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Somnus
“她怎么不哭？”
上周我去参加了一位叔叔的葬礼。
李叔叔常年酗酒，抽烟也抽得凶，从不听劝，身体早就出了各种问题。几次三番住院，这一回终究没能熬得过去。在他这个年纪，算是壮年早逝了。
见到李婶时，她正在后厨干活，准备晚上的宴席。
其实作为遗孀，她只要坐在灵堂，跟来吊唁的人点点头就好了。但是她仿佛停不下来，忙忙碌碌，一刻也不休息。
我喊了她一声，她走过来，一双眼睛都发灰了，人仿佛一夜之间矮了一截似的，握了握我的手，手心里都是劳作过度的裂缝，看得人心酸。
遗体告别仪式上，李婶终于从后厨走出来，沉默地站进队伍里，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她一直盯着棺木里躺着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仪式结束封了棺，她又匆匆忙忙回后厨去了。
在晚餐的餐桌上，我听到同桌的几个人在小声讨论：
“李哥生前，他们夫妻俩感情挺好的啊。怎么刚才我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谁知道呢。人心啊，啧啧……”
“你们说，她会不会改嫁？”
“说不准。她年纪又不大，守不住的吧……”
我听得有些难受。
一个男人去世了，其他人都在盯着他的遗孀：她有没有哭？有没有悲痛欲绝？她对他感情是否忠贞？她会不会改嫁？
仿佛在有些人眼中，一个人离开了，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就不配继续拥有正常的生活。
“她会不会上山？”
葬礼最后一天，是要抬棺上山入土的，亲友都会跟着，一同送逝者最后一程。
这天早餐时，李婶依然没有来吃饭。这几天我就没见过她吃饭。每次见到她的身影，都是在忙碌：切菜洗菜、洗碗打扫、整理收拾、清扫爆竹的灰烬……她好像被上了发条，停不下来。
在餐桌上，我听到李叔叔的几个兄弟在议论：
“今天嫂子会不会送他上山？”
“她说她要送上山的。我觉得也应该啊，他们感情那么好……”
我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小声问妈妈。妈妈解释说：我们这边农村有个习俗，死者的遗孀若是扶灵上山，就意味着她决定为他守节，不再嫁了。如果她只是送他出门，不上山，那就是说，她今后打算改嫁。
真是匪夷所思。余生那么长，谁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人，自己的心意会不会改变呢？
“那如果她现在送他上了山，以后又遇到了喜欢的人呢？”
“据说那是会被诅咒的，以后和别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如果非要再婚，改嫁之前还要去他坟前卜个卦，请他同意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风俗，整个人都惊了。
一个男人死去了，但他依然掌握着遗孀的命运。她想要开始新的人生，还需要经过已经死去的男人同意。她如果不服从，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帮他看着！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婶这几天都没有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因为这场葬礼的主角不是去世的人，而是她。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她的一举一动，研究她的每一个表情，揣度她的心情，判断她作为一个遗孀是否“合格”。
“便宜了别人！”
快要送灵出门的时候，李叔叔家的兄弟们在一块商量：
“一会我们看，她要是不肯，我们作为夫家人还是得劝劝。当然了，最终决定权在她自己。”
“当然当然，我们绝不强迫。她自己决定。”
“只是她不上山的话，以后我们来往就要少一些了。毕竟哥不在了，她做了选择，就不再是我们李家的人，关系不一样了。”
出殡时，走在最前面捧遗像的是李叔叔家的侄儿，持灵幡的是李家的晚辈，李婶跟在队伍里走。有人在小声议论说：她是自己决定要扶灵上山的，夫妻俩真是感情好啊！
她当然是“自愿”的，可是，众目睽睽，她可以“不愿”吗？我只看到了一个被众人的目光捆绑的女人，在往别人想看到的命运里走。
走到村口，路边旁观的邻居中间走出来一个老奶奶，拉着李婶说：“你们没带香烟，按规矩要给抬棺的师傅们送烟的！你这当媳妇的怎么不懂事呢？快跟我去买点！”
李婶跟着老奶奶，匆匆忙忙奔向便利店。
直到出殡的队伍上了山，棺木入了土，她也没再来。
后来才听说，是那位奶奶是李婶娘家的亲戚，也是个寡妇，不忍心她年轻守寡，便找了个借口把她从队伍里支出去，然后劝了下来。这样，既让别人看到了李婶的决心，也不至于真去许下那个“守节”的承诺。
她终究是没有送他上山。
在下山的路上，那群平日里与李叔叔来往得多的酒友们，纷纷感慨：
“要保重身体啊，酒还是要少喝，要不然自己去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可就便宜了别人！”
我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是想让大家知道，在我们忽略掉的地方，女性还生存在怎样的环境里。
我自己平日里生活在相对开放的城市，身边大都是独立的女性，和正常的男性。遇到不公，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声疾呼，大家都仿佛充满了力量。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误以为，我们已经处在相对自由宽松和友好的环境里了。
但事实上，我们见到的，只是世界的很小一部分。在我们目不能及的别处，还有很多人是生活在我们不能想象的禁锢中的。
在那里，男人们眼中，妻子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可以自己选择人生的个体，而是一个属于他们的财产罢了。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千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那里的女性，对不友好的世界有一套更圆融的应对方式。她们充满智慧和“技巧”地游走在男性凝视之下，既不与“习俗”正面冲撞，又不露痕迹地保护着其他女性。
可这智慧，真让人心酸。希望女性可以不用懂得那么多额外的“技巧”，只是做自己，也能活得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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