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爱是人间至上的幸福, 但幸福却并非是爱的全部体现。 爱是合, 但有合必有分。 在爱中, 一切都把欢乐和赞美融为一体, 但若没有先前的分离便无所谓后来的合一。 而一旦双方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 爱之路便也走到了尽头。 爱之运动有如潮水, 有涨潮, 也有落潮, 高潮之后必然会有落潮。
所以, 合有赖于分, 收缩有赖于舒张, 潮涨有赖于潮落。没有普遍的、 永恒的爱。地球上各处的大海不可能同时涨潮,爱也永远不可能无可争辩地支配一切。
因为爱在严格意义上说好比是一次旅行。 有人说“ 旅行胜于到达” 。 这种态度本质上是怀疑。 持这种态度的人相信绝对的爱, 而爱实质上是相对的; 他们信仰的是手段而非目的;严格地说, 他们信仰力, 因为爱便是一种凝聚力。
我们怎么可以信仰力呢? 力不过是工具和手段, 既非起点又非终点。 我们是为到达而旅行, 并非为旅行而旅行。 为旅行而旅行至少是徒劳无益的。
爱的确是旅行, 是运动, 是向一起汇合的速度。 爱是创造力。 然而所有的力, 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 都有两极,都有正反两面。 所有落体都因重力而落向地球, 但地球不也逆着重力而抛出了月亮、 把它亘古至今地牵引在天空中吗?
爱亦如此, 爱是加速度, 在创造的欢乐中使精神趋向精神、 肉体趋向肉体。 但若一切都被结合进了爱的契约, 爱本身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 对那些为了爱而爱的人来说, 旅行的确胜于到达, 因为到达之后人们便超越了爱, 或者说, 人们便在至高无上的新境界里重新拥有了爱。 到达是旅行之后至上的欢乐。
爱的契约! 还能设想什么比此更糟的束缚呢? 那是试图挽回潮头, 捉住春天, 永不让5 月化为6 月, 永不让山楂落花、 结果。
无穷无尽的爱, 遍布宇宙、 战无不胜的爱, 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不朽。 然而, 它除了是牢狱和束缚, 还能是什么呢?永恒是什么, 不就是时间无止无休的流逝吗? 无限是什么, 不就是穿越无边无际的空间吗? 永恒, 无限, 我们关于到达和休息的伟大概念不就是永无止境的旅行吗? 永恒是在时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 无限是在空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不过如此, 我们再怎样争辩也无济于事。 而我们概念中的不朽, 除了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又能是什么呢? 延续、 永存、 持久和长在—— 这不就是旅行吗! 升入天堂、 与上帝合一——但既已到达, 则何所谓无限? 无限便意味着永不能到达。 我们所谓上帝、 无限和不朽的确切涵义, 不过是指沿同一条轨道的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 朝同一个方向的永无止境的旅行。这不变方向的不断旅行便是无限, 而仁爱的上帝便是我们所认为的爱之力勇往直前, 直到无限。 然而既然无限意味着永不能到达, 它既是死胡同又是无底洞, 那么无限的爱除了死胡同或无底洞还能是什么呢?
爱是向目标靠近, 因而它同时是远离相反的目标。 爱趋向天堂, 那么它远离什么呢? 地狱吗? 爱归根结蒂是正无穷,那么什么是负无穷呢? 正无穷和负无穷实际是一回事, 因为只有一个无穷。 既然如此, 那么我们是向天堂迈进直到无穷,还是朝地狱迈进直到无穷, 又有什么两样呢? 既然所能达到的无穷都不过是无穷的纯粹和单一, 既可谓虚无, 亦可谓万有, 那么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无限、 无穷不是终点, 而是死胡同, 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无底洞。 摔下无底洞倒称得上是不断旅行, 围得好好的死胡同也可算是完美的天堂了。 然而, 无论是抵达一个遮蔽得严严实实、 如同天堂的死胡同, 充满了完美无缺的幸福和安宁, 还是堕入永无止境的无底洞, 这都不能令我们满意。
爱不是终点而只是旅行。 同样死也不是终点, 它把一切分解为浑沌的元素, 而从浑沌里又重新开始了创造。 所以死也不过是死胡同和熔化锅。
终点是有的, 但既非爱也非死, 既不是无限也不是永恒。它是宁静喜悦之境, 是极乐的天堂。 在那里我们就像一朵玫瑰, 奇迹般地立于绝对的中心, 保持完美的平衡。 玫瑰乃完美之完美, 它完美地平衡于时空的中央, 却既不属于时间又不属于空间, 而是因其完美、 因其固有的超然物外而逾越了时空。
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 但我们也像玫瑰一样, 实现了完美, 抵达了神明的境界。 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 但我们同时也是绝对的超然存在, 超越了时空, 在神明之境和极乐的天堂里臻于完善。
而爱, 则被拥有了并超越了。 那些优秀的恋人们总是能拥有并超越爱。 我们完美地抵达了终点。
爱有多种多样的爱, 有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男女之爱,有基督教的爱: “ 汝当爱邻如己” ; 有对上帝的爱。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爱是合而为一。
只有在两性的结合中爱才被赋予了双重的意义。 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 虽然彼此对立, 却同为爱。 而男女之爱之所以是世上最伟大最完整的感情, 也正是因为它是双重的它兼容了对立的两种形式。 男女之爱是完美的生命节奏: 收缩——舒张。
精神之爱是无私的, 它寻求的不是爱自身: 恋人为他所爱的人服务, 寻求同她结成完美的合一。 但完整的男女之爱却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 肉体之爱寻求的是它自身, 我在我的爱人身上寻求我自己, 在同她搏斗的过程中把自己夺回来。 我们不是彼此分离, 而是溶合在一起, 我的爱人身上有我, 我的身上也有她。 然而这样的混乱状态是不应存在的, 于是我把自己解脱出来, 成为完整的自我; 她也脱离了我而成为与我截然不同的她自己。 照临我们灵魂的是微朦的光, 既非光明又非黑暗。 光明须是纯然一体, 黑暗须立于另一端, 光明与黑暗截然相反, 彼此无涉, 各自都是独立的存在。
我们就像一朵玫瑰, 圣洁地渴求着合一, 又圣洁地渴求独立和分离。 在对绝对分离和完美结合的双重渴求中, 新的结构产生了, 两个完美的独立自我, 两个超然的存在, 升华为一个超越一切的玫瑰的天堂。
然而, 完整的男女之爱却是双重的, 既是溶为完美的和谐, 又是绝对的两性摩擦。 在和谐中我是一个爱的整体, 在性欲的狂热激情中我则被烧炼成了本质的我。 我从母体中诞生, 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的存在。 我是单纯的自我, 独一无二、不可侵犯, 就像宝石从泥土的混合物中脱颖而出。 我和我的爱人便是泥土的混合物在肉体之爱的烈焰中, 在摧毁一切的熊熊火苗的摩擦中, 我被毁灭了, 只作为同她相异的本质而存在。 肉体之爱是毁灭性的火, 但唯有它才能把人净化为独立的个体, 才能把人从浑沌中熔炼出来, 成为宝石般独一无二的存在。男女之间完整的爱就这样具有两重性, 既是溶合为一的运动, 又是激烈摩擦的肉俗满足—— 被烧毁, 被烧成单纯的个体, 被烧成绝对的彼此各异和独立存在。 但并非所有的男女之爱都能达到这样完整的程度。
有的爱完全是轻柔的合一,像圣弗兰西斯同圣克莱尔, 或伯大尼的马利亚同耶稣。 但在这种爱中却没有分离、 单纯或彼此各异的独立可言。 这种爱便是精神之爱, 是爱的一半, 它带来的是最圣洁的幸福。 另一种爱完全是满足性欲的愉快较量, 是美好然而殊死的两性对峙, 像特利斯坦和伊索尔达。 这样的情人们擎着最光辉的旗帜, 立于骄傲的峰巅。 他们是宝石般的存在: 他是纯粹的男性, 珍珠般卓然独立, 带头藐视一切的男性气概; 她则是纯粹的女性, 像一朵百合花, 轻摇一身的美丽和馨香, 流溢着亭亭玉立的女性风采。 这就是肉体之爱。 只有当如此卓而不群的一对最终为死亡所分开时, 这份爱才在摧折心肠的壮烈悲剧中结束。 然而, 如果说肉体之爱归于刺心的悲剧, 那么精神之爱也同样以深深的渴念和隐忍的悲哀而告终。 圣弗兰西斯死了, 圣克莱尔独自承受着极度的哀痛。
爱必须是二位一体, 始终是二位一体—— 在同一份爱中既有甜美的心神交融又有激烈、 自豪的肉体满足。 这样我们就升华为一朵玫瑰。 我们甚至超越了爱, 爱被拥有了、 又被超越了。 我们是两个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人, 我们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宝石般的独特存在。 然而, 同一朵玫瑰包容了我们又超越了我们, 在超然之境里我们属于同一朵玫瑰。
基督教的爱, 亦即兄弟之爱, 永远是精神之爱。 我爱邻如己, 那么结果呢? 我被扩展了, 我超越了我自己, 成为人类之一员, 成为完美人性之整体中的一员。 我成了一个缩影,伟大的微观世界的缩影。 我宣扬人之完美性: 人会成为爱的动物, 在爱中臻于完善, 人类将成为一个爱的整体。 这便是那些爱邻如己的人所向往的美好前景。
然而, 非常遗憾, 无论我怎样成为缩影、 成为兄弟之爱的楷模, 我的内心总是有这样的要求: 从众人之中脱身出来,成为宝石般与众不同的单纯个体, 像狮子般傲岸、 星星般孤独。 这是存在于我内心的要求, 如果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 它就会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占据了支配地位。
于是我就会恨我自己, 对变成了人类缩影的自我深恶痛绝。 我越是坚守那个体现兄弟之爱的我, 我便越会疯狂地恨自己。 然而, 我仍会坚持要代表整个充满了爱的人类, 直到被压抑的对独立的渴望终于驱使我行动起来。 到那时, 我就会恨邻如己; 到那时, 就让灾难降临到我和我邻居的头上吧!神欲将人毁灭, 必先使之疯狂。 而我们就是这样被逼疯的: 一方面是下意识的抗拒我们竭力维持的自我, 但同时又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维持这个可恨的自我, 于是我们不知所措、 目瞪口呆了。 以兄弟之爱的名义我们掀起了大规模的盲目的兄弟之恨。 我们被自己分裂的人格逼疯了。 诸神要毁灭我们, 因为我们过于敬奉他们了。 这便意味着兄弟之爱的终结, 意味着自由、 博爱和平等的终结, 因为我连不博爱和不平等的自由都没有, 还何谈自由? 如果我是自由的, 我就该有权——按照这两个词最好的含义—— 独立不羁和与众不同。 博爱和平等不过是专制之专制。
的确必须存在兄弟之爱, 存在人类这个整体。 但同时也必须有纯粹的独立的个体, 象狮子或雄鹰般傲岸的个体。 两者必须同时兼备, 完善存在于两重性中。 人必须在创造和喜悦中一致行动, 这是至上的幸福。 但人也必须独立不羁、 与众不同, 以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和永不泯灭的自豪感来行己之所愿, 与邻人无干。 这两种行为方式是相反的, 但却并不互相否定。 我们是富于理解力的动物, 而只要能够理解, 我们就能正确地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们既是单纯独立的个体, 又是协调一致的伟大的人类。 这样, 完美的玫瑰就能从我们之中脱颖而出, 这朵人类的玫瑰还含苞待放, 一旦我们理解了整体和个体这两重性, 并自由而无畏地依从肉体和精神深处, 于未知之中赋予我们的欲望而生活, 既是为了自我,又是为了全人类—— 到那时, 这朵玫瑰就会在我们中间盛开。
最后论及的是对上帝的爱, 即人与上帝合一。 然而上帝就我们所知却或为无限的爱, 或为无限的骄傲和权威, 非此即彼, 或为基督或为耶和华, 永远是一半排斥另一半。 所以上帝永远是嫉妒的。 如果我们爱其中一位上帝, 那么我们迟早会恨这一位而选择另一位, 这就是宗教信仰的悲剧。 然而,圣灵或不可知对我们来说却是唯一而完美的。
而圣灵、 或不可知, 却是我们所不能爱的, 因为它超越了爱或恨。 未知和不可知乃一切创造之源, 非爱所能及, 我们只能借用这个词来标志我们的自身局限和信仰坚定。 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 未知赋予我们以深奥的欲望, 这些欲望的实现便是创造的完成。 我们知道玫瑰开始开放了—— 我们开始开放了。 而我们的职责, 更是顺其自然, 满怀信念, 坚持纯粹自然的道德, 相信玫瑰必将盛开, 并以此为满足。
作者简介
戴· 赫· 劳伦斯(1885~1930) , 20 世纪英国最独特和最有争议的作家。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儿子和情人》、 《虹》、 《恋爱的女人》、 《迷途的姑娘》、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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