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人
方雁离
1
晶晶侧卧在李柏旁边,微仰着头,面部抵着李柏的鼻翕,像个人那样睡着了。
不要把晶晶送人 —— 这是妻子陈星临终前一直的愿望。
当时,李柏只是为了让妻子安心些,便顺口应承下来。不要说只是留下一个小动物,就算要抬手去够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哄着她把星星捧到她手上。
三年前,他的妻子陈星才三十三岁,就患上了子宫内膜癌。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在检查出癌症前的两个月,例假来了就不见走,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又接上了新的例假期。他们都没太在意,陈星说她在部队当兵的时候也出现过血淋不尽的情况,吃点调经药慢慢就好了。可直到新的例假期过了,血还在每日淅淅沥沥。她到医院做检查,结果诊断为子宫内膜癌,需要马上做手术摘除子宫。
摘除子宫,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非常抵触的。结婚九年了,在他们正打算把生孩子纳入人生计划的时候,疾病说来就来了。尤其是陈星,她觉得这不仅仅剥夺了她作为一个生身母亲的权利,似乎连同她作为女人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她由此陷入到一种慌乱不安的情绪中,生怕李柏对她的爱亦连同子宫一起失去。
手术请了全省妇科肿瘤最好的专家,子宫动脉以上部分腹腔镜切除,动脉以下部分阴式切除,应该说做得很细致很成功,可一年不到,癌细胞就转移到股骨头,肝肾。李柏从没想过陈星的病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他以为,陈星服过兵役,身体年轻体质好,只要保持愉快的情绪,癌细胞就不会再找上她。他忽略了一个女人失去子宫后患得患失的悲伤,也不知道癌细胞最迷恋的恰恰就是年轻的肌体。
春天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李柏带陈星去轿子雪山游玩。就像冰雪的融化在吸收热量的同时也吸走了陈星的能量般,从轿子雪山回来之后,陈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转眼医生便宣告了她在人世间弥留的最长和最短时间。
现实从来无情。就这样,他上班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晶晶和陈星作伴。
“姐姐一个人,你不许到处溜达,在家陪着姐姐哦。”
一贯到春天就必得出去求偶的晶晶,像是听得懂李柏的话,更像是知道陈星时日无多似的,真的就哪儿也不去,每日守在她身边。“喵 —— ”它像一个认真思考的孩子,仰着头听李柏说话,然后抬起手,抹一把脸,跳上沙发,窝在陈星双腿上,拿鼻子和脸去蹭她的手背,伸出细小、布满倒刺的舌头舔她的手指。
晶晶是只布偶猫,李柏花一千四百块钱买来的。白色和灰紫的双色毛发,眼睛周围颜色很深,眼瞳大而圆,白天像两颗大蓝宝石,到了晚上,随着灯光的明暗发生变化,有时候变成粉红的水晶体宝石。陈星说给它取名“宝石”,但李柏说,陈星的谐音是“晨星”,也是家里的“宝石”,亮晶晶的宝石,由此他们给它取名晶晶。这还是他们才结婚那一年,因为李柏他姐姐家的小姑娘当时特别爱猫,一直跟她妈妈说要养猫,她妈妈不同意,小姑娘便在舅舅给她奖励之前,请求舅舅舅妈养只猫,她得空了就可以来找猫玩。可晶晶买来不足两个月,和小姑娘没见过几次,李柏姐姐工作调动,他们就搬到隔壁市里去了。
这么多年,晶晶长得四肢粗壮,又大又圆,加上他们一直没要孩子,它便像他们的家庭成员一般,除了他们上班之外,其余无论去哪儿,几乎与他们形影不离。连出门旅游,朋友聚会,他们也会带着它一起参加。
而陈星是圆脸,苹果肌圆,眼睛也圆,只有鼻头尖尖的,时间长了,朋友们总说她家的布偶猫是望着陈星长的,越长越像陈星。李柏却觉得,是陈星越来越像猫了,神情、动作,尤其是陈星躺在床上的时候,无论是侧躺还是仰面,腿脚伸开还是弯曲,都呈现出乖巧迷人的猫相。猫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猫。他说陈星“前世一定是只猫,大布偶猫”。陈星很喜欢这个说法。
“哥哥一个人,晶晶要陪着哥哥哦!”这些年,每当陈星出差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对晶晶说。
就像李柏难以想象没有陈星他将如何生活一样,陈星一想到李柏将要在到处是他们生活印记的房子里一个人形影相吊,她就搂着晶晶,“陪着他,就像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这样说的感觉非常奇特,她觉得仿佛她钻进了晶晶体内,透过晶晶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李柏每日的生活起居一样,她在这样的感觉中寻获到一丝慰藉。
“不要把晶晶送人,让它代替我陪伴你。”
“不送,放心吧,不会送的。”
“让它一直陪着你吧。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
“一定不要送人啊,就算是你的外甥女也不可以。”
又过了两个月,癌细胞侵入陈星大脑。她只能完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被癌细胞侵噬的大脑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有时候近乎疯癫。她整个人完全脱形了,双颊凹陷,眼睛像两个大窟窿,身上连一点肉也看不出来了,整个人就是一副会动的包着皮的骷髅架。
晶晶尾巴环着身子,静静地趴在陈星臂弯里,陈星从被窝里伸出幽冥般全是骨枝的手掌,颤颤巍巍爬过肋骨架,抚在晶晶背上:“一定要照顾好哥哥啊。”李柏忙伸手覆盖住她,晶晶杵着一只腿站起来,发出像小孩悲伤时哼一般的声音,够着头去舔陈星的下巴、嘴巴、鼻子和眼睛。
没过几天,陈星便离开了人间。
从李柏的工作来说,不算特别忙,但也免不了加班和出差。他遵照妻子的嘱托,给晶晶换了个自动下食的猫粮器,这样出门三四天没问题,若是超过一个星期,情况就不太好,食物是一方面,换猫砂更是问题。没办法,他找到了托管机构,还拜请托管中心,如果遇到合适的主人就帮他把晶晶卖了。可第三天,托管中心就打来电话说晶晶生病了,要他去看一看。
三日来,晶晶不吃不喝。它瘦了一大圈,恹恹的,眼睛幽怨无神,身上的毛也没打理,一看见他就腾起身,号叫着,扑进他怀里。他抱着它,喂它喝了牛奶,只要一放下,它就耷拉着尾巴一动不动,眼泪流到鼻子旁。“这种猫我们见过,离不开主人,离开会死的。去年有一只,看到它主人来了,很激动,腾起来扑往它主人的方向,结果倒在地上就死了。”托管中心的人说,“还是带回去养着吧。”
回到家的晶晶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在他下班回来时,从正对门的窗台上跳下来,竖直了尾巴,移动着婀娜的身体,双眼含情,一步一款地迎向他。若是他出差两三天才回来,它的尾巴不仅直,而且尖,欣喜若狂的,一个劲地用头和身体来蹭他,舔他的脸。在书房看书的时候,晶晶也跟着他,跳到他身上,脖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若是他腾出手来轻挠它的下巴和两颊,它便眯闭着眼睛,咕噜声也愈发地大。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李柏突然被单位派出外地学习二十天。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再把晶晶送到托管。而是联系了与晶晶熟识的姐姐一家,把晶晶送到她家去寄养一段时间。
“乖,这次一定要听话,学习结束就接你回家。”晶晶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把猫粮、猫生活用具、猫玩具一一收拾打包。它表现得紧张不安,冷一声热一声地叫唤着。坐在客车上,晶晶趴在他胸口,两只前腿向上巴着他,像个人吊在他脖子上。那一路,晶晶睡得不太踏实,身子时不时地抖动一两下。
这期间,他过两天打个电话问一下晶晶的情况。外甥女也给他打过几次视频电话。晶晶把头凑在视频前,咪耶咪耶地叫着,研究着看怎么可以通过手机钻过去李柏身边。
外甥女说,晶晶每天坐在窗台上。他说这是晶晶的习惯,它喜欢坐在窗台。外甥女说,不,晶晶在等人。它总是看着院门口,只要有人进来就趴着身子,巴不得将玻璃顶个洞把头伸出去。只要家里门一响,它就从窗台上跳下来,看看进来的人,再闷闷不乐地回到窗台上,继续瞪大眼睛注视着窗外。舅舅,它就是在等你,眼巴巴地等着你来接它呢。
“原来,它是在等我回家。”以前陈星在世的时候,它等到陈星就可以了,陈星不在了,它就天天等我了。李柏突然明白,为何每次下班回家,晶晶都坐在窗台上,突然跳下来迎接他,他一直以为窗户向阳,晶晶喜欢窗台上暖和,谁知竟然是因为他家的窗台正好对着小区大门,晶晶在那里可以看到他回家。
眼看晶晶和姐姐一家相处还算愉快,李柏又生出了想把晶晶送给姐姐一家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在他去姐姐家的时候又彻底打消了。
“总是趴在窗台上嗷嗷地叫。好像它要打电话似的,老是来抓我手机。那天我顺手将手机放在鞋柜上,它生生从鞋柜上扒拉下来,给摔碎了。”姐姐很无奈。
“你一来它就不要我了。你看你看,拽都拽不动。”外甥女提着晶晶的脖颈。晶晶不理她,使劲沉着身子,紧紧挨着李柏。她多拽了几下,晶晶的毛发突然直枪枪地竖起来,脖子里轰轰地响,吓得外甥女赶紧放手,离它远远的。
“它会像我一样,等你回家的。”看着晶晶,李柏想起了妻子说过的话。再想到妻子的离开,回忆起一家人的祥和温暖,他突然有一种和晶晶相依为命的悲伤感,同时,也有了一种幸福的欣慰感。
2
晶晶坐在斗柜上,在妻子陈星的照片旁边。
“小傻瓜,就怕我闲着没事做呢。”
“赚钱养家很辛苦的。”
李柏把晶晶捣在地上的青苔和泥土归回到花盆里。每天,花盆里的土都被捣在地上。以前妻子在世的时候,因为有妻子跟着晶晶收拾残局,他从来不在意它的这些毛病。花盆里的文竹长得很茂盛,为了防止晶晶捣乱,也避免文竹有干枯细碎的叶末掉入晶晶的眼睛,文竹的枝子修得很高,盘在铁丝上晶晶够不到的位置。
有时候,李柏想把家里的盆栽扔了,但想到都是妻子生前最爱的植物,她在栽培上花了很多工夫,便觉得不舍。再说,妻子还说过,“空荡荡的房子里一株植物也没有,就好像空间死了一样。”“植物、动物,就是家里的灵气、鲜活气。”这样回想,他的眼前甚至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他一出门,这些事物无事可做,就聚在家里开万物大会。的确很有意思。
“我都听见花盆骂你了。”他说给晶晶听。
“看看,看看,线团最高兴,你,就是线团放荡不羁的理由。”他声音宠溺,拍拍花盆,再把乱蓬蓬的线团整理好。
“……今天,去参加小鹿的婚礼。那场景,像个童话里的冰雪世界,想想我们结婚那会儿,发个请柬、定个餐厅,往门口一站,端些糖果,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吃个饭就结束了,现在年轻人的婚礼,可奢侈了。”
说着说着,李柏对着晶晶说话的语调,就变成了像妻子还在世时与她说话的语调。晶晶后腿伸得直直的,肚皮贴在他的大腿上。时不时地,抬着头,对着他回应一声,再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巴或者小腿。他想起妻子活着时,将头枕在他大腿上,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一面按遥控一面听他诉说外出一天的见闻。
“让它一直陪着你吧。就像我在你身边。”再也不见妻子了,只剩下晶晶。
他拍拍晶晶的脊背:“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晶晶伸直前爪,身子往下压,伸个大大的懒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唉,妻子在沙发上躺靠久了,起身的时候也总要这样伸懒腰的。
他抱起晶晶,将它放在床上妻子的位置。
陈星在的时候,为了方便恩爱,他们把帐子放下来,将晶晶隔在帐子外面,让它睡在自己的小窝里。陈星不在了,他也不再放下帐子。晶晶总是跟着他爬上床,睡在被窝上。
“小可怜,来,跟我一起睡吧。”他把它挪进被窝里。
“晚安。”他抚摸着晶晶软绵绵热乎乎的身体。在黑暗里,迷迷糊糊中,他总是产生一种和妻子同床共枕的错觉。晶晶软绵绵地往他胸前拱,鼻子贴到他下巴上,舔舔它的下巴,再够着舔舔嘴巴和鼻子。
“嗯,我想你了。”李柏抱着晶晶。很多的夜晚,在他的梦中,妻子活得好好的,死亡与她毫不沾边,她躺在他怀里。等他醒来,发现他抓着自己的身体不能自已。在那样的黑暗中,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羞愧,默默地,忍不住流出泪来。
一年半了,他没碰过一个女人,将压抑的情感错觉寄在晶晶身上。说话、做梦,他觉得越来越痛苦。
同事、亲戚朋友建议他再婚。他们遇见合适的女人,也会来跟他说,给他介绍。但一想到与妻子的恩爱,他就没法产生与别的女人交往的兴趣。
“我最爱的女人一定是你,不可能有别人了。”他爱抚着晶晶的脑门,对着黑乎乎的空气说。“喵(爱) —— 嗯(你) —— ”“喵(爱) —— 嗯(你) —— ”晶晶的语言很奇妙、很温柔、很妩媚。它伸出小舌舔他的手腕。他忍不住拉起它的前腿,杵着它的腋窝,把它抱起来去亲吻它。
也许,是该重新找个妻子了。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心都会出问题。“我们那么相爱,你一定希望我好好的。希望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这时候,他不敢看晶晶的眼睛。
3
李柏在工作中认识了杨芳。
杨芳是正凯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三十九岁,比他年长一岁,离异,有一个女儿,女儿跟着前夫一起生活。杨芳给他的印象,身材丰满高挑,打扮十分讲究,工作上思路清晰,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他这样评价她:与她交谈沟通不费力气,说一她能知四,是个很有魅力的知识型女人。也许与她的职业特性有关系,也就在他们谈完工作喝茶闲聊的间隙里,他就不由地将妻子陈星已经过世的事情对她说了出来。
“一个人,回到家也没有说话的地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就像她还在家里听着我说话。”
“女人要管的琐事可多了,你一个大男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怎么办呢?”
“还好有只猫陪着我。”
“啊?我也很喜欢猫,以前养过一只,后来一个人,太忙了,照顾不过来。你一个男人,照顾猫很麻烦的。”
“还是只布偶猫。”
“布偶猫黏人,属于长毛,不好打理。而且它的胃很脆弱。”
“是这样。这确实是件伤脑筋的事情。我答应了妻子不把它送人的。它离了家便不吃不喝,绝食。”
“答应了的啊?答应了我就不好说了。你和我不一样,大部分走到离婚这步的女人,两厢决绝,很难再留恋过去。而深爱的人因疾病或者意外死亡却不一样,留给活人的全是念想。”不知怎么了,听着杨芳说话,他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杨芳在他家里活动的画面,收拾衣物、把洒落在花盆周围的泥土和青苔扫起来、拿着大型滚动粘毛器在床上粘毛,她在他家里做着他的妻子陈星做的事。
“猫是有灵性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舍弃,主要在你,让它多离开几天,不要去看它,狠狠心,等它习惯就好了。”杨芳一副很欣赏李柏的样子,她被李柏对妻子的忠诚感动了,她觉得以她对男人的了解,深爱妻子又因疾病或是意外失去妻子的男人,就算妻子一直活在他心里,对再婚的妻子也会格外爱护和珍惜。
“是。她怕我孤单,说是让猫代替她陪着我。”“不过,也确实如此,有它在,每天回家,就像妻子仍然在家里等着我一样。”说着说着,李柏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 —— 很奇怪,此时一提到晶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股气,仿佛晶晶是个障碍物,横亘在他的生活里,拦着他找女朋友般。可是话一停下来,他就为自己突然而来的烦躁情绪感到自责 —— 好像妻子在他面前,听着他说话,看穿了他的内心似的,这感觉很糟糕。
可他才三十七岁,身体和事业都是最旺盛的时候,这样一个人过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他不知道,在杨芳听来,李柏此时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觉得感动,觉得这个男人忠诚、可靠。
在和杨芳约会几次之后,杨芳主动提出:“我们买菜去你家里做饭吧,老在外面下馆子,一是浪费,二也不一定健康。”李柏知道,杨芳这是释放出要跟他一起过日子的信号了。这让他很是高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有想跟她进一步发展的想法。
回到家,晶晶从窗台上跳下来,尾巴竖得笔直,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李柏奔过去。李柏让开身,将杨芳让进屋内。“晶晶,家里来客人了。”李柏热情洋溢,边锁门边说。
“快,跟姐姐打个招呼。”
晶晶看到陌生人,尾巴慢慢耷下来,调转方向,旁侧着身子往沙发边去,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它跳上沙发,蜷在角落,静静地,貌似盯着别处,眼睛里的戒备却始终没有放下。
李柏招呼杨芳坐下,然后忙着收扫花盆周围的泥土。
“又该换青苔了。”他自言自语。
晶晶天天刨,不久前才换上的青苔也早被撕碎,和泥土混在一起,一地碎屑。晶晶很是热衷于撕青苔,他也乐于配合它,他明白,如果不给它撕青苔,那么家里到处是泥土不说,连花盆里长得好好的文竹也得遭殃。
弄好后,李柏到沙发边,伸手去刮晶晶的鼻子,晶晶怏怏的,懒得理他。“来,听话,跟姐姐打个招呼。”晶晶眯缝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他把晶晶抱起来,面对杨芳的方向,抬起它的左脚向着杨芳摇两下。“就是这样,若是不理它,就来讨好你。若是一回来就逗它玩,就不理人,装高冷。”
“是这样,猫怕孤独,你逗它哄它,它便知道你不会离开它,就又会表现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咯。”杨芳接过他的话说。她凑近晶晶,“嗨,晶晶!呀,晶晶真好看。”晶晶往后蜷缩成一团,耳朵使劲往下压着,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和害怕。“不逗你了。紧张了。”杨芳说着,自顾起身,去看斗柜上陈星的照片。
“你妻子真漂亮。”她细细端详。一会儿,她突然侧过头看晶晶,看看晶晶,再看看陈星,看看陈星,又看看晶晶。“晶晶和你妻子长得真像啊,神似呐。”“是,总是有人这样说。”这么多年,李柏已经接受了这个不算恰当地说法。“陈星和晶晶有缘,可能就像从小领养来的孩子,越长越像自己生的。”他笑言。
“人们喜欢用猫来比喻女人,有的女人天生就有猫性。”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哪儿不好,杨芳停了一下接着说,“很有魅力。”
那天,晶晶一直没有对杨芳放下戒备,它远远地看他们吃完饭,就钻进卧室去了,一直没再出来。
“晶晶呢?”
“可能趴床上去了。”
“……”
“陈星走后,它总要跟我共处一室。偶尔把它关在外面,急得嗷嗷叫。”他一面说一面露出歉意的笑,就像自己说了谎一样。或许正如杨芳所说,晶晶的习惯狠狠心就可以改掉。那么,是他对晶晶产生了依赖,是他离不开晶晶。他突然认识到这一点。就像那些出差的夜晚,在酒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是他。回到家,跟晶晶说着话,听着它、感受着它,睡得很沉很踏实的,也是他 —— 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它总要跟我共处一室”,这样说晶晶,倒像在说晶晶的坏话,他觉得晶晶一定听到这句话了,这着实让他过意不去。
吃完饭,杨芳坐了一会儿便离开。
李柏没想到杨芳走得那么急。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交谈,很多事情可以做。送过杨芳回来,他一直很失落,觉得内心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期待落了空,悻悻然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颓然、沮丧和孤独。
破天荒地,他没有洗漱,也没跟晶晶说话,在沙发上坐着,发呆。发了一会儿呆,就躺下睡了,睡下也没给晶晶挠肚子。那个夜晚,像晶晶根本不存在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他和杨芳相约到湖泉温泉山庄泡温泉。在温泉水的作用下,他们仅仅身着泳衣的肢体不断碰触,两个都成过婚的孤独的人,在温泉酒店度过了心旷神怡的夜晚。直到拿出钥匙开门,李柏的脑袋里还在想着,往后将会是杨芳从里面给他打开房门,迎接他回家。这个场景浮现在眼前,令他心满意足。
晶晶竖着尾巴跑过来。他很高兴,伸手就去摸它的头。它抬起鼻子碰了碰他的指尖,舔舔鼻子,再碰了碰。奇怪的是,它突然显得不太高兴,像不喜欢他指尖的味道似的,垂下尾巴转身走开。下意识地,他抬起自己的手指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
“生气了?你看你,天天弄得乱七八糟。”一地的泥巴和青苔,毛巾撕破了一块。他蹲在地上,抓着擦地巾,看着遍地狼藉,再看看晶晶一副事不关己漠然处之的样子,莫名地,好心情一扫而空。很突然地,内心觉得特别憋屈 —— 每日下班回家,没人知冷知热,却要服侍它,讨好它,把它像祖宗一样供着。一肚子的无名火无处发泄。他大步跨过去,提起晶晶一把按在地上:“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晶晶的脸贴在泥巴和青苔上,嘴里呜呜地,后腿使劲蹬,摇着屁股。“叫你淘,天天淘!”他放开它,它夹着尾巴逃开。
等洗完澡出来,晶晶又坐在斗柜上了,妻子陈星的照片旁边。它看到李柏,显得胆怯而害怕,尾巴夹在两腿中间。看着它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行为感到内疚。他走过去,伸手抚摸它。它不看他,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灯光下粉晶似的眼睛也在往后缩,一层白雾时隐时现覆在上面。他觉得心疼。看向妻子的眼睛,灯光映在妻子的眼眶里,仿佛蓄满了委屈和泪水,对他充满了责备。
唉,这些天都被杨芳占满了。想到和杨芳在一起,在酒店里,沉醉于杨芳的温柔,竟然从来没有想起过妻子,没有牵挂过晶晶,他充满了负罪感。“对不起,我一直是爱你的。”他的手抚在相框里妻子的脸颊上。
晶晶眼睛蒙着一层白雾,一眨一眨地,像在思考着什么。突然,它爬起来,“咪耶 —— ”,拿脸来蹭他,一边蹭一边继续咪耶咪耶地叫唤着,一下一下地,叫得他心酸难耐。“放心吧,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他的手还在相框里妻子的脸上,眼睛却望着晶晶,十分爱怜。
那晚上,晶晶侧躺在他身边,“手脚”舒展,自信而愉悦。关灯前,它还不忘晃一晃尾巴来回应李柏。
4
有了湖泉温泉酒店那一晚之后,李柏又焕发了年轻时候的精神朝气,很快便和杨芳如胶似漆。
又一个周末,李柏叫杨芳来家里说说他们长远发展的事。
杨芳来时,晶晶在玩线团。可能对杨芳还有些记忆,晶晶像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地,眼睛都没抬起来看杨芳一眼。
李柏在厨房忙碌,杨芳插不上手,便拿了逗猫棒去逗弄晶晶。晶晶对这突然造访的热情表现得有些紧张,它放下手中的线团,站着一动不动。杨芳不甘心,继续弄它,晶晶耳朵竖直起来,尾巴炸开。可这天不知怎么了,就算自己养过猫咪,杨芳似乎也不想就此与晶晶罢休,她继续拿逗猫棒去挠晶晶的脚爪。晶晶脚一缩,坐在地上,喵呜一声,头向前倾,竖直的耳朵也向前顶,尾巴啪啪地不停左右鞭打。杨芳一看这架势,知道晶晶不会跟她玩了,觉得无趣,便放下逗猫棒,坐到沙发的角落上。晶晶也不理她,慢慢地起身,走走又坐坐,然后,跳到斗柜上,坐在陈星照片旁,抬起一只腿来,伸出舌头,慢条斯理地梳理毛发,梳理一会儿,跳下来,竖着耳朵和尾巴,迈着坚定的猫步,在房间里,爬上跳下,到处走,到处蹭,巡检着自己的领地。杨芳实在无事可做,也钻进厨房去了。
吃饭时,他们喝了些红酒。等李柏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晶晶忙跑过去,它想跳到李柏大腿上,可靠坐在沙发上的杨芳顺势就贴在了李柏身上,李柏顾不上理会晶晶。等李柏转头看它的时候,它又在斗柜上了,端端地,坐在妻子的照片前面,整个身子拦住了照片,乍一看,像是它自己坐在相框里。粉晶的眼睛比之前要红,又红又亮,要滴血般,“嗯 —— 呜 —— ”似有一些幽怨和忧伤,声音闷在腹腔里,很大很慑人。
杨芳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吓得一下子直起身来。“它怎么了?它不高兴。”她说,“它的眼睛和声音……天呐,她看我跟你在一起不高兴!”
“荒唐!”他似在回应杨芳,又似在批评晶晶。可虽然这样说,内心还是莫名地闪过一丝惊恐。“晶晶,下来!”他不愿承认晶晶表现出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是因为杨芳靠在他怀里。他也不想承认这种说法。再说,就算是晶晶真的不高兴,他又怎么甘心这么美好的夜晚被一只猫给破坏。
晶晶没理他,眼睛转而看着别处,半天眨一下,半天眨一下,冷冰冰的样子。
“不管了,我们进房里去吧。”
“猫的领地意识非常强,刚才我坐着,它就竖着尾巴在我面前到处画地盘,到处蹭……没想到情绪那么大……只要竖着尾巴巡检过的,就是它的……你也在内。”说着,杨芳又有些激动。
“别管它,我们进房间里说话。我就不信,猫还管起人事来了。”
看他们起身,晶晶也从斗柜上跳下来。
李柏顺手把妻子陈星的照片压下 —— 另一个女人在原本属于陈星的领地里,而他要娶这个女人为妻,他害怕看陈星的眼睛,她的眼睛不仅让他自责,更让他觉得她在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房门一关,杨芳就从后面抱住了他,下巴擂在他脊背上,隔着衬衣将嘴里的热气吹进他脊梁骨和脊梁骨两边的缝隙,吹得他骨头痒,心更痒,他转身将她抱在怀里,推着她往后退。他们刚倒在床上,晶晶就叫了起来,在房门口,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矮一声,一边叫一边顶房门,搅得人心慌意乱。杨芳听不下去了,说,“放进来吧,不影响我们。”他却不想让它进来,“那眼睛一看着我,我就……跟个人一样,别扭。”“像陈星?”杨芳突然表情严肃。“这,哪跟哪。”他没想到杨芳会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他一不高兴,胸口的气便堵上了,“根本就没这回事。”他觉得杨芳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陈星,这让他难以接受,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他们被一只猫搅得不欢而散。
杨芳走后,李柏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睡前,他把晶晶的小窝搬到卧室门口,指着小窝吼:“从今天起,你就睡这里。你是猫,不是人,各睡各的。”
黑洞洞的夜里,晶晶趴在门口不停地叫唤,边叫唤边抓房门。李柏几次想起来收拾它,却终归没有起身。也不知闹腾了多久,他们都累了,都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李柏约杨芳在外面吃饭。
“我还是把猫送了吧。”李柏说。目前的情况,哪怕他记着陈星临死前的交代,也不想再把晶晶留在身边了。
“不过,你说过,这是你妻子的临终愿望。”杨芳叹了口气。这声无奈的气息,此时在李柏听来,更加觉得杨芳是个能充分理解他难处的人,这更坚定了他要把猫送走的决心。他觉得,像杨芳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实在不容易遇到。要说猫有醋意,家里到处是妻子陈星的生活痕迹,应该是杨芳吃醋才对。再说,一只猫吃未来妻子的醋,这说出来倒像在告诉别人他是个精神病。
“猫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吧。”接着,杨芳提出来,把家具换掉,陈星用过的东西换掉。“一只猫尚且能吃醋,我和你共同生活的话,我不想生活在她的阴影里。”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其实,猫和人一样的。所有它蹭过的地方,在它的意识里,就是盖上了它的印章,宣告了它的所有权。”杨芳的语言特点,跟她的职业特点总能挂起钩来。“所有权不容侵犯?”李柏笑问。他喜欢被一个精明的律师一步步征服的感觉。
“从换家具开始吧,猫也要明白,所有权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养过猫,我会让这只猫只属于我的。”她的征服欲明白无误地显露出来。
不得不承认,女人一旦有了征服欲,就一定会陷入偏执。以李柏对杨芳的了解,杨芳喜好的家具风格和陈星差不多,都是休闲原木风。可为了和陈星区别开,和家里以前的风格区别开,杨芳请家装定制公司,把家里改成了北欧田园风,文竹换成了一棵长青幸福树。打开房门,李柏甚至产生了一种进错房子的错觉。做完这些,她还把厨房用品、餐具换了个遍。她还给李柏买了几身新衣裳,以前陈星给李柏购置的衣物,连皮夹、皮带、领带等配饰都扔进了小区捐赠箱。洗发水、香皂、牙膏也换了新的品牌。
家里的气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晶晶对焕然一新的“新家”表现得有些慌乱和迷茫。
新买的柜子上,摆上了杨芳和李柏在滇池大坝上看海鸥的合照,陈星的照片被收在抽屉里。晶晶直直地站着,竖着耳朵,耷着尾巴,看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环境。在李柏的引导下,它很快缓过神来,忙着在所有的家具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喵 —— ”从门口开始,它对着所有的东西,一个一个地,一直闻,一直舔鼻子。李柏觉得,相比单位里那个再婚同事的妻子把同事前妻的照片剪成碎片烧成灰烬的情况,杨芳算得上是个大度的女人,她提出来的一些想法也都在他能接受的情理之内,这也让他认为杨芳会是一个与他情投意合的好妻子。
5
准备去民政局领证的头天晚上,杨芳到李柏这里吃饭。照例,他们还是喝了些红酒,也算是庆祝。
吃饭的过程中,晶晶一直不见踪影,安静得让人心慌。
“跑哪里干坏事去了。”李柏四下望了望说。
“刚才我还看到在卫生间。”杨芳够着头,卫生间的门虚掩着。
吃完饭,心照不宣地,杨芳没走。
杨芳洗着澡。李柏到处找晶晶。“晶晶!晶晶!”
一扇衣柜门罅着一条缝。杨芳新买的毛衣被猫爪子撕破,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乱成一团。更糟糕的是,晶晶在衣服堆里撒了尿,它使劲地抓毛衣去盖住被尿湿的衣物。
李柏很生气。“我让你淘!我让你淘!”他提着晶晶脖子,把晶晶拎在半空中,狠狠地抽了两下,晶晶捣着脚,喈喈地哼着,可恨又可怜。
在衣物上撒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
李柏怕杨芳生气,把脏衣服暂时藏起来。
晶晶受了打,耷着尾巴,在客厅里,没精打采地,走两步,停下来理理毛,又走两步。
杨芳站在饮水机前。她看着晶晶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她和李柏的合照合在柜面上,她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相框竖起来安放好。
喝完一杯热水,杨芳走进卧室,她打算靠在床上等李柏。看到衣柜旁角落里的猫窝,她用脚将它扫到门外墙边。然后,她关掉客厅的大灯,只留下夜灯微弱的黄色暖光。再关卧室的大灯,回转身,坐在床沿把床头灯调到最合适的光色。一切氛围都营造好了。突然,她看到晶晶不知何时躺在了她的位置上,圈作一团,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晶晶!”她叫它,声音里带着责怪的严厉。
晶晶抬了抬眼皮,继续躺着。
“晶晶!”急不可耐地,她伸手就想去提它的脖子。
仿佛知道面前的女人要来霸占它的地盘似的,杨芳的手才碰到晶晶的皮毛,晶晶的身体一下子侧往一边,对着她,眼睛睁得很大,“呜 —— ”晶晶龇着牙,耳朵使劲向后拉平,贴着头,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露出尖巍巍的脚爪子。杨芳心里发毛,不能再招惹晶晶。她跺了跺脚:“死猫!”转身出门坐在客厅里。
她没再开大灯。卫生间传来李柏洗澡的声音。
“怎么不先躺下啊?”李柏出来,看到杨芳在黑暗中,“哈哈,等我来抱你进去吗?”说着就走过去要抱她。
“我,想回去了。”
“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了?”李柏在心里盘算,难道杨芳发现他藏起来的脏衣服,她生气了?
他抬手抚弄杨芳的头发。杨芳伸出双手,环在他腿上,仰着头,紧紧依靠着他的小腹。他感受到她的焦虑和不安。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去领证了。”他捧起杨芳的脸。
“可是……”杨芳没往后面说,要说是因为猫让她不高兴,她说不出口。
“没什么可是。”
“我们的照片是你合在柜子上的吗?”
“没有啊。”他看向柜子,“我没动过啊。”
“今天家里有人来过?”不知为何,她明明相信李柏,但就是因为晶晶不高兴了。她想在照片上面找点茬。
“你想哪儿去了。”
“……”
“晶晶总是蹲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晶晶合起来的。”她的想法再一次得到确认。
“应该是,碰倒了,相框小,就合起来了,很正常啊。”
“以前的照片合起来过吗?”
“……以前相框那么大。”
“真没人来过?”
“你究竟怎么了?”
“好吧。还是,把猫送走吧。”
“又怎么了?”
“总觉得怪怪的。”
李柏把杨芳抱起来,往卧室走。“猫在床上。”杨芳低低地说,嘴里的热气呵在他的耳根。她还抱着小小的期待,以为李柏可以轻松地把猫从床上叫起来。
“晶晶,起开。”李柏喊。
晶晶依旧是抬了抬眼皮,没动。
李柏把杨芳放在他的位置上,杨芳怕猫发狂,赶紧站起来。
李柏趴下身子轻轻抚摸晶晶的头,再伸另一只手摸晶晶的肚皮。看晶晶表现得很乖巧,他又轻挠它的下巴和两颊。
晶晶眯着眼睛,脖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呼噜的声音。“乖,今晚你不能睡这里,你得睡自己的床。”“这里是姐姐的位置。你的位置在……”李柏说着抬头找晶晶的猫窝,杨芳示意他猫窝在外面。“晶晶的位置在外面。”他指了指门口。晶晶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抬起眼皮也望了望门口。
他抱着晶晶,将它放进猫窝里。可是他刚起身,“喵 —— ”晶晶便忙从窝里爬起来跟上他。没办法,他又蹲下哄它。就这样,起起落落好几次。可就在他觉得已经安抚好晶晶可以起身进屋时,他突然感到眼前发黑,耳朵嗡嗡地鸣叫,头要爆裂般,他一把扶住房门,倚靠在门边上。恍惚间,他看到妻子陈星在床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杵着头,两条腿一上一下,很是舒展,他心一惊,眨了眨眼睛,使劲摇摇头,才又看清是杨芳躺在里面。
挪到床边,他觉得身子很累很沉。
“有点晕,不知怎么了。兴许是洗澡水太热了,刚才哄晶晶时间蹲长了。”他靠在枕头上,不停地按压太阳穴。
“平时也这样吗?”杨芳也忙扑过来帮他按压头上的穴位。
“平时,没发现,都挺好的。”
“……”
“可能今天太激动了。”他满怀歉意,想用玩笑话来驱散突然而来的不适感。杨芳没有回应,继续给他按压。他也没再说话,闭着眼睛,想着刚才的错觉 —— 可能是妻子过世后,第一次有女人睡在这个房子里的缘故,李柏在心里想着,虽然家里的物件都换了,可妻子的影子还在家里。
要在这个房子里和另外一个女人重复他和妻子以前做的事,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将胳膊伸到杨芳颈下,脑海里出现的仍然是过去把陈星揽在怀里的画面。
显然,杨芳也察觉到他来自心理上的不对劲。
“我还是回去睡吧。”
“别,都躺下了。”
“还是回吧,今晚我总感觉怪怪的。”
“是我的问题。一会儿就没事了。”
杨芳终究还是回去了。夜里,他收到杨芳发来的信息,“那房子里,有你妻子陈星的影子”。
他回:“逝去的已逝去,活着的还要好好生活。”眼前,浮现出的却一直是妻子活着时候的场景。
早上打开房门,晶晶还睡在门外它自己的小窝里。等他抬着早餐从厨房出来时,它又坐在了柜子上。“又合上了。”他走过去,把他和杨芳的照片扶起来摆正,“小心点,不要再碰倒了,别再惹姐姐生气了。”他轻轻刮了刮晶晶的脑门,晶晶伸出舌头舔他,晃了晃尾巴。
6
领了证,他和杨芳就是合法夫妻了。
“晶晶就是不喜欢我。”
“相处久了就好了。”
“我一碰它,它就刺毛。它看着我的样子,我总觉得瘆人。”
“不行明天就把它送托管中心吧。”
“有时候我觉得,答应了活人的话还有反悔的余地。违逆了死人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妥。”
“你又想多了。”李柏决心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状态调整得好多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昨晚未竟的事情补偿回来,一来他觉得亏欠了杨芳,二来他自己也想要释放。
“喵 —— 嗷 —— ”晶晶要进卧室,在门口徘徊,它对着门边的缝隙使劲闻,闻一闻又拿头蹭,蹭一蹭再用力顶。
李柏全神贯注,不想被它打扰。
不大一会儿,门上传来呱嚓呱嚓的声响。晶晶手脚并用,抓起了门板。“嗷 —— 嗷 —— 嗷 —— 嗷 —— ”它的声音越叫越大。“嗷”声太大了,多少让人觉得悲凉。
“都叫出怪声音来了。它不想一个人在外面。”杨芳被叫得有些心烦。
“别管它。惯出毛病来。”李柏更烦。
他们手忙脚乱,晶晶也在外面手忙脚乱。“咣当 —— 砰 —— ”外面传来异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然后,突然静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要不出去看看。”
“可能吓着了。”李柏分了心,“我不信它能翻出天来。”此时,没有什么比杨芳更重要。
“嗷 —— 嗷 —— ”安静一会儿,晶晶又开始叫,又来抓门。
“明天一定要送走。”李柏恨恨地说,杨芳没说话,倒是从床上爬起来了。
“你要干嘛?”李柏忙问。
杨芳没有回话。她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把猫窝拉到床脚。晶晶夹着尾巴,一脸沮丧地跟着自己的猫窝走进来,围着他们的大床使劲闻,闻一闻又舔舔鼻子。闻着闻着,它竖起尾巴,突然跳到床上来。在被子上反复踩,反复闻。接着,它自顾躺到了杨芳的位置上。杨芳看晶晶躺下了,便在床沿上坐下来。谁知,晶晶突然侧身起来,体型变大,毛竖得直枪枪的,背部往上拱起,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吓得杨芳赶紧站起来往后退。
李柏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你睡的位置吗?是你睡的位置吗?”他一把提起晶晶。被提拉的晶晶使劲往下沉着身子,脚爪抠着被子,把在它的地盘上。李柏不管那么多,他不信自己治不了一只猫。他提着晶晶使劲往猫窝里按,“你的!你的!这才是你的!”。
“呜 —— 嗷 —— ”晶晶发出低沉的,如同猎豹般的吼声。李柏之前从没听到过的吼声。他也吓着了,赶紧松开手。晶晶一下跳起来,扑向正朝李柏凑过来的杨芳。
“它就是针对我的!”杨芳用肥皂清洗着伤口,无奈而愤怒。
“都怪我,我不硬来就不会……这畜生,改不了的兽性。”李柏收拾着地上的相框和花瓶的碎片。
杨芳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碎片,又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晶晶。她想起李柏与前妻对晶晶的约定,莫名地打了个冷噤。
“我还是回去吧。”她怏怏地说,声音听上去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语气冰冷、陌生,不容辩驳。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她不会再在这个房子里,不会跟这只猫共同生活,如果李柏不跟她走,她就不跟他过了。
就这样,李柏住到了杨芳这边。
第四天中午,他回到家里,想拿些换洗的衣物。
听到他回来,晶晶没来迎接他。它怯怯地坐在窗台上,毛发凌乱,蓝宝石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比往常出差几天回来的状况要糟糕得多,幸福树下,花盆里的泥土捣得到处都是,树叶也抓落了一些,线团不过瘾,连沙发和沙发上的毛巾也未能幸免。
他看着恹恹的晶晶,像个受了伤害的无辜又无助的孩子,想到晶晶天天坐在窗台上等他回家,他感到心痛,手心一阵一阵地抽搐。
“晶晶!”他走过去。晶晶没动。
“晶晶!”他伸手去抱它。晶晶没有抗拒,他感觉到它在他的怀里颤抖。
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补偿心理,他把晶晶直接抱到了卧室。抱着它躺在床上,顿时,他感到很安心。没多大一会儿,他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西斜,隔着窗帘,照得屋里暖洋洋的。晶晶睡在身边,很难得的,侧露着肚皮,肢体放松舒展,毛发又恢复到整齐干净的样子。不过,因他这段时间没有管理晶晶,它的脚爪、指缝之间的毛长得太长了。他拿来小剪刀,拉着它的小脚,细致地给它修剪。它仍然躺着,一会儿哼一下,一会儿哼一下,很舒服很享受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他也这样给陈星修剪过脚指甲。他怔怔地看着晶晶,像看着他的妻子陈星那样,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看着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他俯身亲亲晶晶小小的鼻尖,就像亲在妻子的鼻尖上。“既然不会回来了,就安心地离开吧。”“难道,你不想让我好好生活吗?这不是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吗?”他在心里,对着床上的晶晶说着他压抑在心里的想对妻子说的话。“我要食言了,我不能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原谅我!我不想这样,一直这样活下去!”他拉起被子,轻轻地,盖到晶晶身上。突然,他死死地,死死地把晶晶捂在被子下面。
晶晶在被子里挣扎。他的心跟着挣扎被撕扯。深深的罪恶感像火山口汹涌的岩浆在激荡。
眼看那挣扎的蠕动幅度越来越小了,声音越来越弱了。突然,他放开手,一把扯开被子。
还好,晶晶活了回来。
太阳从山后面落下去了,屋里的光亮一点点往后隐退。他坐在床上,抱着头,脸上的肉缩成一团。
天黑了,他打扫好卫生,给自动喂食器添加了猫粮,换了猫砂,把妻子陈星的照片放回到柜子上,拿了些换洗的衣物,带上装着他和杨芳合照的相框,离开了家。
又过了一个周,因为他和杨芳要买新房,他不得不回去取贷款需要的证件材料。那天,天一阵明一阵暗,明明要下雨,却一直没下下来。
家里出奇地干净整洁,花盆周围落了两片树叶,没有一颗泥土洒出来,线团没打开,自动喂食器里的猫粮也没动过的痕迹。
晶晶不在窗台上,也不在放着陈星照片的柜子上。
“晶晶!”“晶晶!”他到卧室查看,到卫生间查看,到储物室查看,他打开衣柜、写字台、壁橱、抽屉……家里所有的晶晶藏身的角落,能容下晶晶的角落,都没有晶晶的影迹。晶晶不在了。他心慌意乱,从楼上跑到楼下,在小区里到处寻找,问了所有能问的人,“看到我家晶晶了吗?那么大,那么肥,蓝眼睛,布偶猫……”他一直比划着。他越来越失望。
晶晶消失了,真的不在了。
好像身体里最重要、最宝贵的器官从心上掉落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散开了,就像当初妻子陈星的离开一样,他一下子就空了、垮了。
他把证件材料扫在一边,仰着脸倒在床上,死死地瞪着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下来了,“嚓 —— 嗒 —— 嚓 —— 嗒”,雨水砸在窗玻璃上,冷风从半开的通风口灌进来。
他们搬新家那天,敏锐的杨芳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提出去给陈星上坟。
“看到你开始了新生活,她一定会很高兴。”杨芳说。
上车后,杨芳就靠在他肩膀上,像是睡着了。车里有人低声交谈,有人轻微地打鼾,道路两旁的柏树刷刷往后退,而他在往前行。也许杨芳是真的睡着了,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俩一直没有说话。带着歉意的感激,他时不时地直直身子,以便杨芳靠得舒坦些。在快速闪退的柏树的影子里,他看到了往后退去的过去的生活。
秋日的晴空蔚蓝、深沉蕴藉。陈星的墓地在一片青松挺拔的林子里。“暮光中永不散的容颜”,杨芳蹲下身,把陈星生前最喜爱的雏菊花束靠在碑前,对着绿柱石碑阴上的文字念了出来。她没看到,一只猫从坟上的草丛中跳下来,在对着李柏的坟的侧后方,毫无声息地,竖着尾巴,碧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柏。“晶晶。”李柏没有张开嘴巴,这两个字卡在他的胸腔里。也就三四秒的时间,猫转身往幽深的林子深处快速走去,离开他的视野,在他的世界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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