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1)

作者

杨文娟

1

宝钗是最早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

她出身皇商,却俭素质朴。她的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皆无,床上挂的是青纱帐,案上供的是清菊;她的衣服半新不旧,通身不见富丽闲妆,不爱熏香,不爱花儿粉儿。她奉行的是“极简主义”、“断舍离”,因为看到了世界真实的空无,她已然超脱物欲。

她在将笄之年的生日宴上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都说她有心投贾母所好,故点些热闹戏文,连宝玉也不以为然,嫌这出戏太过热闹,她却说宝玉不懂戏,这出戏铿锵顿挫,不但韵律好,词藻更妙,并不是只有热闹,接着便念了戏里的一支《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2)

只有十五岁(实则十四周岁)的宝钗,不但能鉴赏热闹戏文中词藻的妙处,更由此洞见繁华场中世事的虚无,她超逸的成熟,源于她的了悟空性。宝玉听了这支曲子称赏不已,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为他播下参禅悟道的种子。当宝钗看见宝玉写的偈语: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

在宝钗看来,道书禅机“最能移性”,禅言偈语视为“疯话”,此方才是大彻悟。

世相如幻,色空无二,心中无物,便无尘埃,了无挂碍,何所以悟,何须去参。禅是什么?喝水吃饭、行住坐卧,禅是一支花,禅是西边月。

宝钗不参禅,她有着天然的悟。她说宝玉“悟了”,其实宝玉是自以为觉悟,此时的他离“悬崖撒手”还尚早呢,不过一时之感而已。宝钗也明知如此,但见宝玉性本乖张,不流于俗,若再被道书禅机移性,着于外相,流连于“悟”的表面,势必更偏离正途。万象虚空,但人不能沉溺虚空,所以她不赞成宝玉参禅的行为。

其实,当宝钗说宝玉“悟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将来的他们,历经结合分离,在家出家,看似分崩,实则殊途同归。只是此时他们都未能觉知而已。

宝钗是比宝玉更早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

2

了悟之后呢?

从了悟到回归苍茫大地之前,还有一段漫长却又转瞬即逝的时光。在那时光的长河里,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是沉潜避世还是归于虚无?

三姐耻情而觉,回归情天;湘莲因情度化,遁入空门;宝玉悬崖撒手,做了和尚……宝钗呢?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了悟之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她把一切落到实处。

父亲早逝,家道日衰,兄长不成器,她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挑起家庭重任,为母分忧解劳。她大方豁达,乐于助人,对上周全,对下体贴;她依照贾母的喜好行事,抚慰王夫人的情绪,帮助湘云办螃蟹宴,接济拮据的岫烟……

探春在大观园实行经济改革时,她提出利益分摊也得惠及园中没有出力的婆子们;金钏儿投井,她拿出自己的新衣服给亡者装裹;哥哥从江南带回的土仪,她挨门送到,不遗漏一处,连神憎鬼厌的赵姨娘也给备上一份;黛玉湘云连当票都不识,她却对当铺的经营了然于心;她想着犒劳伙计,酬谢生意伙伴;白天对长辈晨昏两省,承色陪坐,探望姊妹,闲话问候,夜间于灯下做女红,劳至三更方寝……

作为贵族千金,她的生活里不仅有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如此勤谨,如此忙碌,分内之事,家族之事,杂事俗事,无一不思虑妥当,周到备至。

即便将来家族败落困顿不堪,她也能处变不惊安之若素,依旧过好当下的日子。她知道生活没有意义,一切营营役役的背后是无尽虚空,她知道赋予生活意义也同样毫无意义,但她明白这一切便是人生之全部意义。

所以她勤勉自律,认真做事,圆融做人,日复如是;所以不论身处富贵还是陷入窘境,她都能怡然自处。

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3)

她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道,被诟病为“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此言甚重,真个冤哉枉矣。

宝玉不明白,其实宝钗并非指望他以此安身立命,冀图飞黄腾达,更不是利欲熏心,贪慕荣华,而是她懂得,只有履行传统普世价值观中的仕途经济之道,才有可能通向真正的自由。

这类似于今天所说的自律与自由之间的关系:自律是对自由意志的一种挑战,也是对自由意志的一种捍卫。宝钗希望宝玉以仕途经济之道来防御这个世间,以实现个人意志的最大自由度。

可惜待宝玉明白之际,他已陷入茅椽蓬牖举家食粥之境地了。没有安身立命的根本,连基本保障尚不可得,何谈自由。彼时宝玉不懂宝钗的苦心,反而对她多有误解。宝钗屡遭恶言,却并无芥蒂,过后对宝玉的态度仍是照旧。

这固然是她的涵养所致,但实际上也是因为她并不看重宝玉,不将他放在心上的缘故,基本上她视宝玉与众姐妹无异,甚至视贾环亦如宝玉。说她处心积虑想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不过是某些读者脑洞大开罢了,她何尝看得上宝玉?

她对人人都周到体贴,一视同仁的好,连动辄怼天怼地的赵姨娘都对她赞不绝口,夸她“会做人”,因其人情练达,浑厚端方,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她对每个人的视线都是俯视的,可与她平等对话的人,寥寥无几。

她说凤姐不识字,不大通,说宝玉是富贵闲人,无事忙,认为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说探春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她同情湘云在家做不得主,诫导岫烟要从实守分……

她俯视众生,看得通透,却并非自视甚高,而是世事洞明。通观一部红楼,能让她看重的人,几乎没有。

3

几乎没人能让宝钗看重。

说“几乎”,其实还是有的。

有人说那一定是元春了。

元春省亲,举办了个诗词创作大赛,众姐妹与宝玉皆题匾赋诗。宝玉写了一句“绿玉春犹卷”,宝钗瞥见,提醒宝玉,元妃因不喜欢“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这会子用“绿玉”二字,岂不是和她争驰了?让他赶紧换个字眼。

宝玉一时想不来,宝钗就叫他把“绿玉”改成“绿蜡”。偏宝玉这时脑子秀逗,想不起“绿蜡”的出处,宝钗遂又把典故告诉他,笑他今夜才不过如此,若将来金殿对策,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难题解决,宝玉高兴得要叫她师父,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笑道:“……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个姐姐来了。”

冯其庸先生对此批:宝钗声口,不忘金殿对策,艳羡贾妃的荣耀,此虽随口而出,实是真情流露也。连冯老都说宝钗艳羡元春。那能让宝钗看重的人,定是元春无疑了。

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4)

元春出身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族,品貌才华一流,因孝贤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后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身份极为高贵。元春封妃,使贾家的政治地位达到了最为显赫的高峰时期,一时荣耀无比。

宝钗也有过“待选”经历,共同的经历也许会让她们两人产生某种亲近之感,尤其是宝钗,她或许视元春为榜样,也想走由女史而封妃的道路,但并非是艳羡皇家富贵,而是想像元春那样挽救处于下坠过程中的末世家族,这或许是宝钗曾经有过的志向。从这点来看,宝钗有追慕元春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但宝钗的心胸意志要比元春强大。元春在归省大观园短短几个时辰里,多次表现出满眼垂泪,呜咽对泣,忍悲强笑,哽咽悲啼,泪如雨下等情状,还说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又羡慕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现在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话里颇有怨怼之意。

宫廷斗争腥风血雨,元春一路走来的艰辛困苦不难想象,此时乍见亲人,悲喜交集,涕泪悲泣,本是人之常情。但也可以看出数次在家人面前作悲苦状的元春,其性格是比较软弱的,也较为悲观消极,且在众人包括众太监宫女面前作此哀怨之态,足见其欠缺了一些政治敏锐性,也可推测出她并不擅长御前争宠、后宫争斗等这些需极尽心机手段才能之事。

后来贾府的经济状况已捉襟见肘,宫里的夏太监还常来府上打抽丰,明目张胆地索银更加重了贾府的经济压力,说明元春在宫里的地位是在走下坡路,甚至已经失宠,这与其不够坚韧的性格是有关联的。

若是宝钗处在元春的位置,她会比元春做得更好,其冷静坚毅又随分圆融的性格意志,能让她走得更远。

对于一个在精神上比自己弱小的人,宝钗大约不会去艳羡。她只是尊重元妃,这种尊重源于对皇家威仪的敬畏和对家族“大姐姐”的敬爱,譬如她故意说元妃出的谜语难猜,譬如从不爱装饰的她会把元妃赐予的红麝香串笼在手腕上,都只是出于一种尊重。

这样看来,元春并不是宝钗看重的人。

4

宝钗当然有她看重的人。

这个人就是黛玉。

宝钗入住贾府之初,因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大得人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后又因金玉良姻之说,把宝钗视为最大的“敌人”,时常挤兑她,让她下不来台。

去清虚观打醮,贾母看见张道士奉送了一件金麒麟,说好像看见谁家孩子也带着一个,宝钗说湘云有一个。探春赞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就冷笑说:“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黛玉尖刻,暗讽宝钗留意“金玉”之说,而宝钗“装没听见”,不露声色,有城府,也有容量。

宝玉挨打,宝钗疑惑是薛蟠挑唆,激起薛蟠满腔怒火,口不择言,一气之下说出宝钗有意于宝玉才如此袒护他,气得宝钗哭了一夜,第二天碰见黛玉,又被讽刺:“姐姐也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刻薄她,也不同她计较,并不回头,一径去了。黛玉自己的眼睛哭成桃儿一般,此时尚未消肿呢,还能来刻薄宝钗,何况宝钗的眼泪并不是为宝玉而流,只好说黛玉还挺会“欺负”人的。

总之黛玉对宝钗就是各种不爽,讽刺“金玉”,讽刺“冷香”,讽刺“罗汉真人”,归根结底是出于对自身爱情的不安全感。

宝钗对黛玉的敌意向来都是不理会,不计较,随她去,只有一次,宝玉拿宝姐姐比杨妃,激怒了宝钗,黛玉遂了心,面露得意之态,宝钗便用“负荆请罪”的典故讥讽二玉,算是回敬,这是宝钗唯一的一次反击,主要还是针对宝玉的。

除这次以外,宝钗对黛玉的各种小性言行都是报以宽容体谅之情的,这固然是因她有着极高的修养,对这些小打小闹不在意,但更深层原因其实是宝钗喜欢黛玉,故能包容黛玉性格里的这些小缺点。

第八回,宝玉黛玉去探望病中的宝姐姐,在薛姨妈家吃饭,宝玉喝酒正酣,却被李嬷嬷劝阻,宝玉扫了兴,心中不自在,黛玉就怼上了李嬷嬷:

“‘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留着呢。这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

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你必要管着,想是怕姨太太这里惯坏了他,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5)

宝钗这一笑一拧,是赞是爱俱在此。甲戌有批: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黛玉)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

黛玉口齿伶俐,灵动俏皮,蕙质兰心,宝钗对她是颇为欣赏并喜爱的。她还对黛玉说过:“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此言发自肺腑。

“颦颦”是宝玉为黛玉取的字,却是宝钗叫得最多,她经常亲密地称黛玉为“颦儿”、“颦丫头”,怜爱之心油然升起。

黛玉行酒令时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上的话,宝钗记在心里,过后提点规劝黛玉,唯恐她看了杂书移了性情,失了闺阁体统,正是出于对黛玉的关爱与保护。“牡丹”、“西厢”在封建时代被视为淫邪禁书,侯门千金是绝对不能读的,若看过此书又被张扬出去,这贵族世家的脸面名声怕是没处搁了。黛玉深谙此理,她是接受传统儒家教育成长起来的贵族千金,再率直本真,也不会不遵循礼法。

对于宝钗的良苦用心,她是能领会并接受并大为感激的,从此两人“孟光接了梁鸿案”,芥蒂消除,成为赤诚相对的好姐妹。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是二人关系的分水岭,也是二人的“破冰之旅”,黛玉从此不再找茬较劲,不但与宝钗亲密有加,还爱屋及乌,赶着薛姨妈认妈,又把宝琴当妹妹,宝钗则更关心黛玉,关切她的病情,为她送燕窝洋糖,送分量加厚的土仪……

黛玉解开心结,对宝钗尽吐心声,真挚诚恳,连与宝钗共饮一只茶杯都毫不介意,要知道林妹妹可是一向爱洁成癖的,可见她是真正接受了宝钗。宝钗呢,她本来就看重黛玉,欣赏黛玉,“破冰”之后就更喜爱黛玉了,她会开黛玉的玩笑,说哥哥薛蟠相准了她,想让她当嫂子,有人说宝钗虽是说笑,却是居心不良,意图打击黛玉。其实宝钗此言正说明了两人已成为真正的金兰姐妹,闺蜜之间才会开如此亲密的玩笑,这再正常不过了。

自此黛玉对宝钗既敬且爱,宝钗对黛玉既怜且疼,她们相互体恤,相互欣赏,惺惺相惜,呈现出一幅其乐融融、岁月静好的温馨画面。

5

黛玉接受了宝钗的友情,是有感于宝钗对自己的教导与关爱之情,还因为此时的她与宝玉之间已无猜忌,是以“放心”。而宝钗对黛玉却是一直喜欢并欣赏的,宝钗为何如此重视黛玉?因为她们的才情品貌,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她们有着对等的精神世界,她们是可以平等对话的知音。还因为“无情”的宝钗对“情情”的黛玉,有着某种莫名的幽微的向往。

宝钗两面性 宝钗艳羡谁(6)

黛玉的屋子布置得雅洁可喜,软烟罗糊在窗上,如朝霞般绚烂,书架上磊了满满的书,饶舌的鹦鹉吟诗诵句,外出的大燕按时归来,屋外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翠竹环绕。黛玉爱读书写诗,爱小动物,爱花儿朵儿……连凋零的落花还要拾起掩埋;她待人真诚,视紫鹃为姐妹,与香菱亦师亦友;她爱哭爱笑,率真自我,恼了好了,全凭本心;她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她绝代姿容,稀世俊美,她一哭,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凡人谁可如此?对了,她本是绛珠仙子。

宝钗通达透彻,她自可安然地活在尘世之中,无悲无喜,但她对生命真正的有为与空灵,还是会遥望,感知,或者向往。这大约就是一个凡尘之人对缥缈仙子的某种思慕之心吧,即便她已然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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