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这个牛正在偷笑，
因为它刚刚保了一场大媒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湖北乡村，氤氲的水汽笼罩着青翠的山脉，
蜿蜒的山路虽然秀丽无比，但也注定了它的封锁闭塞，
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可以不认识县长，也可以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
但唯独不能不知道乡邮员是谁，
毕竟，他是你和外界沟通的唯一媒介，
今天，是父亲从乡邮员正式退休的第一天，
但清晨的雾气还未退散，一家人就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
父亲将邮包里的信件又仔仔细细整理了一遍，
只因为他的儿子今天就要接替他成为新的乡邮员，
高考落榜后，儿子一直郁郁不得意，幸好现在有了这么一份工作，
父亲不放心他，特意将要走的路线绘制了一份地图，
曾经熟悉的二百二十三里路程，如今却成了牵挂，
这一趟，要走整整三天，中间还要再歇两个晚上，
认真的交代好每一个必经地点后，父亲又严肃的叮嘱儿子，
千万别仗着年轻力壮只想快点赶路，
只要做了乡邮员，那就是一辈子的责任，光想着赶路，就只会拖垮身体，
闻言，一旁的母亲也忍不住心疼起来，
现在日子好过了，家里又不愁吃喝，何苦还要受这种罪，
可儿子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乡邮员那可是国家干部，
而家里需要一个国家干部，他很自豪，
天还未亮，儿子就要背起沉重的邮包上路了，
父亲赶紧喊来老二，这是一条大狼狗，也是父亲最衷心的伙伴，
漫漫几十年邮路，都是老二陪伴着过来的，
危险时，它是可靠的帮手，无聊时，它是作伴的好友，
儿子第一次做乡邮员，缺了它领路可不行，
然而不管儿子如何呼唤，老二始终挨在父亲身边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儿子也不再等待，
可他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被母亲叫住，
原来是父亲不放心他，又穿上了那套旧衣服，决定和他一起上路，
这次乡邮，是儿子第一次，也是父亲最后一次，
听见儿子依依不舍地和母亲告别，他满心都是羡慕，
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父亲和儿子很少见面，即使见了也非常生疏，
虽然这条路父亲已经走了几十年，
但第一次和儿子独处，两人都有说不出的尴尬，
潮湿的青石板越来越陡，儿子却越走越快，
他刻意和父亲保持着距离，
老二跑慢点，他还没走惯，它跑它的我没事，
父亲的惦记被儿子倔强的一句话驳回，
但很快，他就碰到了乡邮路上第一个小坎坷，
光滑的小路本就难走，拐角处又迎面走来一个砍柴人，
儿子不知该如何躲闪，一个站不稳差点滑倒，
父亲在一旁看着不免觉得好笑，紧接着就说出了经验之谈，
再遇见人向右侧身，儿子练习两遍原声，
路继续延伸，父子俩背着沉重的邮包，很快来到一处山顶，
歇脚时，两人竟异口同声地问出了那句累不累，
父亲没有回答，儿子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他很少听到父亲的关心，现在能有这样的默契，让他从心底感到高兴，
沉默良久后，父亲终于开口了，
只不过他没有再问儿子的情况，
只是面露苦色地摸着一条腿，自嘲着自己确实老了，
原来因为长年累月的跋山涉水，父亲的腿落下了病根，
而他提前退休的原因正是腿疾越来越严重，无法再做乡邮的工作，
这蜈蚣也吃了，叫鸡公也吃了，花了局里边那么多钱，它怎么就不见效呢？
支局长不是说了吗？你退了休一样可以治病，
儿子还以为，父亲是担心腿疾，殊不知父亲真正在意的，是乡邮员这份工作，
因为只有自己的腿好了，儿子才可以不做这么累人的活，
父子俩各有各的心思，片刻休息后，刚才还拉近的一点距离也变得生疏起来，
再次赶路下山时，两人不再说话，只顾着各走各的，
儿子的步伐越来越快，
然而当他想起身后的父亲向后张望时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开始，儿子还以为是父亲走得太慢就没在意，
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他不敢再迟疑，丢下邮包赶紧往回寻，
谁知紧赶慢赶，看到的却是老二，父亲早已没了踪影。
他是新上任的乡邮员，在父亲的陪伴下开启了人生第一次乡邮之路，
路上虽然劳累，但有父亲的陪伴，倒也多了不少温情，
然而因为走得太急，父亲竟然走丢了，
还好他只是去方便，儿子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虽然邮包没有丢，但还是免不了挨上一顿骂，
这让本来就相顾无言的父子俩变得更加沉默，
两人很快到达了第一个目标村庄，
然而儿子心心念念的轰动场面却并未出现，
村委会连一个人都没有，更别说有人包围他们欢呼雀跃，
这让儿子不免有些失落，可父亲和老二却习以为常，
他们自顾自地找水喝，只有儿子在门外徘徊不知所措，
怎么没有人啊，大白天的谁能在这专门等你来，
我们又不是来视察的，还能让人家夹道欢迎啊，
老二一叫，他们就知道了，
父亲的话让儿子对乡邮员这份工作少了些许期待，
老二的信号一发，正在下地干活的村秘书很快赶了回来，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家家户户寄信都需要把信交给村委会，
再由他们转交给乡邮员，收信也一样，
村秘书赶着去拿信，而父亲也点燃烟斗准备耐心等待，
就在这时，儿子忽然说了一句我来试试，
这是他第一次给父亲点烟，而父亲也只是欣然一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儿子抽烟，只不过一直装作不知情，
毕竟常年缺少沟通的父子，也只有这一个共通点了，
将腿放在老二身上，父亲脸上的哀愁也增添了几分，
他叮嘱儿子以后千万别趟凉水，否则就会像他一样落下病根，
这话一出，儿子更加心疼，父亲这么劳累，谁又清楚呢？
其实父亲走这最后一趟，为的就是告诫儿子一个道理，
他们做乡邮员的不能忘记本心，让信息流通才是正道理，
其他虚假的荣誉都不重要，
信件拿到手后，父亲介绍完儿子就准备离开，
全村的男女老少得知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来后，都赶到村口相送，
然而父亲却始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也许是不舍，也许是害怕眼泪不争气地掉下，
离开村子后，又是十几里的崎岖山路，
枯燥的行程让儿子不由得发起了牢骚，
住在这样的大山里，就是神仙也得闷死，
不闷，神仙能腾云驾雾，山里人干嘛要住在山里，因为他们是神仙的后代，
父亲的话让儿子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母亲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和父亲就相识于一条偏僻的邮路，
那天恰逢暴雨，给生产队放牛的母亲不幸扭伤了脚，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乡邮员父亲恰好路过，
母亲不肯骑牛，父亲只能自己背她下山回家，
正是这一背，给父母亲系上了一条扯不断的红线，
从此之后，父亲就将母亲领出了大山，
山路仍在继续，转眼到了下一个村庄，
然而这次，父亲没有将所有的信件都交给村委会，
走到一条泥泞小岔路时，父亲要给住在下面的五婆亲自送一封，
五婆是个瞎眼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
儿媳妇生产当天难产而死，她和儿子含辛茹苦才将孙子带大，
好在后来，孙子也确实有出息，成了方圆几百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但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孙子跪在地上说，自己真的要走了，
谁料这一走，就连父亲去世也再没回来过，
五婆痛失儿子，又看不见孙子，只能日哭夜哭直到哭瞎了眼睛，
从此之后，她每天都坐在门口等信，
接过父亲递来的信后，她颤巍着手将信撕开，
然后把信封里的十元纸币塞进怀里，
又把信交给父亲，请他读给自己听，
奶奶您好，您的身体还好吧，眼病没有犯吧，腰疼也好了吧，问了多少遍了，
信念到一半，父亲将自己退休的事告诉了五婆，
为了让五婆相信儿子能把信送好，特意让儿子也来念几句，
可当儿子拿过信后才发现，那只是一张白纸，
望着父亲笃定的眼神，儿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
你一个人住在山里面真是不容易，
特区的生活条件要好得多，真应该接您出来看看，让您安度晚年，
仅仅两句就让五婆湿润了眼眶，
她终于放心让这个年轻人给自己送信了，
因为听着他读信，就好像听到了孙子的声音，
离开五婆家后，儿子气不过抱怨了五婆孙子几句，
为什么不给奶奶写信，为什么不回来看看，
可他们只是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能做的，也只能每隔十天半月来看望老人一次，念一些凭空想象出来的文字，
五婆的遭遇让儿子再一次想起了母亲，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也是这样左盼右盼，
可她知道父亲的苦，所以从来不责怪，只是默默容忍着一切，
道路仍在继续，父子俩很快来到一处麦田，
老二忽然朝不远处的侗族姑娘奔去，她一回眸，儿子仿佛看到了春天，
但显然，父亲和这姑娘是老熟人了，三人寒暄片刻，
侗族姑娘热情的拉着他们进村喝喜酒，
原来村子里有人家办喜事，就等着他们来一块热闹，
夜晚的篝火晚会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儿子和侗族姑娘玩的很开心，
一旁的父亲眉开眼笑，第二天临走时，还忍不住调侃儿子，
姑娘这姿色，他就知道儿子见了一定会走不动道，
可儿子却说，自己大概不会娶一个山里姑娘。
因为邮路，他缺失了对家庭和妻子的责任感，
只是不知道，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
转眼间，又到了那条小河边，从这里趟水过河，可以省八里路，
父亲就是因为常年趟这冰冷的河水，才落下了腿疾，
为了不让父亲再趟冷水，儿子主动提出要背他过河，
一句话让父亲顿时愣在那里，他贴在儿子宽厚的背上，
遥想起当年，自己背儿子的场面，
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人就老了，
泪水在父亲眼眶打转，
等两人上岸时，老二已经叼来了柴火，给他们烤火取暖，
不亲自趟一趟冰凉的河水，不脚踏实地的走一走这漫长的邮路，
就不明白父亲的不易，
儿子似乎有点理解父亲沉闷的爱，就好像母亲说的那样，
父亲要不是喜欢他，又怎么会在逢年过节，给他买那么多的爆竹？
多年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些许宽慰，
地上的柴火已经熄灭，儿子放下裤脚，说了一声“爸，该走了”，
这是多年来，父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他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我说爸，该走了，老二听见了吗？他喊我爸了，
原本孤寂的邮路上，此刻却洋溢着父子温情，
两人继续赶路，可山间此时已经刮起了大风，
本就沉重的邮包，压得儿子有些摇晃，
父亲心疼想要替他背一会，可儿子却坚决不同意，
如果这次替他背了，那下一次又有谁能替他呢？
沿着山间小路向前，父子俩很快走到了尽头，
这里没有路，只有一片陡峭的山坡，
老二叫了几声后，一根绳索放了下来，
他们费力的爬上山坡，这才见到了放绳索的孩子车娃，
自从父亲滚下山坡受了伤后，村里就一直派人在这里扔绳索，
之前是车娃的爷爷，现在车娃辍学在家，才换成了他，
他是这大山里为数不多上过学的孩子，
可因为上学的路太远，每天都要翻过三个山头才能到学校，
家里人心疼他，不让他上学，
但车娃却不想放弃，他自考了函授大学，
而这次父子俩给他的信件，正是成绩单，
大哥，爷爷，我在这，我收到了成绩单，我得了两门优，一门良，
我的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报社了，
老师正要退回我的学费，老师说，供我到毕业，
听到车娃的喊话，父子俩都开心不已，
也许儿子这才明白，所谓邮路的意义，就是这群可爱的山里人，
只是父亲蓦然间有些伤感，因为这次过后，他再也感受不到邮路的快乐了，
翻过山坡，就是一段下山路，
两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下一个村庄，
冗长的凉亭里，有山里人特意给他们准备好的水方便歇脚，
儿子给老二喂了点水之后就开始整理邮件，
谁知偏巧一阵大风刮来，信件如雪花般飞了出去，
父亲也顾不得腿疾没命的去追，
然而他毕竟年迈追不上风的速度，
关键时刻，还是老二纵深一跃才抢回了信，
凉亭之后，他们成功到达了村庄，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返程回家，
深夜，父子俩难得睡在一张床上，
一天的劳累让儿子很快沉沉睡去，
只有父亲还坐在一边抽着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也许是想到了白天儿子喊得那两声爸，他忽然露出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傍晚，父子俩终于赶回了家中，但儿子只能休息一天，就要继续出发，
母亲心疼的直抹眼泪，可经过上一次乡邮之行，父亲却对儿子彻底放了心，
沉重的邮包背在肩上，就好像背着山里人所有的念想，
儿子没有犹豫，在父母的目送下上路，而这一次，老二也果断跟了上去，
山还是那山，狗也还是那狗，只是人，却不再是那人，
湘西乡土，山林溪流，长长的邮路就是父亲的一生，
今后，也是儿子的一生，
得不得说，霍建起执导的《那人那山那狗》就像一篇唯美且含蓄的散文诗，
之间蕴藏着的，是浓到化不开的情愫，
父子之情，邮递员和山民之情，人与动物之情，还有人和自然之情，
全都在电影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父爱深沉，却也容易忽略，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抱一抱父亲，甚至是亲口叫一声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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