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瑟琳
来源:《南风》杂志【遗梦信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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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这样记得,你从未离开过我的世界。哪怕把自己搁浅在无法拼凑的昨天。
01
安铭延:
好久不见。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了。岁月催人老,我在两年的时光里长了许多白头发,眼角也开始出现细纹。我吃完了医生开的所有安眠药和止痛片,渐渐能够一觉睡到天亮,渐渐能够不再想起你。
我在疗养院已躺了许多时日。出院的那天,大暑,太阳毒辣刺目。因着长久不见天日的缘由,阵阵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捂住双眼,却接了一手泪。
之后啊,我很少想起你,你也没回来过。
可你近来频频入梦。
写这封信时是加德满都的清晨五点,天蒙蒙亮,不是寻常的白,而是风雨欲来的阴沉色调。我披着薄外套站在阳台上抽烟,隐隐约约听见楼下的旅店老板在诵经。我不懂经文大意,也分不清老板是佛教徒还是印度教徒,但那古老低沉的尼泊尔语,伴着房间里袅袅而升的檀香,让人莫名心安。
黑云被折叠翻卷,自西南向东北缓缓碾压,像极了西方神话中张开血盆大口准备随时吞没城市的恶龙。偶有闷雷,声音不大却惊得鸽子四下逃窜。加德满都的鸽子灰扑扑的,体型丰满,想必肉质也很鲜美。
若是你在身旁,知道了我想食鸽肉的想法,怕是会敲我的脑袋教训我吧。
可你不在。
檀香缭绕中我有点晕,想起了几年前的大学毕业旅行。
毕业旅行是去西藏,傍晚到达目的地,贡嘎机场外也是这般大雨将至的阴沉天气。黑云压城城欲摧,最佳的选择是速回民宿休息,而我却执意前往布达拉宫朝拜。
我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我不信佛。但你信。所以我想在你的佛面前起誓,起誓这辈子非安铭延不嫁。
可如今我要食言了。
对了,安铭延,下个星期三,我就要结婚了。上月中旬便订好了婚期,未婚夫温文儒雅又体贴绅士,与你截然不同。他不会对我冷嘲热讽,也不会在我面前摔花瓶、咆哮着让我滚。他比你好太多太多了。
可为什么,我还总是会梦见你呢?
梦中的你仍旧是少年模样,倚着钢琴,不说话,只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冷冷地盯着我。我很难受,想对你笑却有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想伸手抱你,又怯怯地收回手。
三天前,我来到加德满都,来到你曾住过的民宿,想象着你是怎样诵经、怎样喝茶、怎样看窗外的鸽子和僧侣。这是我所知道的,你最后停留的地方。而我在中国,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昨晚我又梦见你了,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梦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分毫不差。你十岁,小小少年郎身姿挺拔如白杨,容貌俊俏,性子却冷,也不爱说话。你穿黑西装参加你养父的婚礼,面无喜色。
在你养父和我姑姑的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姑姑口中那个极聪明的安家小子。你全程没跟我说话,我知晓自己是在做梦,便忍不住想去看你的脸。或许是被你发现了,又或许是潜意识作祟,梦中的你嘴角一撇,嫌恶地对我吐出两个字——“骗子”。
我愣住,接着嚎啕大哭。
我就这么哭着醒来,入目一片漆黑,夜风萧瑟,只觉自己宛如太平间冰冷的一具尸体。
安铭延,我要结婚了。
安铭延,你看,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安铭延,明天我就会离开加德满都,往事葬与西风,这辈子只等你到这儿了。
02
安铭延:
托你的福,我被退婚了。
多亏你勤来入梦,致使我在婚礼现场频频走神。当神父问我是否愿意时,我愣住了,脑海中闪过你的脸,如梦中稚嫩且冷漠。随即整个教堂响彻钟声,震耳欲聋。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像是要破膛而出,替我回答“不愿意”三个字。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和其他人共度余生。可话到嘴边,未婚夫却使劲握住我的手。
未婚夫对神父道歉:“Sorry.”
未婚夫转头对着我温和地笑笑,说:“算了,之问,我们不合适,还是做好朋友吧。”
我点点头,脱下有着繁复蕾丝的白手套和十二厘米的高跟鞋,仿佛卸下层层盔甲,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在众亲友和宾客诧异的目光中,我赤着脚,一言不发地大步逃离教堂。
次日午后我便订了回国的机票,母亲打了很多电话均被我挂断。在飞机起飞前的几分钟,我收到了来自未婚夫的短信。不,应该称为前未婚夫。短信里写道:之问,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我。我的拇指在“爱”字上摩挲许久,思绪万千。
我没回复,径直关了机。
飞机起飞,舱内灯光变暗,高空俯视下的伦敦灯火璀璨迷人。我看着看着,陷入梦境。
这次我梦见了十五岁的夏天。
我因中考失利,临时决定回岭南念书,父母花大力气砸钱,才让我进了和你相同的一中。
我高一,你高二。
开学那日,父母出差了,托姑姑送我去学校。
我叼着油条,左手叉烧包,右手艇仔粥,慢慢悠悠地下楼,然后上车。
姑姑开车,你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书,我在后排吃东西。艇仔粥很烫,我折腾了老半天才让一碗粥下肚,听见我喝粥的声音,你淡淡地瞟了一眼。
我腹诽道:“看什么看,想喝自己买。”
你全程没说一句话,也没对我这个多年不见的名义上的表妹表示出任何欢迎。你就像个专业的默剧演员,也像独居高塔的长发公主,沉浸在书中,不问人世。
入学很顺利,姑姑替我上上下下打点好,末了只嘱咐我:“之问,好好学习,别惹事。”
可开学第三周,我就因军训时聚众打架,而被班主任告知请家长来学校谈话。父母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姑姑忙,秘书总说她在开会。别无他法,我想起了你这号表哥,遂鼓起勇气直闯高二教学楼。
到了你的教室门口,我犹豫了。
经过开学那日在车上短暂的接触,直觉告诉我,你不是个好相处且好说话的人。
恰巧有你班上的男生问我找谁,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安……安……安铭延。”
“你喜欢他?来告白的?那我还是劝你回去吧,你已经是本月第七个了,你们高一新生别往安铭延那儿扑,他不拍拖的,那和尚心里只有学习。”
我被眼前这人的长篇大论吓到,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喜欢他!我是他表妹,找他有事。”
男生眼神怪异地看着我,半晌后说:“等着。”
他进了教室,不久后出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安铭延说,他没有表妹。”
像是有人在脑中投下一颗原子弹,“轰隆”一声,黄沙漫天,狂风来袭。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两步并一步地走向你的课桌,居高临下地环臂看你。你在看书,顺着一双桃花眼,美得可入画。但我俗,不喜欢看画。
我伸手将你桌上的书尽数扫于地上,你抬眼与我对视。
我粲然一笑,说:“表哥,表妹我找你有事,你随我借一步说话。”说完也不待你回答,拖着你就往外走。
教室里的人都盯着这场闹剧,兴意盎然。
你大概真的被吓傻了,既不捡书,也不挣扎,乖乖地跟我走到楼梯转角处。
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我想说话,却遭遇舌头打结,张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你倒是先发制人:“怎么?打架被班主任请谈话联系不上家长了,想让我去办公室喝茶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次换我傻不拉几的。
你冷笑,细数了我这三周来犯的无数错事,我的脸色越难看,你面上的笑意就越浓。
你说:“之问,你在一中已经出名了,我想不注意都难。”
不妙,不妙。不祥的预感慢慢爬上后背,我立即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轻轻扯了扯你的衣袖,软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我爸妈和姑姑都无法联系,我只剩你一个了,求你帮帮我。”
你依旧冷笑,无动于衷。
我趁你不注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金贵的胳膊,瞬间痛得泪流满面,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你。
终于,你叹了口气,让我别哭,无奈地道:“下不为例。”
我点头如捣蒜。
哪知说好的下不为例,却成了千千万万次。
意识渐渐归位,睁开眼是国际航班的机舱,窗外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云和天。
飞机顺利抵达宝安机场。
回到家,你养的布偶亲热地蹭我的脚。我抱猫在怀,整个人窝进沙发里,边给猫顺毛边翻手机。43通未接来电和32条短信,分别来自母亲、姑姑、姑父。内容无外乎就是质问,问我被退婚的理由。
所有人都希望我嫁给他。
就连姑父,这个养育你近二十年,始终待你视如己出的男人都告诉我:“别等了孩子,听话,好好结婚。阿延不会回来了。”
你看啊,安铭延,他们都希望我嫁给别人,他们都让我别等,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听家长话的好孩子,这次也是。
我等你,至死方休。
03
安铭延:
维港的夜景很美。
自从星光大道关闭后,每次来香港,我都会待落日燃尽后前往太平山观夜景。
苍穹瞬息万变,靛蓝由近及远退去,浓墨由远及近晕开,明月渐露白玉轮廓。只缺满天闪烁的星星,和你。
不远处有男子单膝跪地,手捧红玫瑰和钻戒向女友求婚。女友以手捂嘴,眼中泛泪,闪闪发亮像盛着亿万星辰,刚好弥补这没有星星的夜。男子应是来自祖国北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掺杂着点儿话音,所唱的《东方之珠》,深情动人。
“小河弯弯向东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想起第一次听《东方之珠》这首歌是在我上高二开学初,由你演唱。彼时的我们已够熟悉。
记得那是傍晚,我刚领了重大违纪处分,一身伤,拖着疼痛的左腿一跳一跳地走出校长办公室。
我想跳回宿舍休息,路过音乐教室时却被琴声吸引,停下脚步。我俗,不懂音乐和钢琴,只是单纯地觉得曲调有些耳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名字,遂蹲在门口苦想。想着想着就困意上涌,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倒。
“砰!”一个脑袋撞地的声音。
“扑哧——”又传来一阵笑声。
我痛得面容扭曲,顺着笑声的方位侧头,就看见你坐在钢琴椅上,眼带笑意。音乐教室没开灯,窗外连片的火烧云透过玻璃倾洒一室红光。古典钢琴的木漆色偏棕,红棕相配,缱绻万千。你穿白T恤,桃花眼睫毛纤长,平日里的锋利皆敛为柔和,散发着浓郁的悲意。
你看起来很可怜,让我很想抱抱你。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在你双手将我托起之时,轻而易举的,转身抱住你。你身体一颤。我把头搁在你肩上,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不做声,你也不做声。
良久的沉默后,你清了清嗓子问我:“你听过《东方之珠》吗?”
我摇摇头。
你便开始唱。
“小河弯弯向东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你说:“今天是我养母的祭日,她是香港人。”
你的声音闷闷的,像鼓点敲在我的心上。我自幼娇纵,是父母捧在手里溺爱着长大的。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安慰他人,也从没人对我诉说过丧母之痛和思母之情,所以我只能拍拍你的背。
你说了很多关于你养母的事,说她的信仰,说她的笑容,说她的病,说她瘦弱的身躯,说她弹钢琴时好看的手指,说她用虔诚的神情日颂《金刚经》,说她的死和被外公带回香港的骨灰。
你的养母死于1997年的春天,终生未见香港回归。
我细细地听你讲述,两行泪无声地流下。察觉到我的变化,你止住话语,笑我道:“女人果然是感性动物。”
知道你是想转变气氛,我顺势狠狠捶了几下你的背以示愤怒,又将眼泪尽数擦到你的肩上。这篇也就算是揭过去了。
你抬手揉揉我的发,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我:“小太妹,今天广播了你的处分通知。说说吧,为什么打架?还打断了对方一根肋骨,你这后生仔倒是挺猛。”
我愣住,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想说。
若是以往你问我打架的原因,我必如实相告,可这次不行,也不敢。
该怎么对你说呢?
那个挨打的女生在厕所大肆宣扬姑姑是第三者,破坏你养父母的感情,最后还登堂入室成为安家主母。我不敢说,也不敢告诉你,更不敢询问真相。
我害怕,害怕做不成表面上的兄妹,或是其他。
反正,我有私心。
“我累了,想回宿舍休息。”我跟你辞别,再双手撑地站起,跳着向前。你想来扶我,被我很巧妙地避开,假装未觉。
行至走廊,我听见身后的你用粤语小声叫我:“阿妹。”
我算你哪门子的妹妹?
我没回头。
你又用粤语说:“阿妹,以后别再打架了。”
我还是没回头,回头即万劫不复。
我只能往前走。私心就像水中生长的滑溜溜的蛇,无脊椎,浑身柔软,却将你裹得很紧。它先伸出细长的红信子舔舐你带有血腥味的伤口,再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将你撕咬,最后吞入腹。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自己喜欢你的事实。
后来,你问过我很多次是何时中意你的,我始终避而不谈。因为我一直都记得那时被蛇缠绕的窒息感。
而我所挂念的问题,与你在一起时不敢问,你离开了,我无处问,始终不知晓答案。
岁月忽尔已过,转眼香港已经回归20多年了。
“让海风吹拂了几千年…”
不远处的男子求婚成功,两人相依相偎,他还唱着《东方之珠》,虽跑调,但爱意浓稠。
安铭延,我好想听你再唱一遍,唱一遍《东方之珠》。
我的爱人。
04
安铭延:
冬至过后,便是圣诞,虽家里只一人一猫,但也是家,是家就要过节。我网购了一棵半人高的小圣诞树摆在客厅里,塑料做的森绿枝叶上挂满了装饰礼盒和闪闪发光的星星。猫很兴奋,不停地跳起想抓星星,未果,蔫蔫地趴在沙发上玩iPad。我给它做了一顶迷你圣诞帽,但它好像并不喜欢。
远在冰岛的母亲打来视频电话,询问是否去冰岛过年,她可以带我去泡天然的火山温泉。我摇摇头,说打算年假去西藏旅游。她皱了皱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深夜,有类似火箭发射的声音从窗外传进屋内,紧接着是大朵大朵的焰火怒放,整个屋子被白光点亮。
我坐在飘窗上望着焰火发呆,猫也睁大了眼睛。
真美啊。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标志着圣诞狂欢的结束。烟花却不停,反而越发肆意猖獗,四面八方烟火齐燃,仿佛想要将浓浓夜色化为白昼。
我低头亲亲猫的耳朵,心里小声地说道:安铭延,生日快乐。
还记得,那年平安夜的晚上,我嫌晚自习无聊,和一群哥们儿姐妹逃课去了清吧,给本土民谣歌手捧场,散场时东方已开始泛白。女生们决定翻墙进校,伪装成刚从宿舍楼出来的模样。她们问我意见,我懒懒地答随便,随后又补充道:“反正我去安铭延家睡觉。”
女生们纷纷献上嫉妒和白眼。
我打车到你家,熟练地摸出钥匙开门,然后去你的房间睡觉。我喜欢你床单上那种无法形容的香气,总是能让常年失眠的我睡个好觉。这一年,父母因工作远赴冰岛,故将我寄养在姑姑家。而你已经毕业,将前往你养母的故土香港念大学。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随后有温热的东西覆上我的额头。我很想睁眼,但没力气,轻轻一动便觉全身酸痛似散架,苦不堪言。醒不过来也就放弃了,如此,便又沉沉地睡去。
睡到夜色妩媚,才得以清醒。
是饿醒的。饿意拉扯着五脏六腑,肚子咕咕叫。我轻手轻脚地下楼寻食,客厅很黑,空气中还残留着奶油蛋糕的香味,像猫软乎乎的爪子,挠得我的胃痒痒。
当我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时,猛地被人捂住了嘴,锁住了喉。正想给歹人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就听见某个大少爷学着风流公子的口吻,故作吊儿郎当地说:“姑娘,可否让在下劫个色?”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半年未见,你还是熟悉的眉眼,睫毛纤长,但看得出来比以前多了几分开朗。我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你却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似松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发烧这事我是知道的,虽是在梦中,但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清二楚。记得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喂我吃药,醒时烧退了,也没细想。原来是我的小哥哥回家了。
你突然问我:“我毕业后,你有打过架吗?”
我摇摇头。
自从你让我别再打架以来,我遇事能忍则忍,再也没打过架,反而因此收获了很多交心好友。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你闷笑几声,将我赶出厨房。
十分钟后,两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蛋面放在桌上,我狼吞虎咽,连连称赞。
你没怎么动筷子,光看着我吃,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你像是要说些什么,踌躇许久,终是开口道:“我上大学后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渐渐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
我点点头,继续吃面。
“我经常会想起你,在无数个操作实验和撰写论文的夜晚。其实以前念高中时也会,听课听着听着会想起你打架时的模样,一身战骨,英姿飒爽。年少时木讷,不懂那种感觉是什么,现在我想,可能那就是喜欢吧。
“所以我赶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回来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希望现在说还不太晚。”
“杨之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你愿意陪我从十九岁走到九十岁吗?”你声音温柔,但神情严肃,不见丝毫玩笑的痕迹。
我愣住,嘴里的面顺势滑回碗里,大脑已接近宕机的状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可以感觉到耳根在迅速升温且变得滚烫,也可以肯定自己脸红了。
最后,我扔下一句“我愿意”就脚底生风地逃回了房间,把头埋进枕头里傻笑,心脏位置仿佛融化成甜蜜黏稠的糖浆,渗进血管,通过体循环将甜意遍布全身。盛大的喜悦在脑海中炸开。
当晚,我沦陷了。
第二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只待了半日便被导师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着回去。我去机场送你,过安检前你微微俯身吻上我的额头,美其名曰:盖章。
你说,盖了章就是你的人,我一直记到现在。
05
安铭延:
近来,持续半个月的超负荷工作使我心力交瘁,下班回家沾床即睡,无力逗猫,也无力想你。直到某日早起,涂抹口红的手像断了筋脉,提不起来,我看着镜子中有着乌青眼圈且面容苍老的女人,好一阵恍惚。
我想我需要休息,遂改签了原定于年假的机票,提前飞往西藏。
飞机抵达贡嘎机场是十二点半,正午,气温5℃。机场外天气很好,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白得近似透明的空中。寒风猎猎,前夜的积雪未融尽,余薄薄一层覆于地面显出被人踩踏的脏污的颜色。
坐上前往民宿的车,各色风景疾速后退。当布达拉宫进入视线范围内时,我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仓央嘉措诗集》,封面上有首短诗是这位才华绝世的喇嘛写给自己的。
诗说: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高原最大的王;
流浪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而我的情郎啊,你可知我在等你?你如今又身在何方?
我滚动腕子上绕了四圈的佛珠,旧事不断涌上心头。
上一次来西藏还是我大学毕业。先后游历了九寨沟和亚丁,再吃遍了宽窄巷子,最后自成都乘机至拉萨。你答应陪我,却因工作耽误多日,只好约定在贡嘎机场碰面。
耐心等待三小时后,广播终于通知你搭乘的航班安全抵达。我小跑到出口,远远就看见你拖着个黑色行李箱。你穿黑色长款风衣,配米色真丝衬衫和西装裤,眉宇间略有些疲倦,一双桃花眼却很有神。你看见我,勾了勾嘴角。
果然,真人比视频里的好看太多。
我猛地扑到你怀中,欣喜过头,竟小声啜泣起来。当时我们已经两年未曾见面了,你在香港很忙,忙得电话都不能经常打,更别说春节回家探望父母了。
“安铭延,我最讨厌你了!你干脆跟工作过一辈子去!”我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恶声恶气地抱怨道。
你也不哄我,只把我往怀里摁,低声嘲笑:“快别说话,你妆都哭花了,肯定特丑。赶紧在我衣服上擦擦,再补补妆,我可不想跟丑女待一块儿。”
我怒火攻心,隔着昂贵的丝质衬衫咬你。
你的笑声更大了。
机场外的天是暗色调,低低的黑云笼罩着整个拉萨,刺目的电像一把巨大的斧头将云层劈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又瞬间聚拢。
你提议立刻前往民宿休息,我却抬手拦下出租车报出“布达拉宫”,执意要去朝拜。你皱眉应是想训我,司机先笑呵呵地开口提醒:“小姑娘,看这天色怕是要下暴雨,你确定要去布达拉宫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
许愿的时候,我双手合十,以头抵地。
我闭上眼,向你的佛承诺,此生,非安铭延不嫁。
睁开眼你正灼灼地看着我,烛火跳跃将你的脸照得明明灭灭,有种异样的美感。你问我许的什么愿,我笑着踮脚亲吻你的脸颊,不告诉你,只说:“反正迟早会实现。”你搂住我的腰,长吻封喉。
半夜,我被声势浩大的雨扰了清梦,揉揉眼,发现你站在阳台上,身后是厚重的雨帘。
你见我醒来,便用粤语叫我的名字,让我过去。
我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向你。
你轻轻握住我的双手,突然单膝跪地,将自己腕上的佛珠取下给我戴上。佛珠很长,绕腕四圈才勉强不显松垮。
我打趣道:“你该不是要求婚吧,安先生?”
“不是。”你摇摇头,“你还太小,等几年才能说结婚的事。”我的脸顿时变得火辣辣的,若是开了灯,你看见我红透的脸,势必会笑话我。你接着说:“这串佛珠是养母留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你即将步入社会,渐渐会发现这个世界与你想象的不符。但你还是要开心,希望这串珠子能保你前程似锦,岁岁平安。”
眼眶有些湿润,我忍住鼻尖泛滥的酸意,蹲下身拥抱你。
司机停车,回忆戛然而止。预定的房间是三楼最左侧,藏式风格,外凸的半弧形阳台可眺望布达拉宫白色的宫墙。
我躺在床上,摸着佛珠,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进枕头里。
不愿岁岁平安,只愿岁岁与君好。
安铭延,你是我的王,亦是我的情郎。
06
安铭延:
我穿着鲜艳张扬的红裙,捧带刺的白玫瑰,来公墓看你了。石碑上的黑白照片是你二十五岁年轻俊朗的容颜,永生不变。
噩运总是猝不及防。
安铭延,2020年因新冠肺炎引起胃衰竭而死于尼泊尔加德满都。
知道你的死讯是在我们分手的半年后。半年前我们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起因大概是类似于饭菜太咸这种小事。你像发疯的野兽,双眼通红,随手抓起桌上的花瓶就往我脑袋上砸。
痛感抵达神经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分手,随即眼泪和血一同淌下。
我瘫坐在地上,睁不开眼,只觉今年岭南的七月前所未有的冷。咆哮声和各种东西破碎的声响在我耳边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很绝望,也很疼,我希望你能抱抱我。你抱抱我,我就什么都能原谅。
可我最后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你的名字,然后我说,我们分手吧。
整间屋子霎时安静下来,很久很久,你摔门而去。
你好像哭了,抑或是我听错了。那些微弱的呜咽让我在很多个夜里辗转反侧,泪水涟涟。
这样过了半年,我渐渐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
周末的时候,我抽空整理了下屋子,在猫窝里拾到一把异常眼熟的钥匙。是你衣柜中那个保险箱的钥匙,箱子我一直没扔。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保险箱,发现了你隐藏于青天白日之下所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你的病情诊断书、你的遗嘱、你的房产证和刻有我名字缩写的铂金戒指。
我双手颤抖地翻开病情诊断书,“胃癌晚期”四个字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只一眼就扎得刚刚结痂愈合的心脏鲜血飞溅,四肢百骸疼得厉害。前所未有的悲伤掀起浪花,轻而易举将我淹没。我哭得不能自已,想起分手前那段时期你反常的举止和日益暴躁的性情,一切的一切,都拨云见雾。
之后我终日郁郁寡欢,住进了疗养院,成为抑郁症患者。我躺在病床上,盯着白森森的天花板和白森森的灯管,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我耳边常有花瓶破碎的泠泠声响,夹杂着不知何人的呜咽。我夜夜难眠,一阖眼视网膜就会出现短暂的幻影,关于你的,历历往事。
父母在冰岛來返不便,姑姑倒是经常来看我,跟我说话。她说:“铭延一年前就查出病了,是家族遗传,只不过他自幼父母双亡被送去了福利院,没人知道他有遗传病。他说这是命,逃不掉的,所以早早地就立好了遗嘱,把全部身家留给你。他不让我和你姑父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他想瞒你一辈子的,但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低头拭泪,哽咽道:“之问,铭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姑姑,现在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安铭延,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2022年,我出院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鲜少提及你。亲戚朋友都以为我已经忘记你了,有些时候我也这么以为。父母年事已高,希望我嫁人,我便开始无休止地相亲。
相亲的结局你是知道的,我被退婚了。
而此时此刻,站在你的墓碑前,我将那些写给你的信一封封烧毁,希望字里行间的想念可以随轻烟飘去你身旁。
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眼泪,忍不住求你。
安铭延,你回来好不好?
我收回那句分手,我真的好想你,猫也想你,姑姑和姑父也想你。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陪着我长大,却留我孤身一人在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缓缓变老。
安铭延啊,因为思念你,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让大楼看起来和路人一样渺小,让不好看的树和好看的一样渺小,让不快乐的人和快乐的人一样快乐,让你在我眼里像一颗星星。
而现在,我要凭借着你留给我这最后的一点星光,去找回被丢弃的自己,去创造余生更美好的难忘了。
再见了,安铭延。
END
文/乔瑟琳 来源:《南风》杂志【遗梦信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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