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小英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看见门口那张办公桌旁，坐着一个黑瘦的小姑娘，梳着支楞巴翘的马尾辫，穿着不合身的短袖短裤。许是感冒了，一直在吸溜鼻涕。
“哟，这谁家孩子呀？”吴小英看见这小姑娘就想起自己的闺女，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因而难免心生怜爱，她掏出纸巾递过去，“自己把鼻涕擦擦。”
小姑娘的黑眼珠子滚了两个来回，犹犹豫豫地接过纸巾，怯生生说道：“谢谢阿姨。”
吴小英笑笑，摸摸小姑娘的脑瓜，而后回到自己的工位，一边整理客户资料一边问旁边的同事：“那谁家孩子？”
同事：“新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鲁东盛。”
吴小英顿了一下，诧异道：“怎么把孩子带公司里了？这要是让经理看见不得挨批啊。”
同事笑得有点不自然，小声说：“我那天去找人事聊天，看到鲁东盛的面试表上，婚姻状况那一栏填的是离异。”
吴小英对着电脑敲敲打打，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吴小英离婚已有五年，她早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周围人只要提及与离婚相关的字眼儿，似乎总会考虑她的感受。
她其实挺烦大家这样，她正寻思说点什么话题把这页翻过去的时候，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身后侧伸过来，落在她的纸抽上。
吴小英微微转头，刚好看见小姑娘将鼻涕吸回去。
吴小英干脆将纸抽都拿给她：“两个鼻孔别一起擤，多喝点水，有杯子吗？”
小姑娘摇摇头。
2
吴小英去茶水间接了杯温水给她，小姑娘刚喝了两口，鲁东盛抱着两摞资料急匆匆地走进来，他看见小姑娘黏着吴小英，斥责道：“妞妞，你懂点事儿，一边儿老实待着，别招人烦！”
吴小英这段时间很忙，天天外出，对鲁东盛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天前，他站在门口做自我介绍的时候。
那天她没戴眼镜，恍恍惚惚中，只觉得这男人身材高大、声音低沉，莫名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适合做销售。
今日从近处看，吴小英发现，这个鲁东盛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跟那个瘦不拉几的小姑娘站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可怜。
吴小英见他呵斥小孩子，赶紧说道：“没事没事，你女儿很乖，没有吵我。”
鲁东盛笑得一脸疲惫：“那就好那就好。唉，学校放假，家里没人，她自己在家我还不放心，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到公司来。”
吴小英好心提醒：“这要是让经理看到肯定会说你的。其实你可以给孩子报夏令营、托管班或者培训班。”
鲁东盛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吴小英圣母心泛滥，掏出手机说道：“我把老师的微信推给你吧。”
鲁东盛转头看她，难为情地笑了：“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那些地方都太贵了，我还是让她跟着我吧，反正我们成天在外面跑业务。”
吴小英的心被鲁东盛那个疲惫掺杂羞涩、愧疚的笑意重重击了一下，随后怜惜之情不受控制地泛滥起来。
她很久都没看到一个成年男性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结婚前，她的爸爸总是高高在上地打击她；结婚后，她的前夫对她百般挑剔，尽是不耐烦；离婚后，她逼迫自己学会独立，像男人一样去拼、去挣。
在这期间，她看过客户高傲的脸色，看过领导嫌弃的神情，看过同事满脸的防备。从没有人像鲁东盛这样，就那么随随便便打开自己的心，展示自己的落魄和失意。
吴小英的心酸酸软软，慢慢生出帮一帮鲁东盛的念头。
在她最难的时候，她其实也很想像今日的鲁东盛这样，不隐藏自己的软弱，只是那时的她无人可怜，更无人与她共情。
3
周一，公司要开例会，鲁东盛早早带着妞妞溜进办公室。
吴小英招手让妞妞过去，帮她重新扎好马尾，鲁东盛见状，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啊。”
吴小英看到妞妞拎着一袋面包，叹了口气：“你不能总给孩子吃这个，孩子正长身体呢。”
鲁东盛挠挠头：“昨天晚上陪一个客户吃饭，喝多了，早上起晚了，做饭来不及。”
吴小英从包里摸出一盒牛奶给妞妞，妞妞想拿不敢拿，看向鲁东盛，吴小英直接摘下吸管插好：“别看你爸，阿姨给你的，你只管喝。”
鲁东盛嘿嘿笑了两声，妞妞吸了两口牛奶，往后退了两步，直接坐到吴小英的怀里。
此后，吴小英每天都会克扣一些女儿的零食，放在包里，看见妞妞就给她。
因为这份情意，妞妞和吴小英十分亲近。吴小英不出外勤的时候，她几乎一直黏在吴小英的身旁。
女儿与吴小英亲近，鲁东盛自然而然地与吴小英走得近。
他还算是新人，原先也不是推销冷冻食品的，对这一块不算熟悉，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没少挨经理的骂。吴小英不止一次看见他在那个九零后经理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很不落忍。
一个离异带娃的普通中年男人，他没有资格说“不”，更没底气反抗，他必须在现实面前低头。
吴小英只要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很难过。
为了帮助鲁东盛尽快适应工作节奏、打开市场，吴小英忙完自己的工作以后，会抽时间带鲁东盛跑市场。
她几乎是手把手教鲁东盛怎么和客户搭上关系，怎么和客户谈合同，怎么和库管、车队协调工作，以及怎么才能尽快收回货款。
她比鲁东盛大三岁，鲁东盛叫她姐。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姐，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贵人！”
4
三个月后，鲁东盛适应了工作节奏，慢慢打开了局面，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出差。
差旅目的地在省内，并不算远，但因为涉及账务问题，双方难免扯皮，可能需要耽搁几天。妞妞要上学，鲁东盛不能将妞妞带在身边，但他也不能让妞妞一个人在家。
就在他犯愁的时候，吴小英主动提出：“这几天你让妞妞去我家吧！正好给我女儿做个伴儿，我妈在我家，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能帮忙照看。”
鲁东盛很激动：“姐啊，太谢谢你了，我总是麻烦你。”
吴小英：“哎呀都是小事，反正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而且妞妞那么乖，根本不用费心的。”
有了吴小英的帮助，鲁东盛放心地踏上了差旅。
每天晚上，他都会和妞妞视频，把电话打到吴小英的手机上，吴小英接通后，鲁东盛总是笨笨地重复那句话：“姐啊，麻烦你了！”
吴小英的妈妈观望了两天，没忍住，问道：“你和妞妞爸是怎么回事？”
吴小英有些心虚，佯装洒脱，说道：“同事之间互相帮助呗，他自己带孩子挺难的。”
吴妈早已看透一切：“哦，就是这样啊。那你问问他，有什么要求，回头我帮他给妞妞找个后妈。我看咱们隔壁楼那个卖卤味的小刘就挺合适，她也是离婚的，心眼儿好。”
吴小英马上不高兴起来：“小刘还打算和她前夫复婚呢，你别瞎搅合！”
吴妈呵呵笑，没再说什么，端着果盘去给两个孩子送水果，留吴小英独自在客厅，不得不面对被老太太捅破的窗户纸。
吴小英很难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鲁东盛产生了感情，也许在她觉得鲁东盛可怜的那个瞬间，就注定了他俩之间的缘份。
这些年她见过那么多男人，不乏比鲁东盛过得更惨的，但她没有可怜过他们。
她恍悟，原来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始于怜悯啊。
但鲁东盛是怎么想的呢？吴小英不确定。他总是叫她姐，又亲近又带着点疏离，让人琢磨不透。思来想去，她决定找个机会，试探试探鲁东盛。
5
就在吴小英盲目猜心的时候，鲁东盛出差归来。他没有先去财务处交支票、报销费用，也没有去找经理汇报工作，而是把吴小英叫出去，扭扭捏捏地递给她一个袋子。
“什么东西？”吴小英问。
鲁东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说过，我出差的那个地方有个徐记饼庄，他家的肉酥饼特别好吃，我去了才知道肉酥饼有好几个口味，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哪种，所以每样都买了一些。”
吴小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这一刻，所有的猜测、不安、疑虑尽数消解。
什么都不必求证，什么都不必说明，他们不是纯真的年轻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婚姻的失败，可能都不堪说出爱。这不算什么，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挂在嘴上的爱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实实在在的挂念和帮扶胜过所有。
眼下，这包什锦肉酥饼，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天以后，在外人看来，吴小英和鲁东盛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
起初还有人打趣吴小英，吴小英既不解释，也不避讳与鲁东盛来往。而每当她觉得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鲁东盛总会冒冒失失地打一记直球，让吴小英那颗摇摆的心，重新变得坚定。
他们从不言爱，她叫他小鲁，他叫她姐。
转眼间，鲁东盛熟悉了所有业务，在公司里如鱼得水，一连谈下几个大团购订单之后，原先总是骂他的经理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
有人私传鲁东盛给了经理不少好处，吴小英旁敲侧击过几次，鲁东盛总是憨憨地说：“姐啊，我哪会那一套，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
吴小英深感愧疚，她不该怀疑鲁东盛。
半年后，公司改革经营模式，决定依据回款速度把业务分成两个部分——现金日结和账期，需要分别选出两个主管。
吴小英踌躇满志，她觉得以她的资历和业绩表现，一定能当选账期客户的主管。
然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同时大吃一惊，当选的员工，竟然是鲁东盛。
吴小英想不明白，她不介意鲁东盛升职，但她想知道自己差在哪里。
为此，她特意跑去问经理。
6
经理没有隐瞒，直接说道：“原本我打算升你，但是有人举报你开私单。”
吴小英如遭重击，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她争辩道：“经理您也心知肚明，全公司的销售都开过私单。”
经理摊摊手：“但是只有你被举报了，公司对你们的这种行为都有数，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允许你们多赚点外快，你们才更有动力去开发自己的客户。”
吴小英抖着声音问：“谁举报的我？”
经理意味深长地笑笑，摆摆手：“瞧这问题问的，我还能告诉你吗？算了，追究这些干什么。”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吴小英感觉很冷。她还没有恋爱脑到白痴的程度，她明确记得，只跟鲁东盛一个人提过开私单的事。
那时鲁东盛谈了一张小团购的订单，他和吴小英分享这件事，吴小英便提醒他，别那么实诚，卖多少就写多少，可以运用权限内的折扣，给自己创造点额外的提成。
鲁东盛不敢，自认为与他十分亲近的吴小英说道：“我那张单位食堂的订单你还记得吗？他们每来提一次货，我都能额外赚个几百块，你看，孩子的零食钱不就有了嘛。”
结果鲁东盛还是不敢，他太怂了。但也正是因为怂，更讨吴小英的喜欢。
谁能想到，一切都是假象，他不仅不怂，他还勇得很！竟然能做出举报同事这种事！
吴小英越想越生气，干脆去找鲁东盛对质。
鲁东盛没有反驳，他只是说道：“姐，我需要这个升职机会。”
吴小英听完，眼泪刷一下落成片：“鲁东盛，一直以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鲁东盛无比诚挚：“我把你当成我的亲姐。”
吴小英心痛得无法呼吸，她年轻时与初恋分手，都不曾这么痛过。她深深地看着鲁东盛，然而，鲁东盛果断地别过脸。
就像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然而对面的人，躲过了她的拥抱，让她扑了个空。
7
鲁东盛升职后，变得比从前更忙，妞妞放假时，他将妞妞送去了托管班，不再麻烦吴小英和吴妈照管。
吴小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伤，甚于失恋，甚于离婚。她总是偷偷自嘲，果真是老了，连一场无始无终、不清不白的暧昧都抵抗不过。
更让她绝望的是，当她看着容光焕发的鲁东盛，依然要在经理和客户面前做小伏低的时候，她竟然还会心疼。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贱，竟然要去心疼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有一天，她在工作中犯了错，鲁东盛当着见证过他与吴小英暧昧的众人的面儿，毫不客气地斥责吴小英：“吴姐！你是怎么搞的？他们说负责人不在你就回来了？你去堵他们啊！”
吴小英顿时被钉在原地。
原来，“姐”和“吴姐”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又过了几个月，有人告诉吴小英，鲁东盛和一个大客户的财务主管好上了。
吴小英使劲想啊想，终于想起那个主管的情况。离异，无孩，曾有人传她不能生育，她长得很漂亮，家是本地的，条件不差。
尽管流言传得满天飞，但吴小英仍不肯相信。直到那个周末下午，她在超市门口打车的时候，看到鲁东盛和那个女人一人牵着妞妞的一只手，三个人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向她迎面走来。
吴小英拎着两个大袋子，无所适从。
鲁东盛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吴姐！”
说完，他向那个女人介绍：“这是我的同事。”
那个女人点头示意。
吴小英忍着心痛，从袋子里翻出一只奶酪棒递给妞妞，却见妞妞左右看看，竟躲闪过去。
那一刻，吴小英终于醒悟，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大傻逼。
她没有强迫孩子收下那只奶酪棒，缩回了手，释然地笑笑，说道：“我着急回家，先走了。”
说完，她拦住一辆出租车。车子启动后，她没能忍住，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意气风发的鲁东盛在哄那个女人开心，穿得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妞妞也在向那个女人卖乖示好。吴小英看着那一幕，终于放下助人爱好，她再也不觉得他们可怜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面对合自己胃口的猎物都是直接出击、从不忸怩的。如果某个男人和你一直玩暧昧，只能说明他从来没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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