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云
在深圳冬季比较暖和,大部分夜里不用盖加厚的被子,却也总有那么几天“冷得出奇”,令我想起儿时老家的烧炕。
老家关中农村,每家每户都睡炕,夏天光席上凉快,冬天被窝里暖和。我降生在炕上,睡炕长大,我的生命与炕密不可分。炕是用砖和胡基砌成的,盘炕的胡基是用湿土在重锤打压下制成的,下面炕洞和烟囱连通,可以烧火取暖。我们把炕叫“烧炕”,烧炕宽敞干爽,可以睡四五个人,舒适实用。
那时一家人住三间瓦房里,地方宽展。走进屋门,右侧一间是厨房和烧炕,厨房在前檐,烧炕在后檐。烧炕内部是空的,后檐墙有两个炕洞,专门用于加热。厨房的灶台与烧炕以墙隔开,墙中间有个四方孔,俗称“窑窝”,主要用来放煤油灯,递东西也方便。灶台上镶嵌两口铁锅,靠近西墙那口锅又大又深,另一口铁锅小些,浅得多。大铁锅下面是灶膛,灶膛与后面的炕洞内部相连,做饭时灶膛里的烟火穿过炕洞,从烟囱排出去,袅袅炊烟如云朵一样在空中飘荡,灶膛的余热持续给烧炕供暖。夏天时,在锅灶和烧炕连接的通道放一两块砖头,做饭时烟气直接从厨房的烟囱排走,烧炕依然是凉的。
烧炕上方是木板楼,放杂物和粮食,上楼要用梯子。烧炕临窗而砌,三面是土墙,木格窗夏季通透,冬天糊一层白纸。烧炕墙面上糊一层旧报纸,从炕根子一直糊到木板楼,那时报纸比较金贵,身为教书先生的大哥才有,墙糊一次管用一年,到来年春节前才换过。墙上贴有画张,一面墙上是古代四大美女画像,“窑窝”那面墙角贴有一张日历,是演员吴玉芳扮演《人生》中刘巧珍样子的画像。普通的两张印制的画纸,算是顶好的装饰,让烧炕这种日常生活有了特别的气息。过年前夕,给窗纸上贴张剪纸画,红红的窗花显得格外喜庆,年味儿便扑面而来。
小时候,烧炕是我活动的天地,每当母亲在灶台做饭,哥哥姐姐们下地干活了,我一个人在烧炕上玩,蹦蹦跶跶,母亲隔着窑窝喊:“把炕跳踏了,看你给阿达睡。”有一次,母亲炒豆子,我在烧炕上哼哼唧唧,吵嚷着要吃,母亲随手丢一把豆子,竟有一粒飞进我鼻孔里,母亲吓坏了,赶紧想办法给我掏出来。后来,这事儿成了大人们的谈资,让我怪不好意思。
那时和小伙伴除了玩抓石子、丢沙包,还经常猜谜语,“红门楼,白院墙,里边坐个巧大娘——舌头”、“一扭两扭,家家户户都有——毛巾”、“一个老牛没脖项,大的碎的都驮上——炕”。那些谜语似乎有些土气,却让我的童年趣味横生。正如谜语所讲,烧炕像一头默默的老牛,日日夜夜驮着一家大小,从来不喊苦不喊累。
烧炕夏凉冬暖,夏天睡在光席上凉凉的,身心舒爽。寒冷的冬季,窗外北风呼呼地刮,大雪纷纷扬扬,睡在暖烘烘的烧炕上,盖上厚厚的棉花被,感觉特别幸福。光指望做饭达不到理想的热度,有时要印炕使其加热。印炕是个技术活,母亲总有办法使炕整晚保持暖和。在母亲面前,我是个大懒人,即使冷得缩成一团,也不会主动去印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说一声“妈,炕不热了”,母亲便第一时间溜下炕,从院子抱一捆柴,塞进炕洞里,“哧”插一根火柴点燃,用扇子不停扇风,火苗便乎乎往炕洞里扯。一捆柴要烧上一阵子才化成灰烬,最后煨些碎柴末末,整晚上炕都是热的。有时候,秸秆泛潮,费好大功夫才点着,浓烟滚滚而出,在屋子周围扩散,呛得母亲一阵咳嗽,眼泪直流。
烧炕不仅是休息的地方,也是招待人的场所。农村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冬天只能在炕上取暖。每当亲戚邻里去家里,主人总会说:“来,坐炕上,炕热的很。”对方很自然地脱鞋上炕,不会有半分拘谨。父亲要求我们礼节要周到,见人要打招呼,不能半躺在炕上,不能把腿伸长,要盘腿坐端正。每当大人们谈事情,我总是静静地听,父亲不准孩子家插嘴。正月初五待客也在炕上,小方桌上摆几盘热气腾腾的菜,主人客人围坐四周,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家常,热闹温馨。
烧炕还有一些功能。窑窝下的地方最热,俗称“炕噌噌”,冬天娃娃的尿片晒不干,放在烧炕席上炕一炕,很快就干了。小时候,冬天起来前,母亲把我的棉袄棉裤暖在被窝里,等稍稍有了温度再让我穿。春节买的鞭炮有些潮,在炕上捂一捂,响起来才干脆。北方人以面食为主,早晚都要吃馒头,冬天用温水把面和好后,要把面盆放到热炕上用棉被捂住,醒面时间会大大缩短,易于发酵。母亲冬天泡豆芽菜,也要把盆子放在热炕上,短时间内就会发芽。炕烧一段时间,要掏一次灰,不然柴火塞不进去,掏出来的草木灰可以做肥料,是庄稼人稀罕的宝贝。我在外读书时,周末回家,母亲总要在烧炕给我暖些吃的,有时是苹果,有时是柿子,暖过的果子吃起来是温的,更加香甜。
冬天闲暇时间多,母亲和姐姐常在烧炕上做针线活,纳鞋底或缝补衣服,我有时把母亲的针线笸箩翻个底朝天,惹得母亲不高兴,把我赶下炕。我们家孩子多,各有各的朋友,母亲常说:“猪有猪朋友,狗有狗朋友,找你的伴儿耍去。”
冬天吃饭时,一大家人挤在热乎乎的烧炕上,父亲母亲坐在里边,哥哥紧挨着坐一旁,嫂子和姐姐坐炕沿,方便下去盛饭。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吃的是黄黄馍,喝玉米糁子,就酱水菜,粗粮淡饭,也吃得有滋有味。饭桌上是一家人的拉话中心,父亲时常给我们讲秦腔折子戏,讲做人规矩,母亲谈家长里短,我们也各谈自己的见闻。晚饭后,哥哥们在烧炕下棋,我看不懂,转头看墙上的报纸,母亲看不懂,却常常入神地盯着棋子看,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候,父亲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不小心把被子烫个窟窿,母亲会唠叨半天,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
那时候,除了课本,没有别的课外书,炕墙报纸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趴在炕上看,有时跪在炕上看,有时猫腰站着看高处的字,一年下来,许多文字几乎可以背出来。看报时的我安静专注,母亲不解地说:“报纸有啥好看的,整天爬在墙上看。”现在想来,我最初的文学熏陶或许来自老家的烧炕,在心中埋下热爱阅读的种子。
每当年三十蒸馍,烧炕几乎要脱一层皮。我们家亲戚多,蒸包子得三两天,烧炕受到挑战极限,把被子拉开,席子揭开,烧炕表面依然又红又烫,烙得手搭不住。夏天晚上是烧炕最孤单的时刻,晚饭后我们去外面下凉,蚊子在炕上唱戏,烧炕只能默默忍受。
烧炕虽暖和,却也有诸多不便,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上初中时,我下晚自习回家后,在被窝里偷偷看书,父亲却要关灯休息,任性的我负气出走。大晚上的,父亲一直把我追到学校,得知我和同学在她父亲房子休息,父亲才离开。想起曾经的任性,愧疚填满胸腔。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现在盘炕用的材料也比较讲究,全用砖砌,水泥炕面,宽大的炕沿,炕墙周围贴一圈瓷片,干净又美观,墙上还安装了空调,富于现代气息,让人难以和以前的土炕联系起来。即便夏天回到老家,我还是喜欢睡炕,像脚踩在故乡的土地上一样亲切。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猝然离世后,母亲坐在烧炕上放声大哭,虽是五月天气,我却突然像掉进冰窖。从此,烧炕上少了父亲的身影,所有的记忆,被冰封在时光另一端。
这些年,我无数次梦到父亲母亲,梦到烧炕,往事和烧炕一起沉入心底,打捞记忆,似乎能嗅到泥土气味和秸秆的芳香,那是家的味道,温暖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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