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写宝钗扑蝶,并顺手了结芸红故事;“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黛玉葬花,且引出新的矛盾生长点:探春对其母赵姨娘一番抱怨。扑蝶与葬花,见出曹公于理性与感性间的两难选择。
上一回,宝玉因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把黛玉给得罪了。正起火处,那袭人赶来,说老爷要见宝玉,唬得宝玉如打了焦雷般跟着袭人去了。却原来是那薛蟠诓骗,欲令宝玉速去见他。晚间,黛玉不放心,便去怡红院探听消息,不料却被晴雯误拒门外。那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而去,直把这“怡红快绿”的公子院落染得水寒蓼萋了。这一回就从这里写起。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这是为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垫了个底。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
扑蝶与葬花,这么重要的对仗式诗写,雪芹必是要精心挑选日子: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春天结束日——花飞花谢之时,也是蝴蝶玉色飞的时刻。本来,红楼情节两两相对是寻常,但曹公常把相对融于日常,不露卯榫痕迹,就像诗里头的流水对。但,这扑蝶与葬花的对立而出,我以为,反倒是曹公的有意凸显了。故此回更像台上戏:这边香汗淋淋,那边青泪涕涕;这厢是富艳的肉,那厢是清瘦的灵;这边正活在兴头上,那边身未亡魂灵先凉了一截。曹公这是戏瘾犯了呢。这种对举所带来的人为性,我基本是接受的,因为作家没有在两位女孩子行为艺术之间建立刻意的因果,又有生活性,还算自然;我不能接受的是续书者的东施效颦:这边黛玉焚稿时,那边宝钗成大礼。这成什么了?刻意,也损毁了宝钗形象深沉平和的美学趣味。一切语言文字,一旦落到刻意的坑里,就完了。我以为,小说后四十回最根本的问题,是续书人的致知品质和审美品质问题。品质不够,才力就很难上得去,文章便不透气,人物也常常没了魂,失了灵,木敷敷的,像空中走来走去的僵尸。
我接受曹公为我们安排的这一台小戏。我的戏瘾也被勾起,于是两耳生音,生羽毛,一时间不知身体的哪里就咿咿呀呀起来,青色的烟气也升起来。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在曹公心里,用的该是昆曲的调子,在他幼时家中夜的花园子里,袅袅地唱出来。彼时,在锣鼓粉墨之空间更开外的地方,亭林漏着月光,疏疏如残雪。这是贵族的派头,也是雪芹幼年审美的早慧。
我们先说宝钗扑蝶。
这里,大观园的女孩子们都行动起来了。“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大家都在园内玩耍,独不见黛玉。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
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这是宝钗的一处心理活动。接下来又有一心理独白。怎么回事呢?原来那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偏生这蝴蝶忽起忽落,穿花度柳,直把宝钗引到池中滴翠亭上,宝钗遂意外听到滴翠亭里传来的一段私房话。原来是小红和坠儿商量,怎么谢贾芸归还所捡到的小红帕子,其实是芸红二人以坠儿为媒介,乘机交换了帕子。为了让故事逻辑自洽,曹公特地交代:宝姑娘追蝴蝶蹑手蹑脚,滴翠亭四面雕镂槅子也糊着纸,如此,说话人便觉察不到宝钗的存在,这对话方能推进。另,坠儿为私利而递帕,伏第五十二回坠儿偷虾须镯一节,再牵连出其他,此为后话。曹公的针脚织得如此细密谨严,才赢得我们对他美学的信任——有时,写作的伦理决定了写作的才华。
宝钗听到这番对谈,是什么心理呢?且看下面这红楼名段: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前八十回中,宝钗心理独白极少,其它章回如:
又听袭人叹到: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百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到:“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第二十一回)(宝钗)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二十八回)
曹公惯写黛玉心理,但对宝钗心理下笔却极谨慎。小说前八十回写宝钗的戏剧性文字可概括为:一扑,一怒,一叹,一羞,一怔。除了本回之“一扑”,其他几处,曹公都是回避写宝钗心理的。如: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第三十回)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第三十二回)。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程乙本第三十四回)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第三十六回)
在宝钗这些富有戏剧性的外显行为背后,到底有怎样的心理?曹公只字未提。为什么不写?一来不好写,写心理容易把宝钗这位理性主义者写俗;但对高才的曹公来说,好写也不写,因为写心理还容易把宝钗写透。这是作家不愿意见到的。黛玉作为务虚派,可以写透,清透才见性灵;但宝钗作为务实派,中庸派,兼可能的了悟派,不能写透。写透就会毁掉这个形象的张力,《红楼梦》的艺术迷幻力也要大打折扣。
这也使得宝钗作为红楼人物,成为最难解的一位;当然,秦可卿也难解。但宝钗是人性的难解,可卿是艺术性的难解——作家赋予了秦氏更多象征性内涵。对宝钗,有贬抑者,以其为城府极深的奸雄;有褒扬者,以为其中和雅正,有儒家的君子风范;有深敬者,以为其清净无欲,有道家的空性无为。每一种观点都能在小说中撸起一大把理由,且都能自圆其说。如这一回宝钗施的“金蝉脱壳”术,马瑞芳老师说宝钗有意嫁祸于黛玉;刘希彦先生说宝钗迫不得已,一时情急;蒋勋先生说宝钗无意嫁祸,但潜意识妒忌黛玉是有的。如果三位碰个头,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据说清人邹弢尊奉黛玉,其友许伯谦却挺宝钗,邹氏在其《三借庐笔谈》里写到:“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在花放的春天,两个儒雅的老男人,为了女人的艺术,都快打起来了。
之所以出现上述局面,得力于作家的写作“诡谲术”。少宝钗的心理言说是其中重要一术。另外,书一开始就将薛宝钗和林黛玉并置于同一判词,言“悼玉”,必及“悲金”;言“堪怜咏絮才”,必说“可叹停机德”,这就引导世人将宝钗为人放在永无止境的争论之中;更有曹公善明暗互转,真假互形,褒贬腾挪,真幻跌宕。他给你一个艺术的迷幻世界——这边说热毒,那边说冷香;这里说“任是无情”,那里说“也动人”;这边山中高士晶莹雪,那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里屋子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那里艳冠群芳,非牡丹莫属。这使得我们如坠雾中,恍惚迷离,却愈迷愈钻,愈钻愈不能罢——扯不清也要扯。可是,虽有这诸多扯不清的对立体,但你掩卷囫囵思之,宝钗形象仍然是浑然有型的,就像冬雾中浑莽一体的南方山林。
曹公这种写作的波云诡谲,不仅是其写作的方法论,也是作家的人性论。他大概不愿以简单的善恶二元之对立来论及人性。小说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的对话里,作者借人物之口,说出了自己的人性观:人性兼具善恶两面,人人皆为“正邪两赋”之人。宝钗亦然。她可能一方面用“空”解构着生命的“色”与“情”,另一方面又用“空”掩饰着它们。这不仅合乎自然人性,也给小说积淀出丰厚的审美财富。宝钗若单方面伪,则红楼失味;若单方面空,则红楼寡味。
但即便这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录明亮亮地照在小说开头,曹公仍有本领引诱你在善恶二元中为她吵个不休。他或许要启悟你,永无结果的争论,其本身就是寓言一则;你需得跳出“圈子”,方能得到昭示。什么昭示?我们要么是人性论的乐观主义泛滥者,要么是人性论的悲观主义执拗者。这带来的后果是,你或在爱恋的温柔缱绻里伤了风,得了肺痨病,或错失灰色市井里那升起来的晚风里的炊烟。
当然,作家自己可能也是矛盾的。他的身边是不是也有此类女人原型呢?他对她大约是敬重的,赞叹的,也遗憾着。宝钗把“社会人”做到了极致,这需要“无情”,即社会理性,也不失为一种“动人”,可雪芹对极致的理性保持着本能的怀疑,就像宝玉本能地怀疑袭人那样。曹公并不否定儒家,他曾借宝玉的“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的行为艺术,肯定了儒家元典的高标性和深情性。但当儒家的理想主义根植于社会土壤,一路迁延下来,在曹公眼里,历史竟常常被衣冠楚楚的“国贼禄鬼”们所异化。这是为什么?这是人本质属性的必然,还是儒家自身先天性的不能自足?另外,当宝钗把“社会人”做到了极致,人“扑蝶”的自然属性还要不要?要多少?受不受抑制?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能够两相宜么?
如此,作家虽然高调唱出“正邪两赋”的序曲,表示能悲悯所有人,但对宝钗,他还是有含蓄评价的。最著名的当是借宝玉之口那一句:“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满口经济仕途,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另,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诗话序言里,也根本没宝钗什么事。宝钗是个妥妥的配角。那么这一回曹公对她有没有评价呢?有。当然不是红玉那句“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因为这是小说人物基于社会视角的认知,而非作家上帝视野的评价。现在,且允许我再次引述宝钗心理文字:
(宝钗)想到:“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本回两处关于宝钗心理空间的图绘,是雪芹极少见的宝钗笔法。珍稀。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通过内心独白这个神奇的卧底,关于我们是什么,我们知道了非常多的事。”这刚好能解释曹公的用意:独白是一支直接通往读者的麦克风。这里,你除了能看到宝钗普世的三观,敏捷的机心,是不是还能感觉到宝钗自我对话的言语气质?这番语用风格,与宝钗外在行事的端和雅正,还是有抵牾的。但你不要试图解析它,否则,析直觉如薪,弄得稀里哗啦,反倒不好,雪芹也会不乐意。他点到为止。我们也只好点到为止。曹公睿智,他知道,如此笔墨且慎用焉,否则宝钗非蘅芜宝钗矣,红楼审美的情味也要塌下去一大块;但曹公手辣,难得我们宝钗非理性地香汗淋淋,来一次诗性的扑蝶,他偏用这等独白,生生打她回去。这真是平常里藏着惊涛骇浪了。此刻,那两只玉色蝴蝶,正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眼中滴下佛陀的泪来。
二
再说黛玉葬花。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宝钗本欲往潇湘馆呼黛玉,引之入姊妹群中,却远远见宝玉先她一步入馆,便觉得不甚方便,就抽身而回,顺便扑了一回蝶。这一段即写宝玉入馆见黛玉的情形。黛玉昨晚被误拒于怡红院门外,当然在气头上。你宝玉来得正好,且看我黛玉如何撒气:紫鹃,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直拿宝玉当空气,摆出一副即刻要走、须臾不能忍的架势——其实是在乎。
爱这小任性的笔墨,也让我们看到了黛玉生活的日常。汉字粒粒,人物口声亦历历。红楼难写,比如这宝黛间小儿女情态之种种,如何写得有趣?如何写出异趣?无非就是撒撒气,耍耍性子罢了,但曹公有本事写得兴味各异。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小场景比“元妃省亲”“宝玉挨打”或《三国演义》《水浒传》中那大场面更难写。你吼一声,或许能扛起大麻袋,但未必能轻易拈起一根细发。大场面需要调度能力,需要宏辞博句,需要让人物亢奋起来,需要大冲突,这不算太难。让胸中笔下的铁骑龙城上就是了;小场景难在哪里?难在入微,难在对人情的细微体察。对于写作者来说,折磨我们的常常是生活常态下的细节:下一个动作?下一个表情?下一句言语?因为人性是幽微的,以举止写心理也非易事,逻辑上还要讲得过去,最好能再让读者咯噔一下,这就难。所以,曹公的这些日常小笔实在高才,但你难以察觉,因为它天然,仿佛黛玉的行止是从小说里长出来的,而不是作家虚构出来的。
黛玉是计较的。她情深到“执”的地步。执者,“著”也,即露,不掩藏。不掩藏,就难免于计较纠缠,可同时也是返了真,归了璞。因此,黛玉这情“执”者的形象,自有其传统的诗性意义。但若从女性心理文化角度看,黛玉的情执也自有教科书般的价值。黛玉性格,体现了典型的女性心理。一部黛玉史,真是女性幽微内世界的蔚蔚大观。曹公对黛玉心理的图绘,不仅体现在那些直接写内心的文字上,更多体现在对她外部行止的记录上。黛玉表里一,写她的外显,就是写她的内部。有时你不得不嗟叹:曹公怎么这么深谙女性的内在呢?我想,他如果不是被爱他的这类女人细碎地折磨过,就是拥有一颗雌雄同体的伟大头颅。我想该是后者吧。他有超敏锐的人事直觉,也有杰出的人间深情。“情”僧录,一言以蔽之,“情”也。雪芹用他共情女性的能力和一元深情的境界,消解了两个存在因各有偏失而带来的遮蔽性,并在他的艺术追求中获得了自由意志和才华解放。所以红楼常常释放出这样的美学特征:优美的力量,有力量感的优美。
正是因了这种精神层面的双性觉知能力,曹公不仅了解黛玉心理,更理解她,甚至痴迷于她幽微的内在世界。那是怎样的世界呢?——“幽窗棋罢指犹凉”,一个隐秘幽凉的感性空间。怎见得痴迷?且看宝黛二人闹完别扭后,雪芹笔下轻盈沉醉的“讲和”文字: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第二十回)
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第二十三回)
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第二十八回)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第三十回)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第三十二回)
你看,这每一帧都是好画面啊。黛玉如此性感。非肉的性感,而是“情”的性感:对男孩子的小疼惜,放着伶牙俐齿的狠话,眼神里闪着清波的狡黠,含醋的微刺刺过来,小指头戳过去,又痴呆呆发怔,不能言语一句。难怪宝黛闹一次,感情就升温一点。宝玉遇见黛玉,是手心遇到了麦芒,那是指尖神经连着心血管的又惊又痒又上瘾。曹公这位黑胖子,站在一边,咬着笔杆,也被这黛玉弄呆了。不然他这笔墨何以如此弹性,清透,尖巧,就像潇湘馆清晨的“几竿翠竹青葱”,缭雾散去,竹稍首映日光而摇曳,鸟为之酬鸣,长风亦为之翻山越岭而来。美。他沉迷于这种东方女性的诸多“情”态,因为那情的天性,完全绽开了。
就凭一部黛玉史,雪芹就可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那是艺术的孤独。他对女性内在的深入体察,努力共情,本质上是对“人”的尊重,这前无古人,后来者亦不多见。在当代一些男性作家笔下,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把女人当作纯粹的“肉”来挖掘,而女人作为“人”的整体面目,却常常是模糊的。他们以为单方面靠肉体的相撞,对肉欲的揶揄,就能深度开掘出人性本质和小说灵魂,其实是不够悲悯。
回到原文。黛玉走到园子里,见宝钗探春看鹤舞,便三人一同站着说话儿。宝玉当然是忙不迭赶来了。然后小说插入一段探春拉宝玉到旁边聊赵姨娘的情节。宝探闲聊,给了黛玉离开的机会。这是黛玉的性格逻辑,也是作者避免重复写二人尴尬,并引出“黛玉葬花”一节。说话间,宝玉发现,黛玉已去了别处: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这段文字写得也很诗意动人。但曹公用的不是诗意语汇,而是俗语,这非常重要。在小说里,只有从纯熟又新鲜的、净炼又弹性的俗语里升腾出来的诗意,才见生力。有生力,诗意方能站稳脚跟,见醇厚;否则小说诗写就成了“不能承受之轻”。这里,黛玉生气,落花也任其“锦重重”一地了。我们宝玉便把那花兜起,直奔往日花冢处,这是宝黛独有的精神天地。注意一个细节:宝玉是等宝钗等人走远后,方收拾那落花。他大约怕她那合度的微笑里藏着的审视、轻谑的眼光,也怕与黛玉共有的精神私域领地见了光——宝钗被他排除在了精神同类之外。
宝玉“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却听得呜咽之声传来。他想,这又是哪房丫头受了委屈?便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就是著名的《葬花吟》了。小说情节在宝玉疯魔的莲花峰过后,一直在山谷底下轻快蜿蜒。这里需要再来一次高潮,打破局面。所不同者,这黛玉葬花,是人物内事件的高潮,而非单纯外事件的冲突。从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共葬桃花,到这回《葬花吟》,再到第七十六回的“冷月葬花魂”,是小说一条重要的诗写景观线。
在这“开到荼蘼春事了”的芒种之日,宝钗扑蝶,黛玉竟是葬花。这是黛玉命运的谶言,也是大观园众女儿命运的符码——扑蝶的宝钗也终究逃不过。所以,今天所有女孩子都出来了,连“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这一丝不漏,既是“花神退位”的节日需要,也是曹公寓言式的艺术安排。同时,黛玉葬花不仅是人的寓言,也是对大观园乌托邦必然幻灭的暗示,更是对“万境归空”的诗性注解。何以见得?你看下一回开头,宝玉对葬花的反应是什么?他想:“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黛玉葬花,引发了宝玉对存在本质的连环式推求,而最终归结于“空”。空茫茫。
正因如此,虽“葬花”的行为艺术,非曹公原创,如明代唐寅就有“将牡丹花盛于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之痴事,雪芹祖父曹寅也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悲吟,但到了雪芹这里,“葬花”才升华为人类普遍的存在之痛,因而具有更永恒的艺术魅力。
那么,《葬花吟》写得怎样呢?其实这是一个伪问题。我喜欢木心的说法:“《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意思是,红楼词赋非曹公的独立诗写,而是为红楼人物写,故红诗不具有完全独立的审美意义。我们摩挲它,应该合着小说一起,合着人物一起。如果你把葬花词从小说中抽离出来,独赏之,它有个问题显而易见:写得太尽,掏空了,少余白。王蒙先生也这么认为。现在,请允许我冒着被扔砖的危险,斗胆删减之,觉得葬花词八句即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风流掩。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顿觉神清气爽呢。但,曹公对葬花词的繁复能无觉察么?不可能。你任意从前八十回中取一段来,玩个塞字游戏,你看看能放得进去几个——曹公对语言的精炼追求,简直到了拼命的程度。但他为何要把《葬花吟》写成“叨叨叨令”呢?因为这不是雪芹的《葬花吟》,这是黛玉的《葬花吟》。黛玉在“情”执中,在身世之伤中,处于极端非理性状态,她要用自啼自诉的口吻,倾一己之悲,所以啼无不哀,诉无不尽。为了配合之,她自觉选用初唐体歌行,那曾是流行的通俗诗。她喜欢刘希夷“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的路子,又浅显,又尽倾。她今天不要“羚羊挂角”的蕴藉风流,因为这不是在元妃娘娘面前逞才,她要进行自我对话。所以,葬花词,删不得。
另一方面,歌行里还有:“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也不能随意删去。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认为,这几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但若作宝黛婚姻的谶语讲,可通:春天宝黛婚事已定,但宝玉随即避祸流落在外,“家亡莫论亲”,各寻各自门,黛玉终为之泪尽而亡。
再者,曹公故意引黛玉作这洒江倾海式的诗写,我以为,还有他对情执的反思。情执是什么?是悬浮在我们内心的监狱。监狱的果子是什么?是“早生华发”的白,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灰,是“桃李明年能再发”那俊到晃眼睛的花树下,黄土垄中的一抔黄。情执是烧心烤肠的焰呐。有人以之铸成利剑,有人因之烧成金针,有了为之抱着石头在风沙中疾走,有人割下生出羽翼的耳朵,有人的老魂烧成残片断章,头颅落下,满地滚。
曹公以葬花词反思黛玉,也反思着自我。但他因此就悔改了么?没有。他愿意和黛玉一起,沉浸在这清洁美学和死亡美学中,去感受无限,有限,而不自拔。“质本洁来还洁去”,“花落人亡两不知”,生命本应从干净中来,到干净中去;也从黑暗中来,又复归寂于黑暗。那么,趁这照亮的部分还在,还犹豫什么,尽力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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