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多年以来,陆羽不同时代的粉丝群当中,不乏杰出的诗人、学人、茶人。不过,如果陆羽的好友皎然还活着,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被陆羽粉丝群踢出去的男人。
诗人:除了皎然,还有谁会不把陆羽当回事
陆羽是茶叶专家,他写的《茶经》是不是就批评不得?在皎然的《饮茶歌送郑容》中有云:“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
在前互联网时代,这样的诗句在文化精英圈中流传开来,势必会产生各种误读。此诗尤其令人迷惑之处在于:以皎然与陆羽亦师亦友的关系,皎然为何对陆羽措辞如此犀利?既然如此嫌弃,皎然为何还为陆羽《茶经》的写作与出版提供全方位的资助?
这桩悬案成了冷案,1000多年来,人们对此有各种解读。不过,如果皎然和陆羽双双穿越到流行微信群斗图、搞笑或抖狠的时代,这样的句子似乎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我们不妨将之视为纯粹的调侃之语——正因为皎然和陆羽关系足够铁,傲娇的诗僧始终把陆羽的脾气拿捏得死死的,时不时“恃帅行凶”,反正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开玩笑,陆羽都不会因此生气,所以他才会这么写。
不过,若是生在群主大权在握、可以随意对微信群成员“清理门户”的时代,如果群主恰好是陆羽的死忠粉,那么,皎然在发表完类似“楚人茶经虚得名”这样的金句或表情包以后,是否还能活在微信群里,那就难说了。
皎然和陆羽何其有幸,生逢其时,活在没有微博、微信粉丝群的大唐,避免了诸多纷扰。皎然大概是喝陆羽泡的茶喝得太多,因为习惯,反倒淡然,所以才会写出“山僧待客无俗物,唯有窗前片碧云”这样的句子。这话如果今天发在微信群里,免不了又要惹麻烦:莫非将陆氏茶拿来待客,皎然觉得low了?
那些生于陆羽辞世之后的《茶经》粉丝们,被皎然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凡尔赛”,心态崩了没有?是要抱憾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还是该窃喜于“天生我材必有用,注解茶经待我来”?
说来,皎然在唐朝大概做对了一件事情,就是没有亲自注解《茶经》。不然,就没有后世陆羽粉丝们什么事了。
从现存文献来看,皎然是历史上第一个正式提出“茶道”概念者。他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明确使用了“茶道”二字:“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这首诗的写作时间约在公元785年。也就是说,皎然比日本人提出“茶道”概念早了约800年。
身兼陆羽密友、师父和茶文化赞助人,皎然不注《茶经》,是有理由的。如果将大唐的茶文化视为一个重大课题,那么禅门茶道、雅士茶道、宫廷茶道、世俗茶道则属于子课题。陆羽的《茶经》可算是禅门茶道这一子课题的成果。而身为茶文化这一大唐重大课题负责人的皎然写过《茶诀》,此书在当时的文献中多被提及,可惜今已失传。在崇尚饮酒、以酒入诗的大唐,皎然写了大量茶诗,提倡以茶代酒。
大唐的诗歌教材《诗式》与《诗议》也是皎然写的,日本著名留学僧空海于公元806年返日以后,写了《文镜秘府论》,书中大量引用了国内今已失传的《诗议》内容,并尊称其为“皎公”。看来,空海在大唐留学期间虽迷上了喝茶,也恋上了茶诗,但似乎并没有顺便粉上皎然的弟子陆羽。
不过,陆羽的粉丝群,应该也不会太欢迎皎然。皎然能写出《茶诀》,那么,粉丝们是不是还得写出《水诀》《壶诀》《炭诀》才卷得过他啊?
学人:谁比谁的“茶经全集”更能卷
明代从嘉靖起至万历年间,各路大神粉墨登场,对陆羽《茶经》开始做各种增添工作,这些“升级版”大致做法是:在原有《茶经》后面附加其他资料,而题之为《茶经外编》或类似的名目,也有在陆羽的《茶器》卷后加入《茶具图赞》者。
值得一提的是,后世将这些“升级版”《茶经》汇编起来的集大成者,是日本天保十五年(1844)的版本。这个本子之所以在中国得以流传,还拜张乃妙先生所赐。张乃妙茶师于1895年从福建安溪引进铁观音茶至台湾,在木栅樟湖地区进行茶树栽培,从此,那里成为台湾唯一的铁观音茶产区。1916年,张乃妙获日总督颁发的特等“金牌赏”,声名鹊起。嗣后,张乃妙受聘为巡回茶师十年,在台湾普及教习包种茶、乌龙茶的制作技艺。在这期间,日本政府派两位茶师,手持天保15年的这一版茶经全集,拿来对照观摩、探索张乃妙茶师的技艺。最后,这版茶经全集交付给张乃妙茶师收藏。
日本天保15年(1844)由京都书肆补刻的这部茶经全集,图文并茂,前有皮日休和陈师道所撰序言,后有大量茶具图,囊括茶经、茶具图赞、陆羽传、茶经外集、水辨、茶谱、茶谱外集等精彩内容。
1995年,张乃妙茶师纪念馆设立,这套茶经全集逢此契机终于得以补修、复印成集,流通于世,与爱茶人共享。此后,中国茶叶博物馆与张乃妙茶师纪念馆取得联系,纪念馆将日本天保15年的这版《茶经》全集交付给中国茶叶博物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实际上,若论资料的丰富程度,能与日本天保15年这版茶经全集抗衡者,当为清朝雍正年间由监察御史曾元迈及其好友王淇合作完成的仪鸿堂藏版《陆子茶经》本。善本仅存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这版《陆子茶经》附刻史料规模空前,例如在卷之六附录唐诗58首,作者共计30人。其中皎然诗就收了5首,这是只收有1首皎然诗的日本版所不能比拟的。总而言之,仪鸿堂藏版的《陆子茶经》,其注释之多、附录之众,为历代《茶经》版本之最。
从某种意义上说,附录的长度、用于校勘的文献数目,足以说明《茶经》粉丝的专业程度和“内卷”的难度系数。
茶人:“洞茶力”的较量
时至今日,位于湖州的陆羽茶文化博物馆已收藏有100个版本的《茶经》,足足占据博物馆二楼的一整面墙,其中包括著名的百川学海版《茶经》、吴觉农《茶经述评》,乃至小语种如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外语版本的《茶经》。
然而,陆羽的粉丝一向不吝热情与勇气,前仆后继介绍、注解或点评《茶经》,乐此不疲。这1000多年以来,陆羽不同时代的粉丝群当中,不乏杰出的诗人、茶人、学人——高手过招,当然不乏极具观赏性的名场面,越是卷得厉害,越不乏看点。探索热点,从《茶经》中的器物研究,到各版《茶经》精神内涵的解读,无一漏网,各有千秋。近期注解《茶经》的壮举,来自于茶人周重林写的《茶之基本》。
《茶之基本》
周重林 著
岳麓书社出版
谁给了周重林注解《茶经》的勇气和底气?参考古今40多个版本《茶经》,不过是写书之前的“热身运动”而已,若要追究其写作的根本动机,应该还是出于茶人“舍我其谁”的担当,以及对于茶雅传统的热爱。正如周重林在《茶之基本》的前言所说:“在唐代,陆羽的茶艺还是前卫艺术,但在现在,品茶艺术已经深入人心,重提陆羽,是重拾断了很久的茶雅传统。因为,眼下的茶室几乎都变成了麻将馆的代名词。”
陆羽奠定的“茶雅传统”在时间的长河中褪尽了浪漫色彩,变得庸俗化,对于这一情形,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早在1906年出版的《茶之书》当中,已经酷评过了:“对于后世的中国人,茶仅是一种可口的饮品,而绝非理想。国家的长期灾难使人们丧失了对生活意义的追求,他们变成了现代人,也就是说,变得世故成熟。他们失去了让诗人和古人保持永久青春的梦幻的崇拜。他们变得折中,遵循世界的惯例。他们也变得玩世,不愿屈尊去征服或者崇拜自然。尽管明代的茶叶中有花的芳香,但唐宋茶仪的浪漫韵致在茶杯中已丧失殆尽。”
《茶之书》
[日]冈仓天心 著
胡 越 译
现代出版社出版
对于冈仓天心在100多年前的吐槽,周重林在2022年出版的《茶之基本》中给予的回应是:“我们视为庄重之事,为之举行隆重仪式,是因为我们想这样做……到了他(陆羽)那个时代,已经有人盖了最好的房子,缝了最好的衣服,酿了最好的酒。他还能做什么呢?茶是上天留给陆羽的,他自然就要做到最好。他一口气说了九个‘非’,茶有九难,茶不在这边,在另一边。”
周重林并没有反驳冈仓天心《茶之书》当中一些易于引发中国茶人质疑的论述,而是避重就轻地对于其中的经典论述做出了肯定性回应。作为较早主动向英语世界的读者介绍东方茶文化的学者,冈仓天心对于陆羽其人其书的述评,可谓中规中矩。100多年前的冈仓天心做对了几件事:一是去了美国;二是用英语写作;三是投合了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措辞通俗易懂;四是刻意彰显了东方茶文化精致内敛的一面,虽然这种精致自唐宋以后就消失了。
《茶之书·“粹”的构造》
[日]冈仓天心 九鬼周造 著
江川澜 杨 光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如今周重林给《茶经》做注,在哪些地方能有发挥?
一是悬案的“侦破”。《茶经》中“如漆科珠”四字,曾经难倒智者无数。吴觉农先生译作“漆料珠”,学人们不知依据何在。周重林认为“科”通“窠”,漆科珠即大漆做的珠子。
二是对“经”的解读。传统“经史子集”当中的“经”,以及佛教经、律、论三藏中的“经”,都不是陆羽命名的依据,周重林认为《茶经》指涉的是“茶的秩序”。
陆羽如果有缘看到各版注解,在微信群里打出“呵呵”二字即可。无论粉丝群有多卷,《茶经》毕竟留有让后人腾挪跌宕的讨论空间,热闹好过静默。
作者:谢 彩
编辑:周怡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