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赵学儒(中国水利作家协会副主席)

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加强新时代水土保持工作的意见》对外公布。我不由想起采写“长汀经验”的经过。作为我国南方红壤区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县份之一,福建省长汀县水土流失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的成功实践,曾于2021年成功入选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生态修复典型案例,向国际公开推广。去年夏日,我奔走在长汀,倾听奋斗者讲述浊水荒山嬗变为绿水青山、金山银山的故事。

长汀山水美如画(长汀绿绿汀长)(1)

插图:郭红松

浊水荒山

从老照片和文字中,我看到长汀原来的浊水荒山。

照片上的山是红色的,远远看去就像火苗在燃烧;有的地方是黄色的,遍地都有被水冲刷的沟壑;马尾松孑立山头、山坡或山坳,随风抽泣。流下的洪水,定格在河道或岸上,诉说着往日的浑浊。

1942年,福建省研究院水土保持研究员张木匋描述:

四周山岭,尽是一片红色,闪耀着可怕的血光。树木,很少看到!偶然也杂生着几株马尾松或木荷,正像红滑的癞秃头上长着几根黑发,萎绝而凌乱。

密布的切沟,穿透每一个角落,把整个的山支离碎割,有些地方只剩得十余丈的危崖,有如曾经鬼斧神工的砍削,峭然耸峙。

在那儿,不闻虫声,不见鼠迹,不投栖息的飞鸟;只有凄惨的静寂,永伴着被毁灭了的山灵……

长汀县水土保持中心主任岳辉带我来到河田镇晨光村,参观“水土流失警示对照区”,这是用来展示水土流失造成的生态灾害,警示民众要保持水土、爱护自然而特意留下的。郁郁群山中,有块光秃秃的“崩岗”,就像茂密的发间生出秃斑。风吹日晒,砂岗的表层结了硬茧,能敲出嘣嘣的响声。

一首长汀歌谣写道:

头顶大日头,脚踩砂孤头。

三餐番薯头,人穷田又瘦。

从长汀县城南行,来到河田镇。唐开元二十四年就有这个小镇,那时的山也清、水也秀、林也茂、河也深,曾有“留镇”“柳村”之称。之后,日积月累、人口剧增,人们砍柴砍光了大山,雨水将大山冲刷出一道道狰狞崩沟。山下,“柳村无柳,河比田高”,“柳村”变为“河田”。

刘文贤在罗地村走过58个春秋。和他一道走来的,是穿村而过的罗地河。年轻的时候,河道经常干枯,夏天炎热,他们搬到河床上过夜。每被蚊子咬醒,就悚然而惊,立即查看天是不是阴着,会不会下雨。但逢阴天、打雷或雨点落下,就要卷起席子迅速逃走。

渐渐,刘文贤摸清了天气的秉性。下雨三天就要抗洪,晴天三日就要抗旱。下雨的时候,黄泥水在河道横冲直闯,甚至冲出河道淹没农田和农舍;天旱的时候,水又无影无踪。

后来,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的刘文贤,决心带领村民治理罗地河。可是,“病”在河里、“根”在山上、“本”在穷中,凭一村之力治理浊水荒山,犹如没有梯子想上天。

傅天炎上三、四年级的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到山上玩。山是光秃秃、滑溜溜、热乎乎的,他们爬到山顶打出溜,在一片欢呼中滑到山下。到了晌午时分,热乎乎变成滚烫烫。有人曾把温度计埋进砂土里,测得最高值是76摄氏度,据说可以烤熟鸡蛋。这么高的地表温度,必定不能生长草木。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太阳出来,感觉山上有火苗在烧”。

傅天炎渐渐长大,开始到山上砍柴。随着荒山面积的扩大,他砍柴的山头越来越远,最远到了十里地以外。天刚麻麻亮,他就要带上刀具上路,直到傍晚归来。

长汀县农家的房前屋后,多有柴垛草垛;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曾有缕缕炊烟。日子在烟熏火燎中爬行。

傅天炎说,那时他做梦也没想到,浊水荒山能够变成绿水青山。

绿水青山

第一次来到长汀县水土保持中心,我还以为是居民楼。沿着狭窄的楼道走进四楼小会议室,眼前却亮堂起来。这个县级小单位的墙壁上,挂着众多的牌匾,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实践示范基地”“全国五一劳动奖状”“国家水土保持生态文明县”“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示范基地”等。我顿生感慨,这里,或许是记者、作家少有光顾,却有很多故事的“金矿”。

在河田镇下街村,一个山丘之上、一座新办公楼前,保留着刻有灰色胎记的旧楼。1940年,我国最早成立的水土保持科学试验机构,即“长汀县水土保持站”在此挂牌。第一代工作人员留下这样的铿锵话语:我们的目的是控制土壤侵蚀以解决农民的痛苦,挽救国家的损失;我们的信仰是人定可以胜天,科学的运用可以遏阻自然的摧残;我们的希望是保土的工作能够在中国展布完成。但是,他们的愿望停留在梦想阶段。

“民国时期就有水土保持区,我们是共产党执政,更要把这件事情抓好!”共产党人掷地有声。1949年新中国刚刚成立,“福建省长汀县河田水土保持试验区”应时而生,随着名称的多次变更,几十年的水土流失治理升华为新时代的生态文明建设。他们将党的十八大以来的生态文明建设概括为三个阶段:从2012年到2018年,为关键性阶段;从2019年到2020年,为决定性阶段;从2021年到2035年,为全胜阶段。这正是长汀县世代面对浊水荒山,一朝嬗变绿水青山的重要时期。

当长汀县被誉为“全国生态建设一面旗帜”,“长汀经验”入选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生态修复典型案例的时候,他们却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做了分内的事。”

为充实水土保持的技术力量,岳辉、林根根等一批技术干部先后被调到县水土保持局。

岳辉,上午还在以河田镇林业站干部的身份进村入户,下午被调动到县水土保持站,开始从事水土流失治理技术及“长汀县水土保持科教园”规划实施工作。水土保持及造林绿化的专业特长,让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大显身手。他后来负责全县水土保持规划、组织实施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及开展水土保持科技研究等工作。“长汀水土流失治理事业是几代人的生态接力,作为基层水土保持工作者,我只是赛道上的一员!”他说。

林根根和曹正金也都是工程师。

林根根穿一件“旗开得胜”的文化衫,长相有点腼腆。给他带来快乐的,是当地群众的快乐。2015年7月,他们“巡山”到策武镇里田村,又热又累又渴,便到附近的老乡家讨水喝。老伯一脸笑容迎接他们,沏茶倒水,准备午饭,还端上自家酿造的糯米酒。他们再三推辞,老伯强挽硬留。老伯告诉他们,他家房后的山常有泥石流发生,家人担惊受怕,是政府帮他修造了挡砂坝,使得他睡觉放心、日子过得安心。林根根两杯酒下肚,竟然激动地掉下了热泪。“原来,与水土打交道,是这么的有意义!”他说。

曹正金高个儿、稍瘦,穿条短裤,露出两条长腿。他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去“跑山”,指导、检查栽树种草情况。看种植情况,看成活率,看长势,一个山头就要跑很多趟,往往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午饭也顾不上吃。随着治理范围的延伸,他跑的路也越来越远。去年,他感觉膝关节上坡疼、上楼也疼,去医院拍片子却找不出毛病,于是继续跑、爬、攀。“职责所在,尽一份义务。树长大了、水质清了,利人利己。”他说。

1987年,23岁的刘文贤,当上了村里的文书。他总结罗地河之所以水浊,是因为上游的山荒;上游山荒,是因为村里人穷,人们为生计到山上砍柴,把树砍光把草割光,形成了“人穷、山光、水浊、田瘦、人更穷”的恶性循环。

长汀治理水土的一项重要措施,叫“封禁治理”。在严格执行封山育林县长令、实行“林长制”的同时,建立燃料补助制度,禁止村民砍柴烧柴,鼓励用电、用液化气做饭取暖。加之其他措施,罗地河上游的荒山渐渐长出了绿草绿树。青山逶迤,绿野森森,水流缓缓,清澈如许。

刘文贤带我们来到罗地河边,“罗地河小流域”纪念碑介绍了修建桥梁、生态护岸、排水涵洞等治理项目情况。罗地河下游,桥梁横跨,桥上的人安然往来,时而有喇叭声传来;罗地河上游,生态护岸延伸到山根,排水涵洞井然有序。罗地村原来种一季稻,现在种两季稻;原来亩产几百斤,现在亩产超千斤。小鱼在水中摇头摆尾,不时有鸟从草丛中飞起来,在村子上空盘旋。

说曹操,曹操到。

傅天炎人高马大,骑一辆摩托车赶来。他摘掉头盔,立即进入问答程序。

1990年,而立之年的傅天炎开启了后半生的“临时工”生涯——每天到村里宣传封山育林。30多年来,每天平均行程30多公里,先是步行,后来骑自行车,之后又有了摩托车。

2000年以后,在政府补贴下,乡亲们解决了大部分燃料问题,不再上山砍柴毁林毁草,荒山逐渐改变了模样。傅天炎说,护林工作给他带来了成就感。2015年以后,政府投入加大,他也参加到种树种草施肥的工作中。按照他的说法是,“政府有这个项目,咱就积极参与”。

他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在1991年的一次巡查中,发现一位村民砍倒了三棵马尾松,立即报告村委会。按照村规民约,村委会罚该村民花钱放一场电影。那晚放的电影是《平原游击队》,放映前这位村民做检讨,重点提到“感谢护林员及时发现问题,避免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听了,眼里噙着泪水。

如今,62岁的傅天炎依然承担着护林任务。荒山秃岭都长上了树和草,郁郁葱葱,而他的头发大片脱落,稀稀拉拉。“干到工作不需要的时候。”他说。

回到北方,我几次拨打他的电话却接不通。我知道,我在温暖如春的空调房间,他在南方潮湿闷热的山林中,“信号”不好!

金山银山

1986年,马雪梅嫁到长汀。1997年,她在自留山上养鸡种树,小有收获。1999年,为了治理水土流失,政府给予政策支持,鼓励人们承包荒山,发展生态农业,她承包了一个果场。

果场的板栗苗子疏密不均、高低不等,像没有营养的孩子,畏畏缩缩长不起个头,人们称之为“老苗”。山上几棵老头松东一株西一株愣着,几拨芦萁草南一簇北一簇趴着,没有精气神。

“雪梅,等我们拄拐棍时,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你种出的栗子?”有人开玩笑。

“我娘家——大别山上,到处都是石头,人工炸开石窝子,把土挑上去,种出了优质葡萄。这里的土再难弄,也比石头好整多了!”马雪梅坚决地说,“不用等那么久,再过四五年,我请你们吃上咱自己种的板栗。”

她请人开山挖土,种下板栗。

第二年梅雨季节,天上淅淅沥沥下雨,地上的水聚少成多,夹着泥沙冲毁果场,新栽的树苗被洪水卷走。

她站在山上,雨水和着泪水从脸庞淌下,迷惘、委屈和痛苦在心头堆起。

县水保局得知情况,派刘工程师专程前来指导。刘工告诉她,“护住土,才保得住苗”,教她如何保持水土,如何种树,把“前坎后沟”“反弹琵琶”“平台播草”的招数都用上了。

可是,这场雨水也冲掉了她多年的积蓄。继续投入已无本钱,有人担心她没有还款能力而不肯借钱给她,有人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而婉言相劝。当她望着被水毁掉的半拉子工程一筹莫展时,接到了让她喜出望外的电话——刘工告诉她,上级部门支援了她一车苗子。

那时已到年根儿,天气湿冷。她穿了一件毛衣,一个人到路口等待送苗子的车辆。天空下起了雨夹雪,她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和司机师傅确认时间后,跑回家捂了一床厚被子取暖,依然浑身哆嗦。电话催她去卸车时,她一骨碌起床,飞快地跑了出去,一个人卸完一车苗子,浑身大汗。她的事业和梦想,又可以继续了。

刘工告诉她,不仅要保土,还要增加肥力。于是,她承包了集镇的垃圾运输,将垃圾发酵做基肥。她还专门改造了吸粪车,办起猪场、鸡场,给山上的果树提供有机肥,形成了“猪—鸡—沼—果”的生态种植养殖模式。

总结马雪梅科学治理水土流失,实现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双赢的经验,可用这些句子:她不仅还清了以前的债务,每年还有一笔较大的收入;她不仅拆除了原来的土坯房,还盖起别墅式新房;她不仅把浊水荒山变成了绿水青山,山上还源源不断地流金淌银。

“我家山上,蔬菜水果鸡鸭猪都有,要吃可以随时摘随时宰!”她对我说。

那天吃过午饭,来到三洲镇三洲村,沿水泥路上行到一个山坳,赫然出现一座“私家园林”。一头白发、满脸微笑的黄金养迎了出来。

1968年,他刚刚14岁,拜师学会裁缝技艺。晚上,在老屋昏暗的灯火下,为人裁剪缝补;白天,带着祖传手艺走乡串户,为人劁猪、阉鸡。1970年,他模仿别人制造了手摇补鞋机,远销江西、广东。后来补鞋机没了销路,他又研发了锁边机。锁边机陆续“下岗”后,他又发明了“土钻”,四处帮别人家打井。1984年,长汀县开展稀土矿产资源普查,他承包了探井取样的工程任务,可是好景不长,稀土矿被关闭了。

这时,“一本万利”的生意来了。

1999年,长汀县实施“大种大养”战略,大规模治理水土流失,政府鼓励承包荒山,黄金养被优惠政策吸引了。他熟悉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相信“浊水荒山”能变成“金山银山”。

他请人治理了200多亩山地,种上茶树。小茶树苗生芽长叶,吐出一抹新绿。不料,一场大雨让刚治理的“崩岗”顷刻间化为泥水,裹挟着茶苗溜下山去。他立即组织几十个帮工,用编织袋装满土,砌成长长的堵墙,阻止“崩岗”下切,但是眼见更大的“崩岗”一涌而下,堵墙被夷为斜坡。几万元投入瞬间打了水漂。

夜里,他辗转反侧。干脆,一骨碌从床上翻起,他独自跑到山上,挖土填坑“坡改梯”,第二次栽上茶苗。挨过四五年光景,茶山开始收获,一年卖茶青收入十几万元。

有了甜头,他一鼓作气,承包的千余亩荒山上,种植了杨梅、黄杨、银杏、红豆杉、金丝楠木、罗汉松、柚子和茶花树。

他带我们上山,沿水泥路在林间穿行。

“这道路是谁修的?”我问。

“政府修的。”他答。

停在路边,他津津乐道的,最是风景树。他指着一掐粗细、两米来高的罗汉松,说这样的风景树能卖到一千多元。茶树出茶、杨梅生梅、柚子产柚,最终奉献的是金子和银子。

于是,有人称黄金养为“养黄金”。

我们边走边聊,得知他年近七旬,还要每天步行数公里巡山种树,他笑称自己是“生产队长”。他最感荣耀的,是被人称为“荒山愚公”,带出了一个“杨梅镇”;他最为自豪的,是儿子子承父业,成为生态建设的新力量,被人形象地称为“绿二代”。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漫山青绿。汀江闪着波光,逶迤向南流去。绿汀长,长汀绿。这条客家的母亲河,如今向世人讲述着“人富、山肥、水美、田丰、人更富”的脍炙人口的故事。

在长汀采访期间,我特地来到水土保持科教园内,见到了一棵壮实挺拔的香樟树。香樟树背后的故事,时常被长汀人提起。这是时任福建省省长的同志在新世纪之初捐种的,并曾亲自为它培土、浇水。如今,树已长大,树干约一抱粗,树身有几十米高,繁枝茂叶间长满了墨绿色的种子。郁郁葱葱的香樟树,述说着这片红土地上的绿色奇迹。

《光明日报》( 2023年02月08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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