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画竹作品
封面新闻记者 陈荷
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史上,松、竹、梅被誉为“岁寒三友”,而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竹均榜上有名,可见竹在我国人民心中的地位之重。
“细细的叶,疏疏的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竹子笔直挺拔,婆娑有致,青翠不惊寒,自有一种虚怀若谷之气,象征着坚韧挺拔,虚心有节等品格。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竹的喜爱,是中国古代文人群体的共性之一。千百年来,在无数文人墨客的推崇下,竹子由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植物,变成了君子的象征和意向,形成中国特有的竹文化。
竹子四季常青,象征着它旺盛的生命力;竹子亭亭玉立,让人联想到君子潇洒的风度;竹子凌霜傲雪,寓意坚韧不拔;竹子清洁素雅,表现出清廉的品格和宽大的胸怀;竹子宁折不屈,是古代文人非常器重的气节的体现……
杜甫爱竹,所以他在营造成都浣花溪畔草堂之初,就向友人索取竹种。苏东坡善画墨竹,墨分七色……
历朝历代,无数文人墨客将自身追求的道德理想折射到竹子,不断赋予竹这一意象更深刻的内涵。
先秦时代的《诗经》
就开始“以竹喻人”了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首上古歌谣《弹歌》全篇仅8个字,写出了从制作工具到进行狩猎的全过程。《弹歌》选自《吴越春秋》,这表明早在7000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已经开始用竹子制作箭头、弓弩等武器,用于娱乐、捕猎或战争了。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有1600-1700年的历史是记录在竹简上的。据学者考证,简牍起源于商代,《尚书·多士》中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由此可以断定,竹简是造纸术发明之前主要的书写工具,是我们的祖先经过反复的比较和艰难的选择之后,确定的文化保存、传播的载体。
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了上至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间共3000多年的历史。《史记》共有130篇,约52万字,都是在竹简上写就。
竹子对中华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延续和传承,起到重要作用。先秦时期,人们用竹子来狩猎,将竹子当作书写的载体,更看重的是竹子的“物用”。查阅历史文献,发现事实并不仅限如此。在先秦时期的著作中,早已有将竹子拟人化及将竹子比喻成君子的记载。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约成书于春秋中期,里面有一首诗词,可以说开了以竹喻人的先河——《国风·卫风·淇奥》。全诗三章,每章九句,采用借物起兴的手法,每章均以“绿竹”起兴,借绿竹的挺拔、青翠、浓密来赞颂君子的高风亮节。譬如,诗中写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这首诗,用竹子来衬托君子挺秀清朗的风姿,而联想到君子内在的“虚心有节”,展示君子的品格和才华。可见,古人早在春秋时期已经将竹子视作君子的象征。
到了汉代,竹子进一步赋予人的品格。西汉礼学家戴圣所编的《礼记·祀器》中记载:“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
意思是说,礼对于人来说,就好比是竹箭的外表青皮,又好比松柏的内部实心。普天之下,只有竹箭和松柏有此大节,所以一年四季总是郁郁葱葱,枝叶永不凋落。
这一将竹子引入社会伦理范畴的提法,也奠定了“岁寒三友”的文化基础。
魏晋“竹林七贤”:
竹成了“清风瘦骨”的代名词
魏晋时期,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与竹子结下不解之缘,敬竹崇竹、寓情于竹、引竹自况……“竹林七贤”,可以说是竹子一步步走上“神坛”过程中的重要推手。
范曾 《竹林七贤图》
这一时期,政治局势反复无常,文人士子意气消沉,以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位文人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为逃避现实,常一起游于竹林之下,肆意欢宴。他们纵情山水、远离尘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广袤的竹林正是他们托身、浪迹之所。竹子清丽俊逸、挺拔凌云的姿质令风流名士们沉醉痴迷。
“竹林七贤”借竹之高标、清姿佐己之风流,在当时社会引起很大震动,对后代封建文人的行止也产生了莫大影响。后遂用“竹林宴、竹林欢、竹林游、竹林会、竹林兴、竹林狂、竹林笑傲”等指代放任不羁的饮宴游乐,或借指莫逆的友情;以“七贤”比喻不同流俗的文人。
魏晋时期,文人雅士对竹子的喜爱表现得更加直接,赋竹、赞竹,为竹作谱,蔚成风气。王羲之、王徽之、陶渊明、张廌、翟庄、袁粲等都有与竹相关的佳话流传。
据《太平御览》记载,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曾“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可见他对竹子的喜爱至深,已经达到每天都要照面的程度。
王羲之在兰亭修祺,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以神来之笔描绘出“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胜景。戴凯更是爱竹至深,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竹子,写了中国第一部画竹专论《竹谱》。
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墨客崇尚自然,纵情山水,虽然对竹的“高节”“坚贞”偶有提及,但更多的是对竹的自然风采的礼赞。他们所赋予竹的,更多的是清静无为、洒脱倜傥的魏晋风度。
唐代崇尚“虚心有节”
竹慢慢成了“君子”
中唐以后,尽管竹子的天姿秀色仍被普遍欣赏,但它的某些特点如虚心、有节、根固、顶风傲雪、“四时不改柯易叶”等等开始被强调并引入社会伦理范畴,最终演化成为封建文人士大夫思想意识中有德行的君子贤人的化身。这明显地反映在中晚唐时期的文学作品之中。
在唐代,诗歌达到了鼎盛时期,咏竹之风更盛。许多有才华的大诗人留下了很多咏竹名句,灿若星辰。有人统计过,在《全唐诗》中,与竹有关的诗篇达1000多首。竹林、竹风、竹影,表达文人隐居竹林的清逸;竹中空有节,表现了虚心、正直的品质;竹子凌霜傲雪,表达了坚韧不拔的精神……文人们对竹子的喜爱又上了一个台阶。
刘禹锡在《庭竹》中写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暗喻自己像竹子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自立;王维曾咏叹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以弹琴长啸,反衬月夜竹林的幽静;“诗仙”李白在他的《连理枝》中也有“望水晶帘外,竹枝寒,守羊车未至”的名句。
成都杜甫草堂环境清幽宜人,最显眼的就是千竿翠竹,这与爱竹的杜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杜甫诗意山水画
据文渊阁《四库全书》和《绵竹县志》等文献记载,在杜甫草堂刚刚建造的时候,爱竹的杜甫就以诗代函,向友人绵竹县令韦续索取竹种,植于草堂。杜甫也在诗文《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中有过记载。杜甫还曾说“我有浣花竹”,直接用竹作为浣花溪草堂的代名词。
杜甫种竹的数量也让人咋舌,最多时在杜甫草堂栽种到了一百亩以上。他在诗中写道,“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馀,乔木上参天。”(《杜鹃》)。有一次,他一个早晨就砍掉上千竿栽种了六年的竹子。“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营屋》)。
还有一次,杜甫外出了一段时间,对草堂中的竹林还是惦念,想着东边竹林有些地方的竹子长得比较稀疏,还特地写诗给他的弟弟杜占,让他帮忙尽力补栽:“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
杜甫当然也留下不少咏竹的佳作。杜甫既会欣赏竹的秀丽姿色,留下“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南邻》)的轻歌,“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的低吟。还会在诗文中直接“表白”竹子,“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寄题江外草堂》),“杖藜还客拜,爱竹遗儿书”(《秋清》)都是佐证。
“岁寒三友”“花中四君”的组合也渐渐在唐代诗歌中“定型”。譬如,王绩曾写,“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陈子昂吟咏“松竹生虚白,阶庭横古今”等。唐代的画竹高手包括皇帝唐玄宗、画家王维、吴道子、萧协律、僧梦休等。五代的黄筌、南唐李后主的画技也相当出色。
宋代墨竹画:
从审美上代言名人气节
宋代,在“画竹”领域名家辈出,精彩纷呈。真正的画竹大家,非宋人莫属。而在宋代诸多画竹名家中,苏东坡的好友文同(字与可)颇有成就。
“在川西坝子的房前屋后,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竹子都是很常见的植物。”著名作家、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刘小川谈到,文同是四川盐亭人,其住处周围有很多竹子。于是,他一年四季观察竹子的变化,对竹枝、竹叶在各个不同时期的形状、姿态有透彻了解,因而画出的竹子生动逼真,受到大家赞扬。
据说他画竹有一手绝技,就是可握两支毛笔,同时画出两枝墨色深浅不同的竹子,且惟妙惟肖,后人公认他是画竹的一代宗师。
苏轼与文与可相识于陕西凤翔,后因共同爱好墨竹而结为好友。东坡师从于他,自承“湖州竹派”,俩人常讨论画竹,师生感情甚笃,直到文同去世。
苏东坡曾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中写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跗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盛赞文同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写出了自己与文同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胸有成竹”这一成语也出自此篇。
苏轼《墨竹图》
大文豪苏东坡尚且如此崇拜文同,可见文同的竹画在当时的影响之大。刘小川说,“苏轼画竹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文同画得还要好。苏轼最喜欢画的是墨竹。传统的中国画中,一般都是墨分五色。传说,东坡画墨竹,墨分七色。”
苏轼喜欢画竹,善于画竹是有渊源的。刘小川介绍,“他出生在书香门第,从诗文中看,老宅周边竹子甚多。其母亲程夫人在家中主持家务,教育子女,对他的要求很严格。苏轼曾在诗中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严格的家教和良好的成长环境对苏轼的影响很大,而他后来说,自己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对竹子都有深厚的感情。‘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刘小川还说,苏轼的结发之妻王弗也很擅长画竹,两人经常在一块切磋技艺。
当然,宋代文人画竹,并非只是追求形似或神似,而是以竹子为载体,表达文人士大夫所崇尚的精神。“竹子既是一个审美的意向,又是一个人格的象征。在刘小川看来,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的品格与苏东坡自身的气节很相似。
“东坡无论自己的地位有多高,永远关注着老百姓,为百姓谋福。甚至在他被贬谪的时候,依然为黄州、惠州、儋州的老百姓做了很多事情。这些都表现了他的气节与品格。”刘小川说。
文人状物,总关乎情,于是东坡由人生际遇而引发的感叹,对生活的思考,也就不知不觉折射在竹上。随着人生际遇的变化,东坡的竹便从“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抱负慢慢转向了“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的安闲,一直到“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的超然和潇洒。观东坡状竹之文之变,犹似纵览东坡人生观的嬗变。唯一不变的是东坡对竹的喜爱。
明清画竹之风:
郑板桥以竹明志达到一个高峰
元明清时代,画竹名家辈出,只要是山水或花鸟画家,没有不画竹的,且开始强调竹的整体气势。
不过,在众多的画家中,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画竹技艺堪称一绝。
郑板桥一生喜竹爱竹,咏竹画竹。他晚年时曾在一幅《竹石图》中题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笔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说自己画了40年竹子,才终于悟出绘画须去掉繁杂提炼精髓的道理。
郑板桥画竹作品
细致观察,是郑板桥成为画竹高手的不二法门。他一生以竹为伴,在自家门口种了许多竹子。“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意思是说他画竹子,没有老师的指导,大多是从纸窗上、墙壁上、日光下、月影中受到启发的。
诗人一生除了画竹,还作了不少咏竹的诗词,热情赞美竹子宁折不屈的精神。比如那首脍炙人口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真可谓人竹相辉,肝胆相照。
郑板桥弃官之后,晚年落拓扬州,以卖画为生,生活潦倒,但他丝毫没有退缩妥协,依然在诗中以竹明志。“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这首诗充分表达了诗人老当益壮,在恶势力面前,不畏强暴,挺然相斗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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