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彭彬

2007年5月,我参加完某港口在湖南张家界召开的座谈会,顺道回湖北随州老家看望母亲。父亲离世快一年了,如他所愿,把最害怕的孤单,留给了母亲。家里的大事,过往都是父亲做主,母亲总是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俩人相濡以沫、夫唱妇和,携手走过了绿宝石婚姻。

母亲年轻时,是队里有名的铁姑娘,向来挣女劳力的最高工分,每天十分半。在家更是闲不住,满眼没完没了的活,做饭洗衣、纺线织布、喂鸡养猪都得她经手,且不惜力气。近花甲之年,又与父亲一起弃农经商,直到1994年我成家了,才不再摆摊卖鞋。好日子没几年,母亲又患上类风湿病和慢性支气管炎,怕风怕冷怕湿,即使炎热的夏天也要穿一层薄棉袄。每到冬天,支气管炎就犯,还容易变成哮喘,那就更受罪了。母亲身体不好,是我最大的心病,也是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

母亲四十岁才生下我,舐犊情深的她,放任我这个幺儿吃奶,吃到五岁多,上学了还吃了段日子。到后期,哪里还有什么奶水,只是习惯性撒娇罢了。初中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高中半年回家两次;大学变成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这让我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即便去济南工作,乃头等大事,事先也没与父母商量。这之后,见面更稀罕了,平均下来,一年还不到一次。

情感如同盖房子,需要一块砖一块砖的积累。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太少,亲近就少了几分。每次回家,总会情不自禁地抓起母亲的手,来回摩挲,想努力找回小时候的粘糊和娇宠。母亲的手老了,被松弛粗糙的皮肤包裹着,紧贴着骨头的肌肉没有一点弹性,手指明显变形,老茧厚厚的,手掌酱紫色,还有点僵硬。真是惨不忍睹,反而激发了征服欲,我用力地拉伸、按压和缠绕,但它总是那么特别,格格不入,如同一把干柴。有点恐怖,有点担心,母亲淡淡一笑,傻呀,乡下人,下力的手,老了都这样!

说点尴尬的后话。2010年暑假,我带着岳母、媳妇和五岁多的女儿,回家看母亲。快两年没见孙女了,母亲异常高兴,抱过来亲热,握着小手想把玩。女儿怯怯看我,“爸爸,我害怕,奶奶的手,与姥姥的不一样,扎得疼”。女儿想抽出手来,又有点不好意思,胆怯怯的样子,把母亲窘得脸都红了。我连忙靠过去,把女儿的手拿过来,与我的手一起放在母亲手掌里,一起摸着搓着盘着,如同在一起和泥。女儿这才安下心来。要记住,奶奶的手了不起,是下力的手,也是最好看的手。说得认真,女儿一知半解的,倒是乐意让母亲牵着,四处溜达了,料想是记住了。

母亲住在离二哥家不远三十米的一间瓦房里,雇了位中年妇女照料起居。我给母亲捎来好几两冬虫夏草,听说这玩意对肺和支气管有好处,专门托朋友从尼泊尔弄的。我撒谎说不值钱,让母亲放心吃。母亲挺高兴,喜得合不拢嘴,但嘴上叮嘱不要乱花钱,老毛病治不好。很欣慰,年近耄耋的母亲状态不错,已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一天晚上,一群老友在镇上小饭馆喝酒,包括镇长和村支书。酒局进行到尾声,镇长提议打麻将,这是老家最流行的夜生活方式,但我在济南没学会。村支书是我发小,这时建议到城里唱歌足浴。“足浴”,石破天惊,激灵了我——我要给母亲洗脚。在济南,参加完应酬,常去足疗店足浴,一套流程下来,松弛得能熟睡过去。常年不在母亲身边,一直心存愧疚,不如好好地给她洗一次。现在就去,把足疗师的手法,用到母亲脚上,让她舒服一把,自己也不留遗憾,光想不做就不好了。

我顺势说出我的想法。又说咱们来日方长,况且都是足浴的常客,不在乎今晚少我一人或少今晚一次。心动不如行动,真诚希望在座的各位,理解我一次,我就不进城了。主角的话让他们懵圈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诧异的眼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村支书铁了心想花钱,潇洒一把,夸张说道,“哎呀,真会作秀,又不可能经常洗”。我脱口一句,“如果人人都作这样的秀,还是个好事呢!”。心里都明镜似的,这秀不好作,很难成的。满桌人不好意思起来,都没试过,更没洗过,没喝酒的脸也红了。

镇长见我当真,话很实诚,就说城里不去了,我们都陪你去见老母亲,给你加油,也算开开眼。还没听说过,有谁给父母洗过脚,除非他们生病,自己洗不了了。你妈让不让你洗,还真不一定呢,关键看平时的表现。我们敲敲边鼓,有戏。一群人脑洞大开,欢呼雀跃,拥簇着我,浩浩荡荡朝瓦房奔去。平时表现,我还是相当自信的。父亲在世时就常夸我,夸我为家族出力不少,很难得也很少见。母亲也向来以我自豪,说幸亏听了奶奶的话,怀孕后没把我打掉,老了才享到幺儿的福。给母亲洗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她也该心安理得、乐见其成。按说不是难办的事儿,两厢情愿,水到渠成嘛。

但万事开头难呀!母亲面子薄,爱干净整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愿麻烦别人。在她身边的五位哥姐,都还没福分给她洗脚,也可能他们从来就没提过。哥姐电话里说,父亲走后,母亲性情有了不小的变化,颇有新掌门人的风采,爱不留情面地批评人。真怕母亲也学父亲,严肃起来。一旦张口,被她拒绝,再想说服她,给她洗脚,就难上加难了。

饭店离母亲住的地方不远,邻居闻信也来了不少,家里挤满了人。“妈,我要给您洗脚!”带着酒意,刚进家门,我就红着脸大声嚷着,心里忐忑得不行,生怕一口回绝。“好呀,让我幺儿洗。大英,端盆水来!”大英是保姆的名字,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母亲轻松答应了,自自然然地,没半点难为情,还高兴地与镇长他们打着招呼。

母亲自豪地端坐在竹编的太师椅上,保姆端来一大盆热水。我替母亲脱了袜子,用手试了试水温偏热。母亲说热点好,这才放心,把双脚放进水盆里。这只水盆,沉淀了太久的历史。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就有它,直径一米多,壁很厚、分量很沉的塑胶盆。别的都没变,只是颜色从灰红色变成了淡褐色。小时候,母亲就是用这个水盆,给我洗澡。让蹲在盆中间,我经常站着又蹦又跳,溅母亲一身水。她在光腚上来一巴掌,才会消停下来。

泡了不短时间,该松软了,我蹲下去,开始给母亲洗脚。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这般端详、抚摸她的脚。上一次与母亲的脚亲密接触,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玩荡秋千的游戏。母亲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膝盖上翘起,俗称“二郎腿”,以膝盖为支点,用翘起的脚背支撑着我的小屁股蛋子,双手分别握住我的两个小手腕,一上一下地抖起来。抖兴奋了,屁股还能腾空飞离脚面。

哈哈大笑的童声,迎合着笑逐颜开的母亲。屁股坐在脚上,稳稳当当,如同少年骑在水牛背上。母亲累了,想缓口气,我总耍赖,缠着她交换两条腿的姿势,屁股下换成另一只脚,不亦乐乎!母亲嘴上一句“玩上瘾哪?想累死妈呀!”语气是温和的,总让得意忘形的我如愿以偿。那双脚不仅力量足,还饱有弹性,与肥嘟嘟的屁股合拍得很,相得益彰。

现在,它彻底老了,跟那双手一样的老了,被松弛粗糙的皮肤包裹着,紧贴着骨头的肌肉没有一点弹性,脚指明显变形,老茧厚厚的,脚掌酱紫色,还有点僵硬。我慢慢地揉着、搓着、捏着,热水泡过的效果很差,明显感到自己的乏力和无助,骨头既硬又脆,肌肉还是僵梆梆的,皮肤干干的,如同不吸水的牛皮纸。多用点劲吧,又担心弄疼了母亲,骨头会折,足疗师的手法用不上呀。心里五味杂陈,眼泪更不争气,差点掉到脚盆里。

母亲运气好,正裹着脚的时候,赶上解放队伍来得早,又响应号召放脚了,所以少受不少罪。这一放就是怒放,招来报复性生长。

母亲的脚四十码大,是名副其实的大脚。年轻时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掷地有声,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走几十里山路。这双脚呀,成就了一个好劳力的传奇,对家族对社会,可是立了大功的! 满屋子的人都很安静,默默地站立着,注视着我们,好像在欣赏着某种风景,聆听着搓脚声和搅水声的清晰合奏。前排的邻居大嫂,轻声地对她身旁的儿子说,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你彭叔叔,孝敬父母。脚洗完了,我帮母亲擦干净,穿好袜子和鞋。她又陪我一起送走镇长他们。邻居们舍不得散开,又聊了会家常才走。

第二天,我给母亲洗脚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给妈妈洗脚。三年半以后,妈妈也走了,再想亲密接触,只能在梦里了。在温馨的氤氲里,年少的我,给中年的母亲洗脚。她的脚温润柔和,洗起来轻松多了。母亲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我的心里,荡漾起甜甜的幸福……

女儿给母亲洗脚(给母亲洗脚)(1)

彭彬:山东济南人,祖籍湖北随州。重庆大学电气工程学士,南京大学社会学硕士研究生同等学历,高级国际商务师。在济南钢铁厂工作二十余年,后辞职下海,担任某物流公司高级顾问至今。业余爱好喝酒交友,读书写作,游山玩水,独处散步。2021年散文《车窗后的父亲》获得“诗意人生”华文原创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母亲的最后时光》获得“蒙东杯”首届“爱的盛宴”全国征文比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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