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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经过一夜狂欢的日本人仍是一种半疯狂状态,走路都带着小跑。几辆卡车停在司令部门外,一群士兵用一种狂乱的速度往车上搬运东西。
司令部里的喇叭在播着对美宣战的新闻,但是日语的,沽宁人听不懂。
何莫修拿着封用中文和英文写着地址的信件从旁边走过,他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清楚哪里不对,郁郁地向着邮局走去。
那封邮件已经被邮政拿在手上,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正在通电话的何莫修,他在说英语,而且自在得像说自己的母语,表情丰富手势夸张,“马策拉特,我是赫德夫马修,那篇该死的游记已经寄给你了,可我更关心我的报道……什么报道?去你见鬼的幽默!《暴行始末:日本人在中国》!……为什么不能刊登?你这个日耳曼人也不守诺言了吗?要无聊的游记不要严肃的报道!……连游记也不要了?为什么?”
他在恼火之余看看周围,几乎整个邮局的人都在看他,何莫修友好地向看他的人挥手,那些人转开身,惊讶变成了窃窃私语:“假洋鬼子!”“不是日本鬼子?”
“我在什么地方?当然不是你想象的原始部落!我在一个很现代的城市,交通和通讯都很发达!我知道所有的新闻!所以别想骗我!——什么?!”何莫修惊得把电话挪离耳边,转了身的人们又被他惊得再转过身来。
电话那边的人已经用了最大的声音,“日本鬼子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向日本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真正的世界大战!哪来版面登你陈旧的新闻!”
何莫修不信,“日本挑战美国?美国每年废弃的钢铁都超过它钢铁产量总和!”
“我们都认为日本疯了!半年到三个月,这个国家将会崩溃!”
何莫修脸上露出真正的欢愉,他再无心听那电话了,忙不迭地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在柜上,那是话费。
“你在哪里?亲爱的马修?每个人都在找你,德国、英国、美国,每个人都在为战争忙碌,你这个物理学天才时空旅行去了吗?我知道你是无药可救的和平主义者,可是……”
“我在我的家乡,亲爱的马策拉特。”他挂上电话,心情如此欢乐,甚至对着话筒亲了一口。
何莫修兴奋地从邮局里出来,醉酒一般踩着舞步离开,这些年能这样快乐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经过日军司令部,装卸车的日军已经不见了,门口戳着几个哨兵,何莫修向他们挥手,倒出了自己日语存量的几分之一,“傻诱哪辣!”
两日军看他一眼,没理他。
司令部内,一派出击前的寂静。整理好装备的日军已经站成了队列,机枪和重炮阵列在队前。
神崎向长谷川和伊达敬礼,“两位,我的军队在等我。”
“外围就辛苦您了。”长谷川说。
“一周后沽宁将是个安静的城市。”神崎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长谷川不置可否地笑笑,等神崎上车驶去,他才走向高台面向他的部队,“扫荡,这是我们往下两周要做的事情!”他看着他杀气腾腾的部队,把两只拳头握紧,“但是,我不把它叫作扫荡,我叫它——掘根!掘地三尺的掘!连根拔起的根!”
日军士兵的眼里开始闪着炽热,长谷川满意地看着。
神崎的军车驶出,在人流中排开一条道向出城方向驶去,他的速度很快,这在何莫修眼里又成为一种末日将临的表现,他冲车上的人大力挥手,“傻诱哪辣!”
车子急驰而去。
何莫修转身,六品穿着一身日军军装正眼里冒火地盯着他,何莫修并不认识六品,他兴致勃勃来了个欧式的鞠躬,“空尼西哇!撒右那拉!”他忽然觉得大事不妙,被他这么嚷过的日军总是很茫然,而眼前这位却恨恨地看着他,何莫修决定闪人,但他的路被六品拦住了。
“我是国际人士!我是受保护的!”何莫修并没有勇气对抗。
“你会说中国话呀?”
何莫修怔住,还没想明白鬼子咋会说中国话,六品便狠狠一脚跺在他脚上,何莫修痛得要摔倒,却被六品把整个人都揪了起来,狠摔在路边菜摊上,“狗汉奸!”
何莫修仍没明白过来,六品已不再理他,他回头跟上了人群中现身的几个日军官兵。那位军官军装笔挺,一双白手套纤尘不染,乃是龙文章,后边的几位也一码齐是四道风的人,他们径直走向日军司令部的大门。
龙文章操着日语向门边的哨兵吼:“浑蛋!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哨兵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立刻立正,龙文章也不再多说他的差劲日语,几个耳光甩了过去。
哨兵反射性地生挺,龙文章转向下一个,又是一记耳光,他把刚打的那几位扔给了六品,六品比龙文章狠得多了,一拳就打得那哨兵弯成了两截,反手又是一下,街道另一头都听到骨骼的断裂声。
整条街上的沽宁人都呆了,何莫修仍坐在菜摊上,总听说日军体罚很重,却没想到真是照残里打的。
几个哨兵瞬间便被几个冒牌货收拾了,六品扔开了最后一个,其他几个人已经冲向大门。
营里的日军终于觉得不对,几个人向大门跑来,龙文章在他们眼皮下关上了门,用一对码头用的大铁钩伸进门缝,勾住了那两扇往里开的大门。他打个呼哨,其他的队员把连在铁钩上的粗绳向人群抛去,几个人从人群里跳出来,把绳索拉紧,固定在早已找好的固定物上。
门里传来又撞又砸的声音。门外的人把一块厚木板端在门上,六品狠狠砸进几个钉子固定,里边的人暂时无法将门打开了。
长谷川仍在训话,大门那边的喧哗让他无法继续,听训的士兵也纷纷张望。
四道风的成员已经离开被撞得砰砰作响的大门,转向街上驻足观望的人们嚷嚷:“快别看了,走啊!”“赶快散开!”
一名队员拿过来一个漆桶,龙文章把刷子蘸足了油漆,在司令部外的墙上一挥而就:四道风到此一游!
七个红色的大字让本来已经散开的人们又聚拢来,龙文章又气又急,“死老百姓,有什么好看的?马上要炸了!”
一个队员把背上一个偌大的背篓放在门前,六品从里边扯出一根粗大的药捻,擦个洋火就点着了。
百姓终于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前边的人往后飞退,后边的人仍往前挤,街面上乱成了一团。
队员们跑向早停在路边的几辆黄包车,跳上去,车夫们朝巷子里拔足飞奔,立刻就去得远了。
何莫修茫然地从菜摊上下来,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身边的人忽往前拥,忽往后闪,现在则往街巷两头飞跑,他茫然朝人群前端挤去。
大门边,那背篓的火药捻子已经快烧到了头。
大门里边已经聚集了很多的日本兵在又砸又撞又骂,他们还不太清楚门外发生了什么。
长谷川终于放弃了他的战前动员,“外边在干什么?”他走了过来。
“报告,不知道!”
一队武装的士兵冲过来和门较劲,长谷川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他习惯观望。
司令部大门前的人已经快跑干净了,何莫修没什么障碍地挤到最前边,第一眼看见那红色的“四道风到此一游”,第二眼看见那火药捻一闪,烧进了篓子里。
轰然爆炸,极大的声音,极大的烟尘,何莫修眼前黑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两扇门被炸得飞起来,把靠近门边的日军全砸在下边,长谷川被砸在人堆下边,天旋地转,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呛人的硝烟散去,在坍塌的门后露出摔得东倒西歪的日军,几个日军仍奇迹般地站立着,被熏得漆黑似鬼,震得神经麻木。当头的一名队长茫茫然拔出了战刀,狠挥了一下,啮出了倍显白净的牙齿,“冲锋!”
条件反射,门边的一名日军平端着枪刺冲了出来,他并没有目标也忘了拐弯,径直照着稀落的人群冲过去,人们四处逃散,枪刺眼看将扎上尽头目瞪口呆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小乞丐使劲拉了他一把,那名日军毫不含糊地一头把自己撞昏在对街的墙上。
年轻人在小乞丐身边簌簌发抖,那是沽宁二胡艺人罗非烟的徒弟罗非雨,小乞丐拍打着罗非烟的脊背以示抚慰,人们愣了一会儿,然后有人喊了声“跑啊”,剩下的人顿时拔足远离这是非之地。
伊达带着大批还算清醒的士兵冲出来时,已经只看见一片乱哄哄的背影。
何莫修夹在人群里狂奔,被六品跺过的脚仍瘸着,脸上的表情不是惊慌而是狂喜,“他们完了!我跟你们说,世界大战爆发了!反法西斯阵线成立了!他们真的要完了!”
人群推挤着散入街巷,并没人关心他在嚷些什么,每个人都只想尽快回家,关上门再来回味今天的奇观,在沉闷的沦陷区生活中,这样的故事足可讲得半年。
气喘吁吁的何莫修已经落在最后一个,他再也跑不动了,索性在一处巷角坐了下来。他刚坐下,有个人也随即坐在他对面喘气,何莫修抬头,那是昨天找高三宝卖古玩的老妇人。
“阿姨,这里很危险!”
“跑不动了,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沽宁的抗日组织在打鬼子!”何莫修居然有点炫耀的意思。
“这里也打鬼子呀?”
“全国都打!全世界都打!现在美国都打!”这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我来搀您,我是怎么也不会让您落到鬼子手上的。”
他倒也不想日本人要这个老太太做什么,扶起她便往巷子里去。
四下里零星地响着枪声,何莫修在一处门洞放下老妇人,“您在这儿等着,我去侦察一下。”
“不用了吧?”
“要的要的,这种事情我最清楚了。”
他蹑手蹑脚往巷子交叉处轻走了一段,巷里没人,他胆壮了许多。巷子尽头就是街道,何莫修正想上那边再探探,身后一声碎响,他吓得转身,另一个巷口里,龙文章几个正在换下身上的日军服装,小馍头一脸尊崇地在旁边候着,黄包车停在旁边,他们将军装藏进黄包车上的夹层。
何莫修很容易就认出了六品,一只脚掌还痛得筋骨欲折,六品也裸着结实的身子瞪着他,“汉奸。”他的神情很不友好。
龙文章二话没说,单手一提枪对着何莫修,何莫修吓得抱住了头,“我不是……”
龙文章却没打算为他浪费子弹,只是嘴上轻轻砰了一声,带起了几个同伴的轻笑。
“我真的不是汉奸!”
没人关心他是什么,那几个人已经迅速换去了军装。
“四道风在哪儿?”
他成功地引起了龙文章的注意,龙文章看看他,又看看小馍头。
“我……是替别人问的。”
龙文章没搭理他,转向小馍头,“他不会把你卖了吧,馍头?”
“他没那种,公子哥儿,空心大少。”小馍头讥笑。
龙文章嘴角的嘲弄之意更明显了,他很玩帅地打了个响指,几个人衣服换好,长短家伙就位,眼看着就要走,何莫修气得有些结巴,“我、我也不是空心大少!我、我也热爱我的国家和民族!我也像你们一样,我也一直在做事,好让自己对得起她!……我是有很多事情要做,要不我也跟你们一样!”
龙文章乐了,“来吧?”
“什么?”何莫修愣住。
“你来吧,跟我们一块儿,今年我们已经死了一百多号,现在欢迎所有四肢健全的人,是中国人就行,你是中国人吧?”
“当然、当然是!”
“跟我们走吧,就是现在。”
“我、我、我……还有些事情,可是我赞成你们,拥护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条阵线的,对,同一阵线,我喜欢你们。”
龙文章其实只是调侃,被他吊着尾念叨烦了,转身咔啦一声拉动了枪栓。
何莫修吓得抱头蹲了下来。
他们再没理何莫修,走远了。小馍头小人得志地瞧何莫修一眼,拉着黄包车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龙文章几个立刻就把何莫修给忘掉了,龙文章打了半个哈欠,脸上十七八个不称意,“回去吧,今天这没劲,都不能叫军事行动。”
“那叫什么?”一个叫满天星的队员搭讪,他是八斤的哥哥,叫这号是因为青春痘。
“玩闹呀!”龙文章没好气地说,“弄点做炮仗的土炸药来崩,雷声大雨点小,有死的鬼子也是让吓死的!要听我的用营地那几十斤真正的黄色炸药,沽宁的棺材都不够鬼子用了。”
“那是大伙儿拿命换、一点点从臭弹里抠的,很金贵。”六品说。
龙文章悲天悯人地摇头,那倒不是装的,因为装备粗劣失去了杀鬼子的机会,他确实觉得痛心。
何莫修总算放开了遮在眼睛上的双手,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老太太终于等不过,走进了这条巷子,何莫修无助地看着她,“我是空心的吗?”
老妇人没搭理他,“那是……”她看着龙文章一行刚在巷子那头拐弯,连忙颠着小步追了上去。
何莫修呆坐着,他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2
日军司令部乱成了一锅粥。长谷川被从一干士兵身下挖了出来,他没受什么伤,只是半边脸熏得漆黑,一只军装袖子只剩下几条线缝相连,露出半截瘦嶙嶙的胳膊。
伊达一脸关切,“长谷川君,您还好吧?”
“什么?”长谷川声音大得吓了伊达一跳。
伊达悲伤地说:“那颗卑鄙的炸弹伤了您的听觉,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会为您复仇的。”
长谷川不得要领地看着伊达的嘴唇开合,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能再这样丢人下去,绷紧一张黑脸,掉头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伊达和几个军医在后边紧跟,他那只要命的袖子终于掉了下来,伊达抢身一步捡起,递还他,“您的袖子。”
这给了长谷川最后一次打击,他瞪得伊达往后退了一步,“去抓他们!杀死他们!砍下他们的头放在我面前!——开始扫荡!”他仪表风度荡然无存,在伊达眼前将门狠狠关上。
伊达错愕地转向乱得赶集一样的部队,“列队!”
昏昏然的日军总算是列好了队,也恢复了些军人的样子,伊达挥挥他的战刀,“出击!”
一队队日军从军营里开出,徒步的、乘车的、骑马的,扛着重机枪,牵引着大炮。为这次扫荡他们已经准备了很多天,却没想到会这样狼狈地开始。
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踏过长街,开出沽宁。
3
龙文章一行走在城郊的旷野,他们先日军一步,根本不知道身后日军正大规模地出击。
好天气让几个年轻人恢复了活力,他们在草地上翻着筋斗,连一向吹毛求疵的龙文章脸上也露出些笑容。
龙文章的笑脸忽然收敛了,他隐约地听见有人在叫脏仔,是脏仔而不是章仔,这个见不得人的名字是他的小名。
龙文章皱了眉打量,六品正一臂夹了一个同伴在卖弄他的蛮力,周围除了几个自己人没别人。他终于想起往身后看看,极目处,沽宁城的轮廓上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用一种极慢的速度向这边追来,那是刚和何莫修分手的老太太。
“妈?!”龙文章再仔细看就傻了,更远处,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又出现在他的视线,明显是在追赶自己的妈妈,那是日军扫荡部队的斥候[斥候:侦察兵]。
“操你妈!”他提枪在手,玩命地跑了过去。
六品扔下手上的人,莫明其妙地看着。
龙妈妈追赶着遥不可及的儿子,裹过的小足实没什么速度。日军斥候嘻嘻哈哈的声音几乎就在龙妈妈身后,他们还没看见远处的龙文章。一心赶路的龙妈妈也没有听见身后的声音。
一名日军终于烦了,给枪装上刺刀,他吆喝了一声向十几米外的龙妈妈冲去,在他的意念中这个长距离突刺定可把人穿透。
龙文章狂奔,看着那柄枪刺向妈妈冲去。他跪地,抬枪,几百米外的那个疯子在准星上跃动,龙文章将准星往前提了一点,开枪,那个冲刺的日军一头栽倒。
斥候部队终于发现了龙文章的踪迹,他们狂叫冲刺,机枪就位,掷弹手手忙脚乱地放下掷弹筒,从背包里掏出一发发的炮弹,几个步枪手向龙妈妈冲去。
龙文章爬起来继续狂奔,可他离母亲实在太远。他在狂奔中站住,开枪,一个靠近龙妈妈的日军被打得飞了出去。
一发子弹贴着他耳边飞过,日本人终于开始射击,龙文章移动枪口,找准了那个射手,眼角却扫见另一名射手正向龙妈妈瞄准。
龙文章不管不顾了,一枪把瞄准龙妈妈的人撂倒,瞄着他的射手开了第二枪,龙文章肩上擦出一道血槽,他拉栓上弹,把第二个撂倒,龙妈妈仍在一尺尺拉近和他的距离。
“趴下!”龙文章急得大喊,可老年人根本听不见这么远嚷来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龙文章急怒攻心又射倒一名日军,可龙妈妈照旧听不见。
这场小遭遇战已经演变成了谁也没有掩蔽处的枪来弹往,龙妈妈夹在弹雨中间,最要命的是她还对横飞的弹雨无知无觉。
龙文章被日军刚架好的机枪打得连滚带爬,他换上一夹子弹,一通速射后那机枪终于哑了,龙文章也终于冲到龙妈妈身边,他把她压倒在地上,“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龙妈妈歉疚地看着儿子怒气冲天的脸,想笑,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
龙文章怒火满腔,他把妈妈背在背上,却发现背了人的自己无法射击了,日本人的枪却仍打得爆豆子一样。
一发炮弹在他左近炸开,龙文章背着妈妈刚跑了两步,就被封在一处小洼地里动弹不得。炸开的碎片在附近横飞,龙文章避无可避还不忘对没了知觉的妈妈发牢骚,“你看看,不该来的时候你准来。”又一发炮弹飞来,龙文章怨气满腹地伏在妈妈身上。
洼地外传来枪声和吼声,六品一头扎进了洼地,几位同伴都在和日军对射,只有他不爱用枪,被压在洼地里没处施展。
龙文章遇上了救星似的,“六品,别见了鬼子就发飙!这儿有个事给你!”
六品这才打量龙妈妈,龙妈妈与他的妈妈酷似,以致六品愣了一会儿,“妈?!”
“是我妈不是你妈!快把她弄走!”
六品出奇的听话,弯下身子便把龙妈妈抱了起来。
日军也知道这洼地里封住了一个弹无虚发的家伙,炮弹和手榴弹全往这边招呼过来,龙文章捡起一个弹进洼地的手榴弹扔了回去。
六品趁这个空当起身,宽厚的背脊把龙妈妈遮得严严实实,他跃出洼地狂奔,把背脊全卖给了日军。
一发手炮弹在身后炸开,六品打了个晃仍然跑远了,龙文章放心地回过头来,他知道妈妈算是安全了。他捡回枪,抬身一个速射,正装弹的掷弹手一头摔倒,刚装进炮弹的掷弹筒被他压在身下,这让周围的日军一片惊慌,四处奔逃。龙文章却也无心再打了,招呼同伴从洼地里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跑过旷野。掷弹手的身下轰然爆炸,他身上还背着备用弹,炸完之后是余爆,这支斥候小队终于暂时受阻。
4
何莫修怏怏地进屋,高昕蹿过来,把他摇得如墙头草一般,“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何莫修抬起一张有些失神的脸问,“什么?”
“爆炸呀!你不要再说那是打雷!”
“不是打雷。”
高昕乐了,“你今天好乖!以后也要保持。哎,你今天不是出门了吗?你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什么?”
“没看见就没看见,你紧张什么……小何,你今天有点不修边幅嘛。”她照常地拍拍何莫修,然后去忙自己的。高三宝却透过报纸狐疑地打量何莫修,他看得出何莫修和平时不大一样。
“高伯伯,”何莫修上去把高三宝的报纸拿开了,“别看这个了,上边什么都没有……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已经参战,也就是说,几个月之内战争就要结束了。”
高三宝一下站了起来,这是个好消息,但突然得让他难以相信。
“也就是说,我待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我要回去了。我今天才发现,我真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他留下不明就里的高三宝和高昕上楼。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其实除了书以外,他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书是无法带走的,何莫修把提箱放在床上,留恋地看着书架。他忽然想起什么,做贼似的看看虚掩的门,拿出书架上的某一本,里边夹着一摞高昕的照片,那算他的珍藏。
高昕推门进来,何莫修把书合上,他想就势把书放进箱子,高昕却挡在他和箱子之间。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还不如一颗生锈的子弹有用,还不如一块掺了杂质的TNT有用。”何莫修解释着。
“我不是要留你,可我爸刚才说起一件事,我来提醒你。”
“提醒我吧,我需要提醒,我现在就是一锅粥。”
“你说美国和日本打起来了?”
“是的。”
“日本人对你为什么一直听之任之?”
“因为我……美国公民?”他已经意识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张口结舌之下连手上的书都掉在地上,高昕的照片散了一地。
高昕帮他一张张捡起来,照片上的自己撒着传单,嚷着口号,让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她把那些照片放进何莫修的箱子里,何莫修仍愣着。
“我是不想你走,可你真该走了……但现在保护国成了交战国,你怎么走?”高昕苦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在他俩常有的无性别接触中,这多少算是柔情蜜意,“我和爸爸一定会帮你的,你真可怜,你是个没有家的人。”
高昕转身出去。何莫修愣在那里,像一尊木偶。
5
龙文章几个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并不深,刚够他们栖身。
龙妈妈仍昏迷着,龙文章又气恼又痛心。满天星扯开六品背上的衣服,被弹片划出的口子足有几寸长,满天星吸口凉气,看看旁边放着的草药,“这草药怎么使?”
六品径向龙文章说:“龙乌鸦,你把它嚼碎了……”
龙文章听见这称谓就有气,“干吗非我嚼?你真懂医吗?也不知随便摘的什么。”
六品愣了一下,“那我来。”
龙文章看着六品拿起那苦涩的草药放进嘴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我来我来,怎么说你那伤也是……”他不是个爱说谢的人,“以后别叫我龙乌鸦,你们看我哪里像乌鸦?我只是看得远一点,说事情也说得比较透而已。”
“我跟着别人叫的。”六品把龙文章手上的草药抢了下来,“舌头会麻,可是管用,我来就够了。”
他舌头已经大了,龙文章看看他的狼狈样,也就不再抢,回头看看妈妈,叹了口气,莫大的烦恼写在脸上,满天星觉得无聊,出去了。
“妮妈佛山来?佛山吼远吧?”六品大着舌头问。
“好远,远得我都忘了啥样。”
“你妈恨吼。”他像龙文章一样呆呆看着那个老妇人。
“很好?不好,六呆子你嘴紧,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六品点头不迭。
“我来自一个封建的没落家庭,但我很早就觉醒了,我不做封建落后的陪葬品,我追寻自己的真理,叛逆了家庭。”他很严肃地看六品一眼,六品正目瞪口呆。
“补通。”他说。
龙文章急了,“不通?怎么不通?难道像你们这样得过且过,偷鸡摸狗地打打鬼子就通了吗?”
六品急得不行,“通!通!通!”
龙文章恍然大悟,“不懂是吧?我也知道你不会懂,只管一日三餐的人是不会有比较高级的追求的。”
六品终于放下心,点着头。
“我妈是我真理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只管用她那一套压着我,她只想让我光复在我出生前就没必要存在的封建官宦家庭。终于有一天,我愤而出走,走上我的道路,我先是求学,后来又投笔从戎,她像阴影一样追着我……”
“补通、补通。”
“这有什么不懂呢?她很专横,也不理解我的理想,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窒息,没有自由。”
“补通,我说补通。”
“这回你又在说不通了?”
六品点头。
“你这个笨庄稼汉呀,是不是就想揽着老婆抱着孩子,陪着老妈享你的天伦之乐?最不济你也是一个战士呀,知道什么是战士吗?就是知道为什么而战的人……”他住嘴了,因
为六品已泪光闪烁。
六品发了一会儿呆,把嚼好的草药做成一个饼子,往龙妈妈的额上放。
“你干什么?”
“吼了,给妮妈。”
“那你呢?”
六品摇了摇头。
“谢谢。”龙文章小声地说。
六品咧了咧嘴,笑了。
山脚下,神崎的车从公路上拐进了树林,林子里闪烁着一支伪装的日军部队。
车停下,几个军官在旁边无声地等待着,神崎看了看表,竖起的一只手臂往下一挥,一队日军迅速挪开伪装的枝叶,现出枝叶下的一尊大口径野战炮,一枚两人才能抬动的炮弹被填进了炮膛,炮闩合上。
龙文章从山洞里走出来,他踱着步,一脸苦恼,他终于下了决心,对身边的满天星低语:“叫大伙出来,声音轻一点,别吵醒我妈。”
“那你妈怎么办?”
“笨蛋!有带着妈打仗的吗?你怎么不把你妈带上?”
“我妈早死了,要能带上……”
龙文章压低了声音,“蠢话!我妈且长寿着呢!我是说,她能照顾自己,比你们能,去吧。”
满天星又看他一眼,悻悻去了。
龙文章吁了口长气,无意识地摸索着手上的武器,他不知道自己算对算错,他抹了抹眼,居然有泪,他索性坐在那无声地啜泣起来——他实在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一只手抚在他肩膀上,“脏仔?”
龙文章慌乱地站了起来,同队的伙伴都在龙妈妈身后,倒好像是龙妈妈把他们带出来的。龙文章顾不得狼狈,瞪了满天星一眼,“好,好,你们真行……”
“是我自己醒的,”龙妈妈说,“你打小就是这毛病,被凳子绊一跤就要打凳子,自己出了错就怪别人。”
“两岁的事您也拿出来说!……嘿!我跟您较这劲干什么?您没看我多忙吗?您当我在干什么?这是在打鬼子!鬼子有多凶您不知道呀?您……嘿!你们跟她说,打小我就跟她说不清道理。”
六品转向龙妈妈,“他就是说这日子挺苦,不是人过的,总也死人,今天好好的明天就没……”
龙文章吓了一跳,“你闭嘴!舌头不麻了脑筋烧坏了?鬼子什么时候伤到我们了?今天杀个三进三出连毛都没伤到。”
“你是想把我扔在这儿?”龙妈妈看着儿子做戏,她绝不傻,并比龙文章认为的要精明得多。
“我是在想把您安顿在哪儿?”
六品看看四周,“在哪儿也不能在这儿,这林子里有野物,路不好走,你妈腿脚又不方便……”
“跟着我们就方便?方便挨饿挨冻挨枪子挨刺刀挨炮弹挨死挨活!”
猛然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在空中炸开,声震方圆数十里,神崎那尊炮的威力如此巨大。他淡然地用望远镜看着爆炸的天空,一个降落伞吊着一团不祥的红色缓缓下落,那是一个巨型的伞降信号弹,它的下落过程能持续十几分钟。
龙文章几个都被那声爆炸惊得微微缩了一下。少顷,山林里响起日军齐呼万岁的声音,那声音山呼海啸,听起来毛骨悚然。
几个人立即卧倒,连龙妈妈都笨拙地学样。山脚下,源源不断地冒出穿土黄色衣服的日军,正拉成一条望不到头的散兵线,向对面的山林搜去。那是一道筛子,打算把藏在山林深处的反抗者都筛出来。
六品捅了捅龙文章,“好几百?”
“好几千!两三千!”
“林子里盛得下这么些人吗?”
“盛不下他们,自然也盛不下我们,鬼子用了最有用的笨办法。”
“我们又不在里面。”
龙文章一愣,“营地!营地的人全包在里边了!”
6
营地,望远镜里的山野一片青葱,树梢如波涛起伏。八斤放下望远镜,使劲用衣襟擦了擦镜片,“风太大,看着满山遍野好像都是人,真姐,你要不要看?”
唐真没吭气,低着头可劲擦她的机枪。八斤看看她,颇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你当然不要看啦,你在这儿都是老前辈了。真姐,你来多久了?”
唐真伸了三个手指头。
“我被鬼子的狼狗咬过,伤好我哥就带我来了。真姐你为什么要来?”
唐真仰头看着晴空上的云彩,不语。
“真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八斤鬼鬼祟祟看看山下,几个同伴们在出入,没人理这边。
不远处传来四道风的声音,“你们两个小鬼头不要在那扮妖精!龙乌鸦有影没有?”
八斤吓了一跳,对着窝棚边的四道风摊摊手,四道风跺跺脚进棚。
八斤又盯上了唐真,“真、真、真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你太老啦。”
八斤吓了一跳,“老?他们都说我小哎。”
“跟我小弟比起来你太老啦。”她把枪挪在身边,躺了下来,看着天空发呆。
八斤噤声。
草棚里,欧阳正在电台边翻译新收到的电文,四道风满腹牢骚地进来,“死乌鸦,张嘴闭嘴没人话,回来也不挑个好时辰。”
“如果你总给同志们起绰号,沙狗狗这三字就会尽人皆晓。”
四道风立刻不吱声了,一脸乖巧地看欧阳译电文,“是你那匪婆子发来的吧?我一看就知道,老没臊地扮什么牛郎织女,魂都不在这儿啦。”
欧阳看看他,“老四,我知道昨儿晚上怎么回事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啦。”
“打吧打吧,全世界还有哪儿没开打的吗?”
“美国对日宣战了,重庆在放鞭炮庆祝,这许是个好事,可对咱们不是。”
“是不是鬼子转身就得拿咱们开刀?”
欧阳伸了个拇指,“答对啦,光为了全力跟美国人打仗,鬼子都得把这块后院扫清了,老唐……”
“你老婆,别扭劲的。”
“好的,我老婆让我们能撤就撤,鬼子要大动,已经看出迹象来了。”
“往哪儿撤?”
这是个敏感问题,欧阳小心地看着他,“沽宁行吗?这二十几号人一多半是沽宁土生土长,对他们来说没有比沽宁更好的藏身之处了。”
四道风咧了咧嘴,没说话。
“你还是不想跟沙门正面冲突?”
“那就沽宁吧。”
欧阳对刚进来的皮小爪说:“老皮,告诉大伙打理一下,等龙文章回来就撤……往潮安撤,那边比较松动。”
四道风愣了一下,死死地盯着欧阳。欧阳开始收拾电台,他突然停了下来,思忖着,“我想,我在犯一个错误。”
砰的一声爆炸,营地里的人都愣住了,欧阳和四道风蹿出窝棚,天空中,那巨型的红色伞降信号弹正缓缓降落。
欧阳看着,一脸凝重,“鬼子已经动了,来不及等龙文章了,我们先撤。”
一个子弹箱被撬开,里边的子弹并不多,每个人只能分到两个弹夹。欧阳一边分弹夹一边说:“这子弹是保命的,不够打这场大战,你们知道怎么做吧?”
“省着用。”
“不,尽量别用,避免交火,你们化整为零,按早划好的撤退路线走,别跟鬼子遭遇。”
那些年轻的脸上都有些不忿,欧阳看着,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这些求战心切的人们,“如果我倒下了,你们不要回头,你们倒下了我也不会回头,这是突围,不是拖家带口的逃难。”
四道风掂着两支自来得,杀气腾腾地过来,“逃命!你直接说逃命好了!小的们,本队长要去搞两枪,你们谁去?”
应和他的人比应和欧阳的人多得多,欧阳气极,“老四你得保护我!我背着电台!”他看看那些沉默的人们,“活下来!每次我都想看出你们谁会牺牲!看出来我就不会让他参战!可我看不出来!”
年轻的人们沉默着。稀疏的枪声已经响起。“如果你们觉得逃命很丢人的话,队长和我先逃。”欧阳说着,背起了电台。
四道风没动,歪着脖子瞪着他。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欧阳已经在乞求。
四道风非常明白,他又看了看那群小的们一眼,跟着欧阳没入山林。但仍有一些去意未决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欧阳转身,“这些死犟死犟的家伙呀,十只鬼换你们一个人我都觉得亏。”
年轻人都不说话,默然地渗入山林。
欧阳吁了口长气转过身来,“走吧老四,你是英雄,你走了大家才会走。”
他刚转身,猛烈的炮火就把营地覆盖了。
四道风和欧阳往背面的山脊狂奔。周围的枪声越发密集,土黄色的人影漫山遍野,是否能从这道绞杀线里活着出去还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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