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剪辑(小城消失的爱情故事)(1)

我自幼在小城的姥姥家长大,姥姥家门前长有两棵近百年树龄的槐树,它们浓密的树冠,将姥姥家高高的月台覆盖得严严实实,幽静宜人。从六岁开始,每到夏季,我便跟随邻居翠儿姑姥姥在这月台上学刺绣。

翠儿姑姥姥高挑身材,梳了一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圆形的脸庞,白中透红,水灵灵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整天笑微微的。她喜欢穿一身蜡染的蓝地小白花衣衫,这是儿时家乡姑娘的时尚装束,秀而不媚,清而不寒。

翠儿姑姥姥辈分大,她叫我姥姥大嫂子,我妈妈叫她翠儿姑姑,我叫她翠儿姑姥姥。翠儿姑姥姥儿时曾经跟随我的姥姥学习刺绣,当我要学习刺绣时,姥姥因病瘫痪在床,翠儿姑姥姥便接过了姥姥的绣花针,教我学习刺绣。这位姑姥姥待人谦逊,她对我说:

“我的刺绣手工是大嫂子传下的,我不过是替大嫂子传承技艺,教你学刺绣,也是我对大嫂子的回报。”

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后来我每当回忆起翠儿姑姥姥的笑颜时,总会想到蒙娜丽莎那富有神秘魅力的微笑。但是她幼年因为眼角长疮,眼角边上落下一个小小的疤痕,有人背后称她“疤瘌眼”。

翠儿姑姥姥是小城北门外女学堂的优等生,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她是女学堂的女学霸。小城南门外男学堂,有些男学生常用异样的眼神注视她。

我不满七岁,翠儿姑姥姥便拉我走进这座北门外的女学堂。不过,她是高年级学生,我是低年级学生,我用的课本,是翠儿姑姥姥用过的旧课本。尽管是旧课本,但依旧崭新整洁。

翠儿姑姥姥自幼失去父亲,她与母亲一起,在两个嫂子家轮流吃饭,少不了看嫂子们的脸色。但是,她得到了我姥姥这个叔伯嫂子的关怀和爱护,她将这份爱投射到我身上,给我的童年带来幸福。然而,翠儿姑姥姥给予我的恩惠,我却无缘回报,这是我终生的憾事。

翠儿姑姥姥当年最喜欢教我绣荷花,她说,百花之中,荷花是她的最爱。夏日炎炎,小城北湖荷花盛开,是我们女孩子绣花的季节。翠儿姑姥姥背起她的画夹子,带我到北湖,对着连天碧湖写生,她称之为“描花”。

在北湖旁“描花”,时常会遇上男学堂的学生来游泳。他们争先恐后地从碧水深处挑选最漂亮的荷花送给我们。有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子,每逢翠儿姑姥姥到北湖“描花”时,他总是用期盼的眼神在湖边等待,手中拿着一束漂亮的荷花送给我们。翠儿姑姥姥羞羞答答地接过男孩子手里的荷花,报之以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有一天,男孩子在送给翠儿姑姥姥的花束中,夹了一个神秘的纸条,那纸条似蝴蝶般从花蕊中飘落地下,首先被我发现了,因为当时姑姥姥似乎神情恍惚地注视着那个男孩子。

我不以为然地拾起纸条,先睹为快。纸条上写道:

“荷花惹人醉,芙蓉清如水,微风送荷香,汝颜似荷美。”

我一边看,一边似懂非懂地念诵着。

翠儿姑姥姥涨红着脸,从我手中夺了那纸条,小声说:“呆孩子,你看了,便看了,但不许你对人去说。”

我不解地点了点头。

后来,听说那个男孩子是小城一家商号老板的儿子,他痴情地爱上了翠儿姑姥姥。当他与她同年小学毕业以后,恳求父母向翠儿姑姥姥的哥哥嫂子去提亲。

翠儿姑姥姥的哥哥嫂子倒是皆大欢喜,然而,当那位老板和老板娘面见了翠儿姑姥姥以后,说道:“这姑娘长得倒也俊秀,身材也好,只是眼角上那个‘疤瘌’,有‘克夫’之相。”

就这样,那位老板和老板娘拒绝了这门亲事。

秋风吹来,小城北湖的荷花,几经凋谢,几经枯萎,翠儿姑姥姥再也不肯带我去小城北湖“描花”了。

一天,我在姥姥家大槐树下的月台上,与几个小朋友拍皮球。那个俊逸的年轻人,走上月台,悄无声息地交给我一个纸条,要我转交给翠儿姑姥姥。当他离去后,我不由自主地打开纸条看了(儿时没有侵犯隐私权的意识),只见是一首小诗,诗中写道:

“翠儿香如故,君心亦如初。父命似难违,他日银河度。”

当我将这首小诗交与翠儿姑姥姥时,只见她那美丽的面颊上,又露出了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这天,翠儿姑姥姥又兴致极佳地教我学刺绣,她笑眯眯地拿起画笔,在用绳子绷在方木框架的红绸缎上,先是画了一幅“并蒂莲”,接下来在“并蒂莲”之旁,又画了一幅“戏水鸳鸯”图,嘴中还哼唱着含糊不清的小曲儿。

看得出,此时此刻她的那颗春潮涌动的心,是甜滋滋的,她似乎向往着“他日银河度”的美好日月;这“并蒂莲”,这“戏水鸳鸯”图,似乎是她回赠那位俊秀年轻人的礼品。

没过几天,翠儿姑姥姥突然间又变得郁郁寡欢,连续几天没到大槐树底下教我学刺绣了。

我到她家去看望她,只见她愁眉不展地呆坐着,她的母亲与两位嫂子,忙着为她张罗嫁妆。

那是初秋季节的一天清晨,四个人抬了一座花轿,后面跟随一班子吹鼓手,吹吹打打,唢呐声声,听人说,这是迎娶翠儿姑姥姥的花轿。可是,这班吹鼓手,在她家门口直吹了一个时辰,却不见翠儿姑姥姥来上花轿。

我好奇地走近那花轿仔细端详,花轿外面配置着红绸帷幔,倒也好看。但是,当我掀起轿帘看去,里面却是黑漆漆的,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座位,别无所有。

我说,这哪是花轿啊,简直是个牢笼。

吹鼓手一阵又一阵地吹吹打打,那位吹唢呐的老者把两腮都吹成了紫红色,却始终不见姑姥姥的动静。

人们好奇地在她家门口向里张望着,许久,许久,只见身着大红袍的翠儿姑姥姥“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在两个嫂子和伴娘的搀扶下,慢慢腾腾地走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哭泣着的姑姥姥塞进了花轿。顿时,从花轿里传出了号啕大哭的声音,那是对人生绝望的哀鸣啊!

四个轿夫,抬起哭泣着的花轿,吹吹打打地走出街口,走出了南门,送亲的队伍也渐渐地散去了。

小小的我,独坐在姥姥家的槐树荫里,呆若木鸡地看着走出南门的花轿,回头凝视着翠儿姑姥姥描绘的“鸳鸯戏水”图,一阵惘然,一阵悲怆。

回首小城的北面,不知往日那位常在北湖戏水的俊秀年轻人,此时,是否夹杂在那送亲的队列里?此刻,他在哪里呀?我真的希望再次为他传递情书呀!

(文/祁淑英 刊于燕赵都市报2018年7月17日第22版 祁淑英,作家,现居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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