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思索的时候,陈冲会微微偏过头,凝视着前方某个并不具体的角落。她仍在频频颔首,随之「嗯嗯」地表示回应,但有那么几个片刻,她好像进入了那个只有她才知晓的世界,与周围的节奏错开了几拍。
她对环境极敏感,总能捕捉到微妙而不可言的变化。在新疆拍摄《英格力士》的时候,她印象最深的是当地的光线。「和上海的完全不同,它有它的亮,暗也不一样,黄昏很长很美。光照会影响到你所有的情绪,你知道自己在一个全新的地方」。这种陌生感有助于她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创作方式,「存在着,每天就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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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环境又极愚钝,不会因为他人的肯定或否定而情绪波动。她的导演处女作《天浴》拿下了台湾金马奖包括「最佳导演」「最佳影片」等在内的六项大奖,别人梦寐以求的荣誉,对她创作状态的影响却是零。
「那份鼓励当然让你愉悦,你很辛苦,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有人在背后拍两下,(你)会感到宽慰。但这对我每一天在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一部好的电影和一部糟糕的电影,完全是以同样的努力拍出来的,(但结果)受各种因素的(影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一天我都给了自己的最好,希望能够让主创人员也发挥出他们的最好,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和环境真正严丝合缝的时刻并不多:有时是她太快了一些,有时是环境不巧慢了一步。人生至今,她自认为所有的选择都出于随性,「没有计划,从来都不是精打细算的人」。虽然总是恐飞,担心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飞行,她又忍不住向往远方,「我特别渴望到达,人生有太多的别离和被别离,太伤感。到达却往往带着某种好奇和希望,到一个陌生或是熟悉的地方,它都会给你新的可能性」。
这回,她再一次成为导演,多少下了一点决心。把一个故事变成电影就需要决心:她一度对昂山素季的故事很感兴趣,「我惊讶和羡慕她为理想可以付出的牺牲,这样的人太少了」,但收集来的资料从未真正地在她脑海中构成一部电影,「没有成熟的思考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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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她就心心念念想拍严歌苓写的《扶桑》,资金到位了,编导、美术部门的准备也周全了,她却怀上了小女儿。第一个孩子让她饱尝了高龄产妇的种种艰辛,她决定停止拍摄。
那个心愿就一直留在了过去。如果再有机会,是否会重起炉灶?「生活永远在进行和发生着,人也在不停丰富和变化着,我们对理想的坚持、对人的信念,不断被考验和锤炼。如果再拍 20 年前的小说,一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剧本和故事了」。
最终能成的,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换句话说,合适了。
「王刚是一个成熟的,也可以从世俗观点上来说,成功的商人、作家、教师。少年时他也一度在周围的成年人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但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教给他英语,而是带给他一种精神,以自己的行为,以自己的趣味,带给他希望,他才成了今天这样的成年人。」
她不想用这个故事来凭吊集体记忆,也无意讨论一个特殊年代的伤痕,她想讲述的是成长。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困惑,少年时代的孤独和惆怅,虽然成年后会渐渐明白这是条必经之路,鲜有人能安然无恙地走过;但当时当刻,往往只觉得孤身陷于千壑万崖间,无可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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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如「我是谁」「我的父母为何是这样」的疑问冒头的时候,人生往后的基调已经在暗暗铺陈。陈冲相信,但凡经历过青春的人,都会有所共鸣。青春的挥霍总是多于节制,五花马,千金裘,动辄就要抹消万古愁,但事实上,迷惘才是那个如影随形的东西。
15 岁到 17 岁,她都在剧团里,是她第一次离家的集体生活,也正值懵懂又梦幻的青春期。她还记得那排位于大木桥路大院里的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房间里总是坐着一群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当时不过三四十岁,无一例外地手捧茶缸,是吃完的水果罐头的再利用,外面还套一层玻璃丝编织的隔热套 —— 这让他们看起来精打细算到略显寒酸,有些百无聊赖。
团里组织看旧资料片时她才发现,那些茶缸的主人原来包括王丹凤、张瑞芳、白穆、程之、陈述、赵丹,平反后的白杨也时常会加入 —— 陈冲惊得差点掉了下巴。1976 年她入团,当年已经因为电影《青春》一举成为全国最受瞩目的女演员之一,凭《小花》获得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时,还不到 20 岁。时代赋予她机会成为佼佼者,但目睹过传奇艺术家被蹉跎了十年青春后的状态,她认清了盛名之中的残酷和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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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年少成名只让她感到种种不便和误解。一次在街上遇见别人在墙上画自己的巨幅肖像,她端详了一会儿被仔细描绘的眼睛和嘴唇,突然感到一种荒谬 —— 那一刻她更加确定,外界的评判对自我价值体系的设立毫无帮助。
后来她去奥斯卡担任过颁奖嘉宾,一度是美国片酬最高的亚裔女演员,也获得过华语电影最高奖项的若干次影后,但她的属性始终更接近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一日三省,不敢怠慢。同时,这要求她撇开表象,去追问一些更深层的答案,即使答案本身模糊、混沌、暧昧不清。
在严歌苓执笔的《本色陈冲》后记,陈冲曾记录了这样一个近乎超现实的场景:夜半回家时,一只白色的孔雀独自站在街心,孔雀定定然望着她,打开了屏。见到孔雀的第二天,她的一段感情划上了句号,这让昨夜的那一幕平添了一种隐喻。她确定自己当时百分百的清醒,但回想时也疑惑,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任何回忆都会像一场梦,更何况是遥远的回忆,里面一定会有主观的选择」。她用这个细节解读《英格力士》中的回忆戏份。电影叙述下的回忆更需要艺术的提炼,提炼一种遵从人物意念的感受,「展现给观众的其实是一个审美观点」。
美术指导朴若木参照了新疆和俄罗斯的建筑,花了大量的时间置景,从南疆找来许多旧的木门和木窗,才搭出一整条维族街。「大银幕上肯定不能用全新的、假的东西,观众其实能感受到那种细腻,也会得出自己对那个年代的一个感受」。
陈冲坚持参与电影的编剧部分。《天浴》原本是个短篇,她重搭了骨架,然后由身为原作者和编剧的严歌苓在此基础上「让它更有质感,更复杂化」。这次的《英格力士》,王刚起先也给过她一稿剧本,但她觉得离小说太近,「没有脱离,也没有把它整个翻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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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脑海里想拍的剧本是什么,你应该把它写下来。从写完到拍摄,中间一定会发生许多变化,到了新的景点,或是遇到了新的演员 …… 但你的感动点在那儿,那是一种记忆的结晶,是一种情怀,即使呈现的形式上会有新的灵感,这个基础不会变」。
故事刚开始写,演员基本就定得七七八八,王志文、袁泉和王传君属于最早的那一批。角色在文本阶段时,陈冲就在寻找演员身上「非他莫属」的契合点。第一次接触王传君,陈冲就看到了他身上那种气质,「非常谦卑,但也非常清高,他不会妥协于世俗,也不会妥协于时代」。
她觉得王传君和他扮演的英语老师「王亚军」一样,「有信念」:「在现在的娱乐环境中,许多年轻演员很容易就能赚到数量可观的钱,可这些东西对他居然真的没有任何诱惑。」王亚军算不上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却在一个粗鄙的年代保持了一种绅士的生活方式,尽管这可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
所有的年轻演员在开拍前一个月就进组,不仅是为了排练,而是回到当时的一种生活状态。扮演老师和学生的演员玩在一起,打羽毛球打篮球打乒乓,或是更古老的踢毽子,「物质条件虽然匮乏,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功课压力,有功夫做白日梦」。这是拉开两代人气质的关键:「因为感到无聊和时间漫长,他们就渐渐会产生一种创造力。」
只要有时间,陈冲也常常参与到那些游戏中去,「噌」一下冲上乒乓求桌,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乐得朗声大笑。一群人在闭塞的边疆小城生活几个月,上世纪 70 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显山露水。「现在的人好久没见了,可以拥抱一下来表达思念,但按照传统的习惯,彼此的身体不怎么能接触,就没有这样的捷径可以走。当他们的身体受到限制时,就能进入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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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中抽象的部分,她会提早和演员沟通,但是点到即止。她也理解演员们在面对一场重头戏时的恐惧感,「一个好的角色当然会让你恐惧,而且这个恐惧你是完全收到心底来用的,是一种力量」。体察出演员的情绪,她多半以安抚和鼓励为主,「导演应该是爱演员的」,但偶尔她也觉得自己过于温和,「反正没有在现场发过脾气」。
是不是真的没有脾气?
当然不是。《天浴》之后,她还导演了《纽约的秋天》,用的是 Richard Gere 和 Winona Ryder 这些好莱坞当时的一线演员,但那算不上一次成功的经验,「现场有大制片、二制片、三制片、四制片 …… 各种看着你管着你」。她抵触的心情顿起,总想和他们的要求反着来, Gere 劝她,没必要,「我突然领悟到,的确没必要。其实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就是在怎样的气氛下,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达到自己原先想要的目的。」
后来她有些懊悔,哪怕不顺利的时候,在现场发脾气根本毫无意义:「都是正面的经验,如果今天再来一次,我的方式可能会比原来好得多」。
她是走到过世界高度的演员,这意味着她不会放弃向上攀:「生命在枯竭和萎缩的时候可能会逼着自己长出一支新的嫩芽来,这就是再生。」
放眼世界,真正适合 40 岁以上女演员的出挑角色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有人说,放下身段就会获得机会,陈冲一耸肩,「我有点太放得下了,演了些没脸见自己的戏,堕落到只好去当导演了」。
当然是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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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集体主义的年代就早早进入个体自由语境的女人,一个真切地体验过什么叫荒诞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放与不放」。但陈冲是那只白孔雀,她知道开屏有时机。
她把自己定义为「新手导演」,「虽然岁数在这儿,但就是属于业余吧」。说业余,或许是她心中的比照对象的缘故 —— 毕竟她合作过的是 Bernardo Bertolucci 、李安、姜文这样的导演。「导演」的身份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和着迷,但人生每一阶段有不同的任务。拍摄《英格力士》,她离家足足 5 个月,「我的确感到对我的小女儿是不公平的,也可能真的给她带来了一定的伤痛」。叛逆期的小女儿或许一时半刻并未察觉到母亲缺席的问题所在,「但是我能够看得到将来的一些可能,这种牺牲不是随便就可以做的」。
在美国的那几年,她曾总结过自己马不停蹄的工作缘由:「就是移民属性,总在为明天担心,在为后天奋斗。」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明天已经不那么重要,「还有担心和奋斗的话,一定是为了孩子」。
上海和旧金山都是她的家,一边是年迈的父母,一边是丈夫女儿,都是血脉相连的人,「世界上没有文字可以描写我对这两座城市的离别和到达,每次在飞机上俯瞰它们的远去,每次飞机『咯噔』一声落地,我都要忍住眼泪。」
因为这些缺席,她内疚,回家后会忍不住对孩子们加倍教育。最近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女儿们太过苛刻、太多批评:「父母是焦虑的,总希望孩子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但孩子们其实能从你身上得到某种气氛,你是否真的让他们感到你的欣赏?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们是『人』。」
人生里总是少不了遗憾,但幸好它有流动性,「我希望女儿们有一天能成为母亲,也许那时,她们可以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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