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李瀚祥突然对女儿男友梁家辉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拍戏”。
梁家辉稀里糊涂跟到北京,在《垂帘听政》演了咸丰皇帝。
片子上映后,在内地引起很大轰动,却因为某些规则封杀梁家辉。
梁家辉骨头很硬,宁愿去街头摆摊卖内裤也不求饶。
直到1987年,周润发跟着一位大哥,找台文化局摆席,拼酒苦求放过辉仔,才让他重见天日拍了《监狱风云》。
大哥是狄龙,这辈子故事很多。
1946年,一个叫谭富荣的小孩出生在广东新会,他有两个妈,亲妈和小妈。
没几年,父亲生意失败,精神和身体出了大毛病,强制进了疗养院,两个母亲和五个兄弟姐妹没了经济来源,打散扔在各个亲戚家。
小富荣住的小叔家孩子多吃不饱饭,瘦得皮包骨头,一次学校操场排队他饿晕倒地,突然记起鞋底破个大洞,怕被同学看见丢人,一骨碌爬起来。
即使饿昏,小富荣也不跟同学家人诉苦,那么小就懂得死要面子。
为了活下去,他跟着野孩子偷电缆卖钱换几口吃的。
警察对这帮“惯犯”可没好脸色,没几天就要出动围剿,小富荣打不过跑不快,回回被揪到班房,被警棍抽肿屁股再关几天。
被警察收拾再惨,小富荣都是自己扛事,从不出卖同伙,野孩子们不拜他义气,反倒嫌弃他废材,起哄叫他“老鼠”。
狄龙年轻照片
小富荣捏紧拳头,意识到身体硬才有尊重,开始泡河里学狗刨,盯着咏春馆师傅比划,果然个子高了,打架跑路很利索。
母亲觉得儿子这样混着不是事,求一家洋服店收他做学徒,客人们喜欢这个仔长得俊,老板顺水推舟,没几年升他做大师傅当招牌。
生活刚过得平顺,报纸登邵氏招训练班学员的消息,富荣看过邵氏大导演张彻出的功夫片,觉得人总得有点理想,就跑去报了名。
面试时高层觉得他一口粤语,不符合邵老板要的国语腔,刚要pass,在座的张彻力排众议留下他,还专门找到《南国电影》主编梁风,给他求个艺名。
梁风起的几个名字,被张彻一口气全砍了,回家大骂不识货,夫人等他出完气:“最近法国出个小生叫阿兰狄龙,不如就叫他狄龙吧”。
狄龙可没觉得张彻的抬举多有分量,当学员400块薪水,比当裁缝拿2000少多了,没事还回店里裁衣服,宣发部何冠昌听说了,抓着他谈人生:“男人要建立终身事业,你做洋服可以成终身事业咩”?
何冠昌后来能当上嘉禾老板,狄龙哪里抗得住他洗脑,立即辞工专心做“终身事业”。排舞、咏春排满,练了一身虎背狼腰,自带一种游侠儿之美。
狄龙“美”得耀眼,可放眼整个张家班,头牌大哥王羽更霸气侧漏,所以整个邵氏都看不懂张彻器重狄龙有点过头。
60年代中期,邵逸夫把二房方逸华弄到公司管采,邹文怀等老资格很恼火方小姐抠门。
邹文怀暗地联合张彻和王羽“造反”:王羽表现很积极,张彻没明确表态。预谋走漏了风声,邵逸夫先发制人摆平张彻,邹文怀含恨出走创办“嘉禾”。
王羽得知消息,怪张彻不“共同进退”,当面指鼻子:“我叫您一声张先生,可您做的事...”骂完过海去了竹联帮当老大,师徒情分彻底决裂。
原来,狄龙的存在,就是填补大哥出走后巨大的空白。
邵氏上下凝神屏气,看新人有什么能耐上位破局。
很幸运,狄龙遇到了姜大卫,这个男人扶着狄龙当上了张家班“一哥”。
1969年《死角》,是狄龙演的第一部电影。
他演的“张纯”爱上富家女,阶级的差异逼着他走到死角,无法回头的时候,他举起枪,为被摧毁的“爱情”和“兄弟”伸张正义。
“他一直把你挡住,我看不见你,我一定要再见你。”
张纯痛彻心扉呼喊“大卫”,银幕前女孩哭出大雨;最后倒在对手和警方乱枪下,终于酿成了山洪。
这是他和“大卫”姜大卫的第一次见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姜家三兄弟:秦沛、姜大卫、尔冬升,老二姜大卫内敛、瘦弱,总给人冷冽深沉的感觉。亦舒形容“他有一张很清秀而苦涩的脸”。
《死角》剧照
两个人天生是绝配,狄龙脱干净衣服撒荷尔蒙,姜大卫把“搓衣板”捂紧,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配出好戏。
这样的“CP”组合在《刺马》中大放异彩。
张彻之前狄龙铺的“大侠”戏路,观众很买账,坚定让他来演大侠张汶祥,可狄龙偏偏喜欢马新贻这个反派。
别的小生唯恐当反派坏了名声,狄龙连哄带求才勉强拿到。
最终定妆狄龙成了马新贻、姜大卫接了张汶祥。
人物感情总是浓烈如酒,生与死,情和欲都是情感的烘托,每次出招都带着山崩海裂般的气势。
马新贻是大写的“暴力美学”符号,从落草为寇,到与弟妹的爱欲交织,再到手弑兄弟黄纵,是意气少年被黑色欲望湮没的悲剧。
《刺马》剧照
与马新贻相比,姜大卫演的张汶祥没那么眉目凛然,却点亮悲剧的颜色。从兄弟情深,到校场阅兵将马新贻刺死,含笑就擒遭凌迟剜心。
看着为义气而来,执念而去,实际每句台词,都在烘托马新贻复杂的成色。
《刺马》一出,电影圈轰动一时,堆砌拳脚的武侠片没落,探索人性道德指出新方向。
狄龙一举拿下亚太影帝和金马影帝,一脚踏上张家班“一哥”座次,他没想到多年后陈可辛念念不忘,翻拍《投名状》,由李连杰再现传奇。
这部戏让狄龙和姜大卫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可以说是一种化学反应。
最剧烈反应在《报仇》,开篇狄龙演的关玉楼唱《界牌关》,借助戏中结局暗喻了遭遇。
关玉楼钻进茶楼消遣,落入情敌封开山布下的陷阱,是悲剧的开始。
戏台上罗通被敌将王伯超一枪破腹,兀自“盘肠”死战;关玉楼重伤腰腹,又遭刺瞎双目,力战数十刀斧手气绝身亡。
镜头全部交给关小楼,黑衣入城、白衣染血,为着复仇而来,了却执念而去。
狄龙的大开大合,猛烈反差了姜大卫的绵里藏针,成全后者捧起了16届亚太影帝。
观众最期待的“感情”,张彻的手法干脆利落。片头关小楼看着与哥哥的合照,一幕回忆中的兄弟嬉闹;终局身负重伤、性命垂危时唤了声“大哥”。
11岁的李碧华看完浮想联翩,22岁那年一气呵成《霸王别姬》。白云苍狗,美少年之间未了情,通过张丰毅和张国荣再现一段边缘之恋。
一句“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可见李碧华的憧憬。
一不小心,张彻烧着了这把火。
两个年轻人在同一个宿舍,帮忙烧饭的姑娘车水马龙。张彻串门见到莺莺燕燕促狭不已,转身当着张家班张开大嘴巴,“哗”一声消息传开,女孩们害羞再不敢来。
从此两个人相依为命,狄龙烧饭姜大卫洗碗,吃着吃着还要夹对方碗里的菜…
邵氏提出续约,狄龙见邵逸夫只一句话“续约三年,每年拍四部片,每部片酬十万。”姜大卫条件也一样,否则他俩不再续约。
《荡寇志》饭间,两个人捧着一盒饭喂来喂去,不久以后,两人添了个“儿子”—傅声。
豪门出身的傅声,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鬼马性子惹得家族赶他出门。
傅声沦落街头,辗转到了张彻的片场,跟老头子一见如故“义父”相称,张彻人老成精,喜欢归喜欢,明白哪吒没能人管教就要闹海。
狄龙姜大卫指做“父母”,一刚一柔把傅声治得开车都不敢大声按喇叭。
尤其“父亲”狄龙,淡淡眼神飘在“儿子”脑袋上,傅声一激灵马上意识做错了事,垂着头过来一把勾着脖子,托着“香腮”作鹌鹑,狄龙绷不住脸大笑。
傅声和甄妮一见钟情,是狄龙无意间的撮合;办婚礼的劳斯莱斯迎宾车,是狄龙堵着邵逸夫送来自己座驾。
拍《射雕英雄传》时,记者跟傅声聊天:你老豆(张彻)一定派你演郭靖啦。傅声说:我演杨康,有个性,郭靖嘛,呆头呆脑,你说我们几个,谁演郭靖最好。记者反问“你说呢”,傅声挤眉弄眼说狄龙最好。
一语成谶,如同杨康的境遇,1983年,傅声出车祸英年早逝,葬礼上甄妮把头埋在麻衣里大雨滂沱,狄龙和姜大卫远远站着,任泪水纵横。
张彻听到噩耗,昏倒在《上海滩十三太保》片场,咬牙用22岁的刘德华,接替了傅声的“关伟”,任由新人一飞冲天。
转过一年,还未从阵痛中苏醒过来的张彻,遭遇了缠绵数年的版权官司,从此寂寞倒退。
“张家班”大哥狄龙,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
做大哥的人,觉得世界必须围着自己转。
有一次他和孙仲导演谈剧本,方小姐插话,狄龙大声打断“你别说话,等孙仲说完”。
事后过意不去,本来打电话赔罪,张口竟然:“你要不要来见见我?”方小姐连连答应,赶紧开车报到,聊着聊着狄龙干脆把“赔礼”忘干净。
李翰祥拍《倾国倾城》,狄龙当主演,请姜大卫跨刀。
大卫不想接,演清宫戏要剃头,角色还是个太监,难免有点偶像包袱。狄龙有点气恼,对媒体口直心快:“他可有想过,虽说是他给我跨刀,我没曾给他跨刀?这些他倒忘了。”
依狄龙的性子,说完就过去了,可姜大卫听了也火了,回复:“对人好,不要期望别人对你好,这也是张彻教的。”
两人35次的合作成了绝唱,鲜衣怒马的双子年代,最终败给了互不低头。
“过去,阿龙和我,可以喝一瓶而不醉,现在只要多喝一点,胃就会疼。”
姜大卫不无遗憾,狄龙梗着脖子装无所谓,跟楚原、古龙组成了新的铁三角。
楚原一直是金庸的拥趸,老婆是第一任小龙女南红,被倪匡推荐拍古龙小说时,头疼根本看不懂故事。
楚原做对了一件事:给狄龙穿回衣服。
古龙笔下的傅红雪,人生、人性、身体无不“残缺”,一个复仇的工具,一把没有温度的刀。
当肌肉藏在了披风下,即使眉头紧锁胡子唏嘘,一笑起来,“冷酷便化作了温暖,男人化作了男孩”
夜黑风高,带伤蹒跚在冷巷,看到一个孤清萧瑟的小吃摊,坐下叫了一壶酒,面对为了一碗面出卖身体的弱女子。
他给她两碗面,一锭银子,摘下路边的小黄花,送给形容枯竭的风尘女:“算是这天下人欠你的。”
心向光明,何惧黑暗。很难形容这样的傅红雪,对古龙的冲击。
倒霉成龙那会刚入行,导演罗维带他去找古龙喝酒,酒过三巡开口求剧本,古龙酒意上头乜眼嗤笑:“我的剧本是写给狄龙拍的,不是给你拍的。”
成龙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嚎啕大哭。
《楚留香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浪客剑心的情怀拉得入木三分,楚原教会了他怎么柔软,狄龙笨拙放下大哥架子,与人亲近。
1985年,古龙提下“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再不醒来,一夜间楚原退隐江湖“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铁三角再无人提及。
狄龙手里捏着一封邵氏给的信,头脑一片空白。
信只有一句话“谢谢你多年来为公司做出的成绩”。
彼时邵氏电影停摆,解约旗下艺人,城头变幻大王旗。
太多年高高在上,他不屑受辱的成龙带着六小福,帮嘉禾掀起新派武侠浪,无所谓无线电视,把很多去影院的人赶回家。
当坠落的时候才知道,不看形势的代价。
告别那晚,他去了邵氏片场,远处无线的影棚灯火通明,身边暮色如水,狄龙点根烟猛吸一口,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卫斯理传奇》请他,给最红的歌星许冠杰做绿叶,狄龙盯着剧本不是滋味。
矮个子导演泰迪罗宾昂着头,数落他讲话节奏太慢。狄龙咽不下气:“泰迪,每个人身高跟呼吸有关系,你跟我呼吸的空气,稀薄程度不同,自然说话节奏不同啦,怎么要我用你的节奏说话呢?”
楚原教的柔软扔了一地,40岁“香江第一美男”,发际线推到头顶,皱纹爬到腮帮,没人喜欢又老又不服管的过气明星,又不好直说。
红的时候何冠昌天天打电话请饭,碎碎念挖他来嘉禾,现在找到公司,安保说老板不在。
当年午马拿2万的片酬哭穷,狄龙看不过眼拿自己片酬抽水给他,如今见面还没张口,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狄龙你记住,永远不要求人!”
两手空空,也没人知冷知暖,老婆陶敏明14岁跟了他,算下来相处20年,新鲜感早就被磨得七八,那段时间又迷上了打麻将,懒得听他诉苦。
狄龙和太太陶敏明
狄龙气闷无处发泄,干脆夜总会通宵买醉,有个欢场女子挺会哄他开心,陶敏明听说以后天天抓他吵架,吵凶了负气搬到了太平道去住。
戏没的拍,要离婚的事沸沸扬扬。
狄龙苦笑回忆:“很焦虑,开始不自信,怀疑自我存在的价值。”
否极泰来,前路可能就在不远。
1986年,吴宇森找徐克诉苦在新艺城做导演受排挤,徐克给他一个剧本《英雄本色》。
看完谈的第一个是狄龙,吴宇森跟过张彻烟瘾很大,过去狄龙有个储钱竹筒,一见他半天不叼烟,知道没钱全倒他手里,这么熟了解彼此很惨,相互帮一把。
接着找周润发,圈子里叫他“毒药发”,拍的电影必扑街。最后找的张国荣,请他完全是骗歌迷来送票房。
开拍很不愉快,周润发吊儿郎当的样子,让狄龙很不快,苦口婆心劝他:“发仔,你不能这样。”被怼:“龙哥,我们捞嘛”。
《英雄本色》周润发狄龙
狄龙二话不说,拍了一段中枪求医的戏,怀抱一百多斤的张国荣,跑了几公里过了六遍,等吴宇森喊卡,胳膊磨出血直不起来,喘了口气,甩甩胳膊喊下一场。
周润发张国荣大受震动,从此一个把剧组盒饭扫完不浪费;一个等着狄龙定妆给他梳头。
《英雄本色》张国荣
有个镜头吴宇森特意留给狄龙:做警察的阿杰张国荣,逼问金盆洗手的阿豪狄龙,跟成老大聊了什么,货什么到,阿豪被推搡着,讷讷说不出话。
当阿杰质问“你是怎么当大哥的”。阿豪红着眼眶,眉宇间悲凉如水:“阿sir,我不当大哥好多年了”。
一句话,数尽半生,吴宇森坐在摄影机前,久久没有声音。
吴宇森、张国荣、狄龙
剧本、导演,狄龙的言传身教,才有了小马哥重情重义,阿杰正义天真,有了香港影史最浓墨重彩的《英雄本色》。
张国荣在演唱会唱《当年情》,一路小跑下台喊“龙哥”,伸着话筒拉他一块唱,狄龙不想抢了弟弟风头,轻轻说“我不会唱歌”,鼓掌送他一路歌。
第26届金马奖,担任颁奖人的姜大卫,在后台得知狄龙荣获影帝,悄悄走到他身边说了一句“恭喜你”,狄龙错愕片刻,紧紧与姜大卫相拥。
泪水,趟过彼此都不年轻的脸,为这一刻,此生值得。
圈内的人,重新用敬畏的眼神仰视他,恭敬喊一声“龙哥”,他自己知道,顶峰再也回不去了,站稳脚做一些事,拍点片子就够了。
弹指间半甲子,狄龙淡出了影坛,多年来让年轻观众知道的,唯有一部不吹胡子瞪眼的《还珠格格3》。
跟老婆陶敏明相处50多年了,外人面前吹牛训老婆很威风,可早起习惯了给她煎一颗“太阳蛋”,两个人吵架最后到卧室来道歉的,一定是狄龙。
他自嘲自己属狗嘛,被儿子和老婆两只“候”骑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林青霞写的《云来云去》,有她和狄龙夫妻游不丹虎穴寺的经历。
他们在山路上遇上大雨,恰巧山腰有亭子小憩,大家借雨势咏怀,轮到龙哥念了一首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首诗,道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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