狠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侧]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嬛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蒙戚双]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归〕案。贾母因溺爱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蒙侧]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 [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岂不是因我之故![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因此便伤心起来,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蒙侧]月上窗纱人到,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竟〔意〕先到矣。 [觉双]应如此训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明日再看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蒙戚回后]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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