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一个冬夜,小岗村18位农民以“托孤”的方式在一纸契约上摁下鲜红的指印,分田到户搞“大包干”,掀开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序幕。这里也被称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主要发源地”。

40年前,一场变局如是启幕。开放是风,改革为浪。这一襟起于匮乏年代青萍之末的风,成于动荡时势微澜之间的浪,最终成风起云涌、浪奔涛啸之势,历经40年冲刷,形塑了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截面:无论是持续数十年的“经济奇迹”,还是人们日益丰盈的内心;无论是改变360行的“互联网 ”,还是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快递外卖、新“四大发明”;无论是关乎宏旨的“高质量增长”,还是关涉民生的“消费升级”……都标记着改革开放40年后中国社会的“日日新”。

见微可知著,见端能知末。虽然时间给了我们答案,但我们仍需要在历史之树的粗壮躯干上,截取几圈年轮,找寻微处的纹路,进而窥探从前的风云,预言未来的旱涝。

我们用文字打捞那些“可昭示未来的过去”,用图片言说那些被打上了年代烙印的人、事、物,而这一切,只为给“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绘制一幅历史底本。

3月22日,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位大包干带头人,如今健在10人,合影时到场8人。

如果仅从村貌上看,这个村与中国其他村并无二致,整齐划一的二层楼房,环绕村舍的绿油油小麦、金黄的油菜花,奔跑的孩子,坐在屋前长椅上晒太阳的老妇。但如果细心观察,还是会发现很多的与众不同:这里的村口装上了红绿灯,有交警执勤;这里的马路上有穿着统一制服的环卫工,洒水车放着音乐驶过;这里有黄色的大鼻子校车,有消防队、有派出所,有来自各地的访问团和游客,还有无处不在的,领导人视察时的巨幅照片。

这是安徽凤阳县小岗村,淮河岸边的一个普通村庄,但历史却赋予了它不同的意义。1978年一个冬夜,小岗村18位农民以“托孤”的方式在一纸契约上摁下鲜红的指印,分田到户搞“大包干”,掀开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序幕。这里也被称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主要发源地”。

一晃四十年,小岗村的“大包干”也和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脉动,进入了不惑之年。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1)

当年,小岗村,部分大包干带头人合影。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翻拍

茅草屋到三层楼

小岗村的核心区贯穿了一条叫友谊大道的主街。笔直宽敞的马路两边,是一栋栋徽派建筑风格的小楼,农家乐、农村电商等招牌随处可见。“金昌食府”、“大包干菜馆”、“红手印超市”等名字,都是沿续至今的历史痕迹。

74岁的严立华开起了“红手印”系列的农家乐和超市。严立华说,40年前,这里就是一个20户的小生产队,路是土路,房子是茅草建的。就是在他家的茅草房内,18个农民义无反顾地按下了红手印。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2)

3月23日,小岗村大包干纪念馆,翻拍的“红手印”。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严立华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出嫁了,小儿子在村里的游客服务中心开观光车,每月挣2000多块钱,儿媳在家开农家乐。他平时负责接送孙辈上学。虽然学校离家就一条马路,但现在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不放心。

严立华在十六七岁时成了孤儿。“父母、爷爷、三个兄弟,6口人饿死了5口,就剩我自己活了下来,当时小岗一共饿死了60多口人”, 严立华说,为了有碗饱饭吃,大家才冒着危险搞起了大包干。

70岁的严宏昌是大包干的主要召集人。严宏昌说,生产队时,大家都没有积极性,“种二十,收十八,不用镰刀上手拨”,一亩地就收个20来斤,从来没完成过国家的交粮任务;可大包干后,一亩地产的粮食顶原来的二十亩,一年还了近20年的欠账。

严宏昌给两个儿子都盖了三层的小楼,他说,以前盖个大瓦房都是最大的梦想,现在丰衣足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时候人人都要过饭。”今年50岁的严德武是大包干带头人严金昌的二儿子,在严德武记忆中,他从9岁起就跟着奶奶、姑父去要饭,挤火车往南走,“芋头,剩饼头子,要够一麻袋就回来晒干了吃。”

大包干后,严德武明显感到了父母的辛劳,“真是起早贪黑地干,我从小是被当女儿养的,10岁就开始做饭,送饭到地头给父母。”

说到现在的变化,严德武说,以前小岗的年轻后生很难讨到对象,现在是姑娘都想嫁到小岗来。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3)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4)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5)

3月24日,小岗村。现在,村民们的住房统一格式,两层小楼。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红手印”到“红本本”

包产到户数年后,小岗人遭遇了新问题。

“一年越过温饱线,20年没过富裕坎。”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20多年,小岗村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大包干带头人严金昌说,因为粮食产量的大范围提高,卖粮越来越难,粮食价格降低,换不成“现钱”,“土地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但是光靠种地只能解决了温饱,富不起来。”

直到2003年,小岗全村人均年收入只有2300元,村集体存款为零。小岗村的出路到底在哪?

2006年,时任小岗村第一书记沈浩开会动员村民流转一部分土地,提高土地利用率,为招商引资办工业、开发旅游业出让“地盘”。他告诉大家,只有搞现代农业,小岗才能大发展。

大包干带头人关友江说,现在大家都明白这个理了。但在当时,很多人误以为是要收回个人承包的土地,顾虑重重。

村民们回忆,当时反对的声音很激烈,最大的反对声就来自当年的大包干带头人。会刚开起来,好几个大包干带头人就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对这些大包干带头人来说,当年的创举让他们获得了无比的荣耀,他们对分田到户有着浓重的情结。有的带头人说:“过去冒险分了田,现在却要回到大集体,这不是搞倒退吗?”

严金昌记得,当时沈浩挨家挨户做工作,说土地流转不是卖地,只流转了经营权,承包权永远是咱们农民的。

最终,严金昌被沈浩说服了。他在许多村民犹豫观望的时候,率先把自家的35亩土地流转了出去。

严金昌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如果还种地,每亩地种上“一麦一豆”,除去化肥、农药、农膜外,每亩地年收入不到1000元,碰上天灾减产,就更收不上钱。而土地流转后,每亩土地一年可获得800元的租金,首先这收入就没减少。“土地转出去了,家里的劳动力都解放了,还能干点别的。”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6)

大包干前孩子们在野地里挖野菜。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翻拍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7)

3月24日,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严宏昌,蹲在自己种的大葱地里。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时任村主任的关友江,也把自家近30亩地流转了出去,一签就是15年租期。2008年,关友江在全村开了第一家农家乐——大包干菜馆,儿子儿媳改为经营菜馆,关友江说,现在一年十几万的收入是没跑的了。

看到别人吃螃蟹都赚到了钱,观望的村民们坐不住了,纷纷要求流转自己的土地。

给农民流转土地吃下“定心丸”的是土地确权。作为安徽省首批土地经营权确权登记颁证试点县之一,小岗全面完成1.36万亩土地承包经营权确权登记颁证工作,发放证书875本,发证率达100%。

严金昌等人都领到了《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拿到这个“红本本”,流转更放心了。”据统计,目前全村共流转土地8932.88亩,占全村可耕土地面积的65.7%,其中规模流转6841.88亩。

55岁的程夕兵是村里有名的“种粮大户”,目前种着590多亩地。除了自家的20亩,其他都是流转来的。程夕兵说,他一开始只是帮外出务工的邻居代种,后来发现机械化不仅省时省力,还可以降低生产成本,就主动流转,租用村民的地。

程夕兵现在又搞起了农机大院,和别人一起入股了十几台农用机械,上了三台烘干设备,还准备建一个育秧室和米厂。

程夕兵算了一笔账:没有烘干设备之前,水稻质量参差不齐,只能卖给个体粮贩,一斤水稻1块2;上了烘干机,烘干过的水稻就可以卖给国家粮库,一斤可以多卖一毛多钱。

程夕兵说,他更长远的设想是,从粮食种植、烘干、加工,再到消费者的餐桌,实现一条龙服务。

“书记两年前考察小岗时说,不让种粮的人吃亏。现在十九大又提出,“保持土地承包关系稳定并长久不变,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30年”,我心里更有底了,一定要好好干,有个好收成。”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8)

3月25日,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当年按红手印时的场所复盘。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9)

3月25日,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当年按红手印时用过的自制煤油灯。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包二代”们的成长

在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的后代被称为“包二代”。

小岗村党委委员严余山是“大包干”带头人严宏昌的儿子。46岁的严余山在外打拼多年,2014年他辞掉了收入颇丰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家乡发展。

在严余山话语中,不时出现“共享经济”、“信任体系”、“内生动力”、“物联网”等当下时髦的词汇。他在家里开了个礼品店,也兼为村民收送快递。礼品店主要售卖融入大包干元素的工艺品,“大多数是靠网店销售,都是自己设计的,有小岗文化在里面。”

严余山说,他做的电商平台现在每年能有十几万元的收入。他还组建了一个40多人的“青年农民创业交流群”,除了线上交流碰撞,也定期组织大家出去学习别人的现代化农业,共同营造创业氛围。

大包干带头人关友江的儿子关正景,是这个交流群中比较活跃的一位。关正景并不反感“包二代”这个称谓,“既然是‘包二代’,也要有大包干精神,敢想敢干。”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10)

“大包干”带头人关友江在自家开的“大包干菜馆”的庭院内。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大包干带头人严金昌有7个孩子,除了小女儿嫁到江苏,其他6个都回到了村里发展。他扳着指头告诉记者:“老大、老五、老六开饭店,老二开超市,老三开浴室,老四是女儿,现在一家子跟着老五干。”

二儿子严德武曾辗转江苏、福建、浙江等地打工,十几年前回到村里,和父亲一起,开起了全村第一家超市。“就是300块钱本钱开个小店,卖些油盐酱醋,也卖些肥料种子。那时穷人还多,不少人赊账,后来日子好起来了,一些赊账我们也不要了。”现在,超市每年毛利润十几万。

不忙时,严德武和妻子会到弟弟严德双的“金昌食府”帮忙。那儿中午食客最多的时候,得有 6口铁锅同时炖菜、炒菜。

曾在张家港打工的姐姐严德凤,前些年也被叫回来在金昌食府帮忙。夫妇俩现在挣上了弟弟开的工资,问及金额,严德凤很不好意思:“每月至少5000块吧。”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11)

3月23日,“大包干”带头人严金昌家开的“金昌食府”门口,严金昌和其部分家人一起合影。

“小岗要振兴,我该怎么办?

32岁的合肥人黄泽鹏,自2012年起,每年都要到小岗村住上几天。他在合肥开了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压力特别大时,就来小岗“放空”。

黄泽鹏说,“在小岗听大包干带头人们讲讲过去的事情,你就觉得,眼前的困难真不是困难。”

在黄泽鹏眼里,小岗每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小学校园建起来了,农家乐越来越多了,特别是游客增多了,村里回乡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

缺憾也是有的,比如一到晚上,街上就没了游客,当地人除了喝酒看电视,就是打麻将、闲拉呱,没有啥文化活动。黄泽鹏认为,小岗的旅游潜力是需要挖掘的。

自2014年回乡发展,严余山有了3年多的时间观察小岗。他认为,这几年来的小岗变化非常大,除了硬件环境,人们的思想、精神面貌,创业热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严余山坦承,现在小岗也存在很多发展中的问题,比如农产品深加工少、新兴产业业态不大,需要提高乡村治理水平。

统计数据显示,2017年,小岗村集体经济收入820万元,同比增长20.6%;小岗村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8106元,同比增长11.98%。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12)

3月25日,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游人们在村口牌坊拍照留影。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摄

小岗村第一书记李锦柱说,小岗和沿海富裕地区相比,确实还有很大的差距,跟明星村的地位不够匹配,在发展中也存在一些求稳怕乱的思想。

自今年一月到任后,李锦柱和村两委发起了“小岗要振兴,我该怎么办?”的大讨论,讨论核心就是“改革创新、敢为人先的小岗精神,在新时代如何促进乡村振兴”。这场新时代大讨论活动,将通过上门走访、网上征询、各界座谈会等形式,让小岗所有人都参与进来。

李锦柱说,村两委正在规划一个小岗未来的发展方案,在这份蓝图中,小岗村的目标是建成一个“一、二、三产业融合,景区、社区、园区融合的改革特色小镇,一个生产、生活、生态融合,创新、创业、创意融合的全域田园综合体”。

他认为,改革创新是小岗的基因和底色,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最好的纪念就是更有力地推进改革。

小岗笔记(小岗不惑)(13)

三位“大包干”带头人 (从左往右)严国品、严立华和严俊昌坐在严立华家开的“红手印农家菜馆”门口聊天

进入“不惑”之年的新小岗,正在开启新的改革征程。

小岗村推进了集体资产股份合作制改革试点,以小岗村品牌作为无形资产,入股小岗村创发公司,赋予小岗村民股权,让村民真正变成了股民。今年春节前,小岗村进行了第一次集体所有制股份分红,每个村民分到了350元。

启动土地承包经营权抵押贷款试点,建设4300亩高标准农田,发展现代农业观光游,争创国家5A级景区……“小岗要发展,最根本的是靠小岗人自己的努力,凝聚共识。”李锦柱说,就像书记说的那样,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新京报记者 胡杰 摄影记者 尹亚飞 编辑 陈薇 校对 陆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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