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居说诗(三则)

聂鑫森

诗的借意

从前人的诗词名作中,借来意境或意味,再调词遣句、抒发情感而成篇,谓之借意。

《汉乐府》中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元洛先生在《天籁与清溪——读汉代与南北朝民间乐府笔记》一文中,评道:“此诗开篇三句指天誓日强烈呼告,对情之所钟男子直白表态,此之谓正抒情……后半部分则列举五种难以发生或绝无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层层递进地表现‘长命无绝衰’的生死不渝,此之谓反抒情,借物言情,偏于感性。”

唐代无名氏的《菩萨蛮》一词,则借意于此诗,选注者胡云翼在“说明”中称:“词里的誓词都是生动的民间语言,一个接一个,语气那么急切,说尽说绝,也正为了表示心意(永不变的恩爱)的坚决。”全词为:“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白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菩萨蛮》写男女爱情的坚贞,亦用“反抒情”之手法,其借意于《上邪》,传承有序。

唐人王维《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天色轻阴,细雨如酥,小院静寂,坐看苍苔之色似欲漫上衣来。无洛兄在《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细析此诗,称其“经典作品的必具特征之一就是‘传后性’,也就是它的生命力不止于当时,而是长传于后世,对后人的阅读与创作仍然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即所谓‘千古不磨’是也。”

清人纪晓岚就借意于此诗,只是换了个环境:春日,江边,船上,而意境却相同。诗云:“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翠色随人欲上船。”故元洛兄评曰:“殊不知纪大才子正是从王维那里借支而来,另开新字号的新店。”

宋人陆游《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毛泽东主席也有《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不同的是毛词在正文前加一引语:“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反其意而用之”,也是借意的一种形式。毛主席写梅花品格之高,陆游也写梅花品格之高,但陆游是以梅花自况,而毛写的梅花是英勇奋斗、大公无私的革命者群像的表征,读之令人热血澎湃。

诗的借句

在旧体诗词创作中,借用前人的某个诗句,或一字不改,或略略变动,称之为借句,是一种常见的修辞手法。

毛泽东主席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此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借自唐代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原诗写的是魏明帝派人去长安,把汉武帝造的铜人承露盘拆下来运往洛阳,铜人感叹汉亡而悲伤流泪,天若有情,看到铜人流泪也会愁中变老。毛主席借用此句,却翻出新意:“天若有情,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残害人民,也要因痛苦而变得衰老。深受反动派残害的人民,自然要彻底推翻反动统治,这是人间正确道路。”(周振甫《毛泽东诗词欣赏》)毛主席的另一首七律《答友人》中,七、八句为:“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第七句借自李白古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我欲因之梦吴越”,改“吴越”为“寥廓”(意为广阔的地方)。

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是一首七绝:“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最后一句也是借句,但注释者都未言及。清人袁枚所著《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之二》中,记录了一位叫常澄的诗人,有七绝诗云:“谢家风味最难忘,不爱浓妆爱淡妆。惜福如何偏减算,生憎检点旧衣箱。”比较“不爱浓妆爱淡妆”与“不爱红装爱武装”,这种不改原句格局只改几字的方法,又称之为“活剥”。

李元洛先生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收录、评析了名不见经传的王梦周一首七绝。《故白岩禅师院》:“能师还世名还在,空闭禅堂满院苔。花树不随人寂寞,数株犹自出墙来。”他说:“我选此诗的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有感于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作《游园不值》,似乎与它关系暧昧。”叶诗为:“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故元洛兄称:“两诗后两句的用语与意境大体相同,王诗写人去院空,唯见花树出墙,不胜惆怅之情见于言外。叶诗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数株’变为‘一枝’,‘出墙来’竟然相同,虽有夺胎之妙,但也不免泄露了‘作案’痕迹。”所谓“‘作案’痕迹”,是指叶绍翁高明地“借意”、“借句”。叶诗胜于王诗者,一是有叙事性:穿有屐齿之鞋,踏苔路而去游园,小扣柴扉有声而园主不在;二是有视觉冲击力:满园春色满得往外淌,让一枝红杏做代表出墙。

邵燕祥是当代的一位诗坛老将,先以新诗名世,晚年则专攻旧体诗,成绩裴然。他赠著名漫画家丁聪(笔名小丁)的七绝颇为人称道:“黑发童心耳目明,兴亡入画鬼神惊。行年八八犹称小,天下谁人不识丁。”第四句借自唐人高适的《别董大》的末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改“君”为“丁”,妙不可言。

诗可拒痴呆

一眨眼,我七十有四了。

打从进入老境,又形役尽去,我最喜欢做的事,是读古典诗词和写旧体诗词,自认为是一个抗拒痴呆的最佳方式。

我读诗、写诗的习惯,是年幼时,当中医的父亲培养出来的。他教我诗词格律,讲解诗境、诗意和造句的妙处,高兴了还会轻声诵读。待到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写新诗、小说、散文,旧体诗词虽时或写之,只是自娱自乐,从不拿去发表。

2008年6月,我因车祸颅内出血住院,算是拾回了一条老命。出院后,在家休养、康复。有一天老友叶之蓁来家探看,我很想说一句谢谢他的话,心里知道他是谁,口里却说不出“叶之蓁”这三个字,我意识到思维系统与语言系统产生了阻隔,只好请他自报姓名。他哈哈大笑,说:“几十年的老友,居然不记得我姓甚名啥!”

这事引起了我的警惕,待之蓁走后,赶快寻出《唐诗三百首》。自订任务,先朗读和背诵五言绝句,四句二十个字,短小而具音乐美。一日一首,以便让记忆力和语言表达力协同恢复。读了后,再用笔默写数遍。五绝、七绝、五律、七律……几个月后,终于恢复正常了,再试着写小说,思路畅通,下笔无碍。

记得出院后,北京野莽老友打电话来慰问,又说他的老家湖北竹溪县将有一次文学活动,希望我能参加。我便写了一首七律《车祸后呈野莽兄》:“未了才情鬼不收,人伤车毀此头留。竹溪已许茗壶约,朋侣堪期海宇游。偶与死神谋一面,更知生境少千愁。京华吉语传湘楚,凉雨润风浸小楼。”我又将此诗用手机短信发给外地友人,大家都很高兴。

旧体诗词虽短小,要写好却不易,首先要有诗意诗味,同时不能不守规矩,平仄、对仗、押韵都要细细推敲。这个过程很吸引人,得调动所有的思绪全力以赴,正如古人所言:“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年老而能多动脑筋,且成为一种常态,痴呆之症,岂能轻易到来。

我的书架上,放着古典诗词的选本和个人专集,随时可以开卷受教。我自写的诗词定稿后,抄录在精致的笔记本上,每首下面都标着年、月、日,空闲时翻开重读,时或修改某个字句,此乐何及!

春节前,我去理发以便迎新送旧,归来作《春节前理发》一诗:“胡须可剃发可除,到老诗思岂肯疏。江岸春风吹又绿,多情不绿此头乎!”

原发《太原晚报》

聂鑫森简介

聂鑫森,男,1948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七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及《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多种小说奖。

郊居诗文(无暇居说诗三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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