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一直是「喜谈生、忌谈死」, 死亡始终是一个难以正面言说的话题。
今天的讲述人四喜是一位生活在天津的 95 后殡葬师,大学毕业之后不久便从事这个行业,到现在已经七年多的时间,每年见证几百次生命的落幕。她日常工作是为逝者整理遗容,帮助他们踏上旅途最后一程。
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死亡和死者,四喜对生死的感受和我们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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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
大家好,我叫四喜,是一名九五后的殡葬业从事者,入行七年多。
我家族就是干殡葬的,因为从小接触这些,在正式从事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忌讳,一直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面长大,所以对这份工作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朋友都不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一直到工作很久以后,我在葬礼上碰见了我同学,他们才知道,原来我是干这行的。
我没有去主动说过,虽然没什么好避讳,但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就一直把它当做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刚入行的时候,我们这个行业里面的前辈会带我去逝者家里,或者是灵堂这些地方,他们做,我在边上打下手,然后慢慢的他们就成了我的辅助,我成了主要操作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逝者,是在一个夏天。
应该是前半夜,我接到电话,我师傅说带我去医院,这个人是在医院里去世的,我们要去接人。
我就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这个逝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们先到医院,把人给拉到殡仪馆,在殡仪馆里面给人穿衣服,穿完衣服入棺。
他妈妈说了一句话, 「哎呀,他可死了,他死了我们就省心了。」
四十多岁的一个男人,正值壮年,而且他是心梗还是脑梗,突然去世的,按理说家人应该特别伤心才对。
因为刚入行嘛,也不太敢问。等到第二天,大家熟一点了,他妈就跟我说,他在牌桌上接了个电话,在楼道里接电话的时候突发脑出血,在楼道里晕过去了,其实就死在那儿了。
牌友知道他出去打电话了,等了他半天也没回来,就出去找他,一看他倒在楼梯边上了,就给打 120 救护车拉走了。
天津话叫「臭狗屎」,意思就是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样样都占,但是就不好好过日子。
他不挣钱,还偷他妈妈的棺材本儿去赌钱,特别好赌,他媳妇也跟他离婚了,他们的儿子跟着爷爷奶奶过。
在这之前,我不明白他妈说的「他死了,我就省心了」这句话。可当我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才知道,他的死对于父母来说可能算某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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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
如果这个人是在家里面去世,120 没有去的话,我们首先需要判断这个人是否已经死亡,这是第一步。确定死亡之后,我们就会拿盆、拿毛巾给逝者擦干净身体,准备穿衣服。
在给逝者穿衣服的时候,我们会告诉家属,把室内的镜子全都蒙上,把春联撕掉。等家属弄完了这一系列的事儿,我们给逝者的衣服也穿完了,再拉到殡仪馆。
还有一些是从医院去世的。现在因为疫情原因,医院不让我们上门,只能人把逝者推下来。我们把逝者拉到殡仪馆,然后给他们整理仪容、穿衣服。
给他们穿衣服的时候,就同样地告诉逝者的家人上一个流程,让他们把家里面的灯打开,把镜子蒙上,春联撕掉。
我们亮着灯的原因是害怕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能照镜子的原因是镜子会反射出一些不好的东西。
穿衣服的时候讲究铺金盖银,铺红盖绿,左金右银,左三右四,大概这些。
在灵堂不能吃大饼,不能吃面条,不可以议论逝者,不可以把眼泪掉到逝者身上,怕他带着眼泪走,走得不安心。
针对非正常死亡的,比如摔死的、砸死的,坠楼或者说是一些车祸重大型的车祸,他缺胳膊、少腿、鼻子、眼睛没了,这些需要整容。
其他的自然死亡的是完全没有必要整容的,他们的脸色都挺好看的,即使脸色不好看,在我们这边儿也尽量不化妆整容,就是尊重她/他最原始的表情、最原始的肤色,我们只是给梳洗一下,把头给梳好,胡子刮掉。
如果说只是刮胡子、梳头的话,过程就很简单。如果说重大意外导致四肢五官不健全的,我们需要去捏这些东西补上,价格就是非常昂贵的,有的家属并不能接受这个价格,我们就选择尊重他们。
就像医院一样,不是所有病人医院都是免费救治的,都要跟家属商量,选择继续救还是选择放弃,跟我们这行一样。
我没有做过「整容手术」,因为我不会,这些东西都是要老师傅去做,我们这些人根本就做不了,只能打打下手。
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觉得他们睡着了。在我工作的时候,就是一个「无情的机器人儿」,给他们认认真真的梳洗打扮,不会掺杂任何感情。
我们要调节自己的内心,控制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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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死别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年春天的夜里面,我们接到电话过去拉人,他们家属自己在家给逝者穿的衣服,就直接入棺了。当时跟过来的只有儿子、儿媳妇和逝者的妻子。
这位逝者,是一个老爷爷,八十多岁,他妻子应该也有七八十岁。
到了殡仪馆之后,已经差不多凌晨一两点了,我们都挺困的,就想着人也入棺了,我们可以去休息了。我跟家属说第二天早晨我再早点过来,然后他们说行。
就这样,我们值夜班的就回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我去上班,发现厅里面儿子、儿媳妇都不在,就只有那个老太太在。
老太太把冰棺盖儿给打开了,给老爷子身上盖了好厚好厚的被子,在拿着小勺喂他牛奶。
老爷爷当时人已经没了,她喂的那个牛奶他也喝不下去呀,流得到处都是,干了就结了大片大片的痕迹。
我一推门进去,发现她在里面喂逝者吃东西,我很不解,「您在干什么?咱们要把棺盖盖上了,您不能再这么打开了。」
老太太特别瘦,也挺黑的,她就坐在那个棺边上,抬起头看着我。她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用特别可怜、诚恳的眼神看着我,她跟我说了一句,「求求你,让我再喂他点儿,他还有温度呢。」
我当时觉得很恐怖。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那一瞬间甚至觉得,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我说,「不行,咱们要把棺盖盖上了。」可她还是不同意,她说,「等我儿子来行吗?等我儿子来,我一定盖上,他马上就到了。」
等了十多分钟,他儿子就回来了。
他看见棺盖打开了,就说,「您怎么把棺盖给打开了呀?」
他母亲就说,「你爸爸没死,他还有温度,我喂他东西他还吃呢。」
他儿子就看了我一眼,说,「不好意思啊,我妈有阿尔兹海默症,她这个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的,请见谅。」一直在说好话。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有老年痴呆。
老太太就被儿子哄出去了,我们把被子清理干净,把棺盖上了。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就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儿,目光呆滞地坐在边上,她也不知道棺里面的人是谁。
我们殡仪馆的东边是一所小学,那个时候小学的下课铃响起来了,她就走出去站在灵堂的门口。
她跟他儿子说,「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上哪儿了去了啊?」
我感觉是一个妇女在跟儿子说,「你爸爸怎么下班还没回来呀?」
就像她还年轻,儿子还小,特别温馨,妈妈在做好了饭在等着丈夫回家。
然后他儿子就哭了,把他妈给扶进灵堂。进来的那一瞬间她好像又明白了,着灵堂里面的照片,坐着说,「哦,你爸没了。」
大家也就没再说话。
后来这个儿媳妇跟我说,他们家老头、老太太这辈子特别恩爱。老太太患阿尔兹海默症已经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老头在伺候着。
因为儿子、儿媳妇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照顾老人。
老头儿身体挺硬朗的,就一直照顾着老婆。这老头是急性心梗突然间去世的,都来不及抢救。老太太就有点儿接受不了,病情加重了。
这儿媳妇说自从嫁进来,就没看过他们两口子打架拌嘴,公公时时刻刻都让着婆婆,也特别宠婆婆。
然后当时我就觉得,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里面,这么淳朴、这么真挚的爱情真的太罕见了。
老头去世五个多月后,老太太也跟着去世了。她除了有阿尔兹海默症以外,身体绝对是没有问题的,也不吃别的药。
老太太的葬礼也是我主持的。他们家儿媳妇说,自从老头走了之后,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是特别好。
明白、清醒的时候就会哭,不清醒的时候就像个无忧无虑的人。
在老太太去世前一天,她抱着老头儿的照片儿,在睡梦里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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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当我走进那个灵堂的时候,我真的是一视同仁,不会掺杂有任何感情。只要走进去,我就是过去工作的,要把我自己的情绪控制好。
从业七八年,我只哭过一次。
那天我回家吃饭,一个哥哥给我打电话,让我准备一下,他现在去市里接小姨子回来,说人不行了,要我回去办事。
因为认识,我就跟他聊了几句,我说,「你小姨子多大呀?」他说二十一还是二十二。然后我说,「那怎么那么年轻就没了?」他说,「生孩子生死的。」
在二十一世纪,生孩子能生死的真是不多了。
等到差不多两个多小时,他给我打电话说快到了,先回趟家,让 120 从那儿绕一圈儿,拔管儿拉到殡仪馆。
逝者的婆婆还有她家人也在救护车上,到了家小区门口,婆婆就跟她说,「你放心走吧,家里面的孩子什么的我给你照顾好了,你放心吧,踏实地走吧。」
没几分钟就送到我们殡仪馆了。我站出来说我给穿衣服吧。
因为我们这儿穿衣服的全都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的,她又是个小女孩,我就动了恻隐之心。
他们把人抬到停尸房,我就给她穿衣服。其实那个女孩特别瘦,但是她生完孩子身上是肿的,不是胖。我也没多想,给她把衣裳都穿完之后,就让人抬到告别厅去了。
到了告别厅,我们就要把人入棺了。就在入棺的时候,他对象突然像疯了一样往上扑,好几个男的拉都拉不住。
我感觉他一巴掌能把我给拍死,很大很大的劲儿。我当时就下意识的往后躲了。我说,「你别闹,你要越这样闹,咱们下面的仪式就举行不了了。」
然后他才安静下来,跟我说,「我看看她,行吗?」
我说,「行,你可以看看。」
然后他就不闹了,走到棺边上使劲地抠着那个棺,也不哭。我觉得他就是想多看两眼,把他媳妇的样子印在脑海里。
因为她岁数不大,我们就举行了一些简单的仪式。等到下午之后,她大姑姐人特别好,也爱说话,我就问她,「人怎么还能生孩子生死呢?」她大姑姐说,「这也都是命。」
她是剖腹产,第五天就出院了,可是在这五天之内,她老说,「哎呀我脑袋疼,我脑袋怎么疼呢?」
她婆婆也没太在意,也确实跟医生反映了这个情况,医生也没太在意。她婆婆觉得是不是生孩子时候打麻药伤着脑子了,或者是生孩子推出来的时候是受了风寒,脑瓜子疼。
可是其实她就是有点儿脑出血的趋势了。
第五天早晨出的院,等到晚上就开始出汗,她说自己特别热。当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天儿不是很热了,但她嚷嚷着要开空调。
她大姑就说,「现在不是开空调的时候,开空调该招了月子病了。」
她就出汗,大姑姐以为她低血糖,给吃了块巧克力。吃完巧克力还是不行,她热得要脱衣服。
因为这小女孩没有爸爸,后来她就有点低烧,开始说胡话,就跟她爸爸对话,内容都是乱七八糟的。
他们家人就害怕了,赶紧地送医院去了。
那个时候已经凌晨三四点了,到医院的时候因为她低烧,急诊是不接的,只能给她送到发热门诊去观察,一直到大概七点多核酸结果出来,她已经昏迷了。
等送到急诊,人就已经不行了,然后就赶紧转到市里医院。其实半路上人就已经完了,只不过家属不死心,一直求医院抢救,救了两天,孩子出生第八天的时候她去世了。
我听完了之后,心里挺不得劲的。但是出于职业素养,我还是继续我的本职工作。
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坐着,她大姑姐就给我看孩子照片,说,「你看这是我侄儿,耐人不耐人啊?吃饱了就睡,特别听话。」
当我看见那个孩子第一眼的时候,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就像闸坏了一样呼呼地往外流。
第一次在逝者家属面前哭的这么惨,当时觉得自己挺不专业的,还偷偷擦眼泪,可是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她大姑姐说,「她要是在的话该多好啊!」
那天,我只要进灵堂,一看见她照片我就哭,一看见她照片我就哭。我哭,一方面是心疼她,但更多的是心疼这个孩子。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吃过妈妈的母乳,他是个有妈的孩子。
这就是从万分不幸里面找出来的唯一一丝丝慰籍吧。
差不多两个多月以后,我带我们家孩子去万达玩,看见了这个男孩和他胞弟,他们一家三口也去游乐场玩儿,我就问了一下他哥有关孩子的情况。我说,「孩子现在谁看着呢?」他说,「我妈看着呢。」
我说哦。然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分开了。
他那个胞弟跟他哥哥长得特别像,因为他们是双胞胎。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越走越远的那个背景,我又哭了。
我想如果她没有去世,一年以后,这个小朋友会走路了,他们也会这么幸福地在一起,这个小朋友也会有快乐的童年,有妈妈疼爱,有爸爸疼爱。因为我也是母亲,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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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
我们这行人都特别的佛系,从来都不会去面红耳赤去争、去抢,人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没有什么可争可抢的。
看到这些寿终正寝的人,死的时候有儿女在身边,还挺好的。当看到这些因为意外而突然去世的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死,原来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就应该及时行乐。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这有点三观不太正,年轻人就应该特别积极向上、努力奋斗。但我就觉得人生特别短暂。千万不要让自己留遗憾。简简单单的把自己和家庭照顾好,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封面图及文中配图
均来自纪录片《行家本色:入殓师木村光希》
讲述者 | 四喜
文字整理 | 黄陈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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