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若干“FIRST系导演”被召集回来一起拍了个MV。他们每个人都穿一身黑,戴墨镜,最后拍了张耍酷的合影——后排站着《中邪》导演马凯、《心迷宫》导演忻钰坤、《八月》导演张大磊、《北方一片苍茫》导演蔡成杰等,前排坐着《光棍儿》《美姐》导演郝杰、《命运速递》导演李非、《安魂曲》《Battle》导演文牧野,挨坐在文牧野旁边的是看起来神情有点游离的胡波。

今年再次西宁相聚,胡波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忻钰坤的《暴裂无声》、李非给姜文编剧的《邪不压正》相继上映,文牧野凭借《我不是药神》一跃成为中国票房最高的新导演。一年时间里,几个年轻人的命运翻天覆地。

从2011年首设长片竞赛单元评选至今,FIRST看似愈发被纳入主流话语体系:《八月》《老兽》《强尼 凯克》《川流之岛》《囚》等频频冲击金马奖;《八月》《暴裂无声》《命运速递》等先后在院线上映。如今,从FIRST走出来的文牧野一鸣惊人,刺激了业界,有人开始向FIRST青年电影展投去期待的目光:什么时候会诞生下一个文牧野?

大象席地而坐,北方一片苍茫。有多少作品走到聚光灯下,就有多少作品匿迹在黑暗里。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却是,尽管被FIRST加持的作品如今更容易获得关注,但除了文牧野个例,“FIRST系”青年导演整体依旧处于产业边缘。

FIRST曾做出过努力,成立直接连接产业并驰影业和实验室,但是失败了。现在,FIRST退回一步,专注于做好伯乐和导师的角色,去发掘,去辅助,去保护,并在今年的发行工坊、创投和赛制上进行了微调。而网络发行和艺术院线的发展,也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或许崔永元的话印证了FIRST新的努力方向:“今年来到FIRST,我不停听人说起两个名字,忻钰坤和文牧野。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作品进入主流院线了,有票房了。但是,这应该是FIRST该干的事儿吗?FIRST不是要把这些青年导演包装好送进哪个圈子里去,而是无论他们去到什么地方,那里的未来都会改天换地。”

真的需要下一个文牧野吗?是FIRST的困扰,也是整个产业的困扰。

FIRST转型之思:不涉足产业,只专注做伯乐

作为青年导演作品的重要出口,FIRST不是没有尝试过涉足产业。

一部青年导演的作品若想上映就得立项,立项首先得有一个出品公司。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难倒了很多青年导演——拿报名FIRST的一千多部作品来说,很多都是青年导演以近乎单打独斗的状态完成的。

为了能让这些青年导演作品“落户”,FIRST曾经考虑过搭建一个从投资出品到发行的产业桥梁——2015年FIRST与并驰影业宣布成立“并驰LAB”实验室,签约了忻钰坤、周钜宏和王一淳三位青年导演,忻钰坤的第二部长片《暴裂无声》就是该计划的首部作品。

但到了今年,“并驰LAB”的名号已经悄悄消失了。今年取而代之的“FIRST实验室”不再试图与产业链终端做连接,转而将精力集中在前端的剧本孵化上。最后实验室将孵化出来的这一个剧本送入今年的创投单元,与其他12个层层筛选入围的项目一起,共同接受专业评委和产业人士的检验。

FIRST青年电影展CEO李子为承认,“并驰LAB”在某种意义上失败了。失败原因有很多,归根结底,FIRST终究还是一个非盈利性质的平台,一个自负盈亏的影展,不像欧洲三大节那样有稳定的政府基金和赞助商支持,FIRST自身无力与资本深入挂钩。

作为非官方承认的电影节,FIRST自然有诸多难言之隐,而夹缝中生存的最大难题就是钱。截止到目前,该影展依旧处于年年负债运转状态。今年开幕后FIRST方面透露,之前影迷通过淘票票抢购的电影票将全额退款,FIRST不再被允许依靠卖票收回部分成本,境况雪上加霜。同时,西宁落地也成了不确定因素,从影展负责人口中隐约得知,如果明年还想继续在这办下去,需要“克服一些困难”。

好在业界开始越来越关注到这个影展,希望能帮青年导演们一把。今年,阿里、和和、腾讯、黑蚂蚁、恒业、大地、合瑞、龙跃、太空堡垒共9家公司机构为FIRST创投提供了1万美元剧本发展资金、参加国外电影节的机会、国内发行支持等不同形式的赞助。但青年导演仅靠这些“第一桶金”并不能支撑项目走到最后,FIRST更像是一个发现的平台,最终的路还得靠导演自己走完。脱胎换骨,也万里挑一。

FIRST渐渐摸清了自己的方向:作为一个纯粹的影展,它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手把手将新人扶持为成熟导演,而是发现和保护——从茫茫人海中发掘出那些最有潜力的苗子,把他们介绍给业界;有可能的话,再在他们进入产业之前提供一些指导和保护,仅此而已,但之前并没有人胜任过这件事。

FIRST的价值观:不搞唯票房论,但要学会对话产业

在西宁这个远离产业核心区域的地方,人们最爱谈论的票房二字似乎被遗忘了。

去年,以娄烨为首的评委会执意将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全部授予《小寡妇成仙记》(后改名《北方一片苍茫》),今年陈国富为首的评委会则将最佳剧情片颁给《郊区的鸟》。这两部电影都属于实验性较强、评价两极分化的作品,也明显与《心迷宫》《中邪》那样成本虽小、却从一开始就走类型片路子的获奖片迥异。FIRST坚持认为,像《北方一片苍茫》《郊区的鸟》这样不会有什么票房的电影,应该在华语影坛里有一席之地。

在今年创投评审姚晨看来,FIRST的导演没有那么多创作以外的顾虑,因此呈现出一种独特气质:“影展本身就是民间性质的,创始人是电影爱好者而非从业者,所以他们对电影的想象反而无拘无束一些。一些萌芽时期的电影有机会能到这个舞台上来,敢于表现自己,就有可能遇到欣赏你的伯乐。因此这个舞台比较轻盈和自由一些,宽容度也会更高。”

因为没钱,很多获奖作品甚至都不太能达到院线上映标准,呈现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2011年首届FIRST竞赛单元就将象征最佳的板砖颁给了成本仅30万的《光棍儿》;2016年获得最佳探索奖的《中邪》成本更是只有5万,后来被腾讯看中并买断版权,对部分粗劣画面进行了重拍;同年张大磊的《八月》因为没钱置景,出现了个别年代穿帮画面。今年FIRST又有一部农村题材的竞赛片《吾神》,被问为何片尾出现的是白狐而不是之前铺垫过的黄鼠狼,女导演爽快大笑:“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黄鼠狼了!”

在FIRST,没钱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没钱就找钱,哪怕只能拍一部成本很小的电影,哪怕拍出来会有种种先天不足,这一心态尤其体现在创投环节中,提案导演们纷纷自觉将预算压至最低。

“第一部电影的成本不要太高”,今年创投评审、导演张杨在与我们对话时建议道。“首先是回到初心的表达,就是你最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电影。青春题材之所以比较普遍,是因为那是他们的切身感受,他们年轻,对社会的很多东西感悟没有那么广泛和深入,所以主要还是从自身的成长里挖掘素材;当你把成本降到两三百万的时候,电影公司不会把它当成一个负担,它投了这些钱,为的是看到一个新导演的才华和可能性。如果你的预算太高,就要考虑投资公司对演员和市场定位的需求,可能就把你最初的想法一点一点扭转了。”

另一名来自台湾的评审叶如芬也表示,“刚宣布金马入围名单时,什么张大磊,毕赣,台湾人没听过,但是一看他们的电影,真好看。在台湾,用他们这么少的钱可能只能拍成电视电影,没法拍成一个真正的DCP电影。台湾有辅导金政策,只要你的文案够好就可能拿到钱;各个市还有补助,邀请你去他们那拍电影。但这样的缺点就是新导演容易变懒,本来我们人就少,市场也很小,拍出来很多就是小清新,缺乏竞争力。”

“大陆新导演的优点就是缺点。他们很少有补助,你要创作故事,依靠的都是自己的力量,那种原始的、勇敢的创作精神是永远存在的。但是也有危险,因为有资金的压力,你可能会被资本和网络的声音所迷惑,你不得不考虑怎么养活你自己。”叶如芬说。

如叶如芬所说,“自说自话”是新导演的可贵之处,但同时也是需要弥补的不足。FIRST不搞唯票房论,但也在努力地让新导演为进入产业做准备。

今年FIRST的产业场放映首次新增了“发行工坊”,不对外开放,只面向18部产业场展映影片的导演和制片人,目的在于让他们与投资人见面之前,能打上一剂“预防针”。FIRST请来Global Road、合瑞影业、爱奇艺相关负责人就海外发行和电影节策略、国内传统院线发行现状及作用、流媒体版权交易这三大块进行授课。这些是初执导筒的青年导演们此前从没有机会学习到的内容,更是初入行业的一堂自我保护课。

在现场,FIRST电影事务部总监段炼提到2016年《中邪》首映后的现象,产业嘉宾蜂拥而上,新导演面对相差悬殊的交易条件无从下手。“FIRST产业场希望给青年电影和产业搭建一个理性有效交易的平台和环境。不是说资本邪恶,而是要正确地选择。”

像《小寡妇成仙记》这样的电影就很适合“发行工坊”,它能为主创提供除传统院线发行之外的一些新的思路。而对于FIRST影展来说,评价《小寡妇成仙记》这样电影的关键也不是能不能把版权卖出去,而是交易后的生存状况——观众能不能通过一些其他渠道逐渐开始接受不那么主流的作品,这才是一个影展的前瞻性所在。爱奇艺电影版权合作中心经理宋佳在完成讲授后说:“一部电影总有喜欢它的人,而我们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让你们有更多机会相遇。”

创投环节里,FIRST也在有意培养青年导演在产业面前表达自我的能力。像金马创投直接是导演和影视公司两两一组15分钟洽谈即可,而FIRST在一对一安排导演与影视公司洽谈之前,还要求入围导演必须站在数百个业内观众面前进行公开阐述,要准备图文视频资料和PPT,要反复练习口语表达。他们会提前教给导演,怎样在短短15分钟内把一个项目讲清楚,吸引投资人的注意。

“导演必须是一个知道怎么去跟别人沟通的职业,因为不是说导演有一个想法,这部电影就能拍完,而是他要不断去跟人合作交流。事实上你拍一个广告,拍任何一个东西,都必须让所有合作者都明白你的意图,大家才会尽量满足你的诉求。我们在观察一个导演的时候,就是看他怎么表达自己,无论他用语言也好,还是像有些导演那样混剪一个样片,这些都是说服别人的方式,看看他有没有能力把一个剧本变成影像。有的时候就能发现,他可能更适合做个编剧,而不是导演。”张杨表示。

文牧野新片奇迹年代(FIRST系导演之思我们需要下一个文牧野吗)(1)

张杨

今年创投评审是导演张杨、演员姚晨、制片人叶如芬。他们从FIRST影展开始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所有剧本,他们要全部仔细阅读一遍,标记出他们各自的疑虑和问题,并给出脚踏实地的专业建议。比如叶如芬会询问制片团队如何搭建、某一场关键戏份的操作可行性问题,张杨导演会提醒导演某些情节可能无法过审,而姚晨在注意人物塑造之外,也会考虑整体影像品质:“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表演也需要跟摄影、灯光、服化道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你才能呈现出真正分寸得当的表演。所以你看一个剧本的时候,也不只有对角色的想象,也有对画面的想象。”

这样的选拔方式,是否意味着“能说会道”就有更大几率胜出?姚晨给出了否定回答:“一个导演会讲故事只是一个基本能力,我们还要通过这个看他的个人气质,看他对自己的电影是不是有数。我们可能看剧本的时候以为他传达的是一个意思,等他陈述的时候发现是南辕北辙的,你就会对他有一个新的评估。”

“比如有的导演,他的剧本很完整,站在台上也是非常笃定的,他用影像示意出来的东西可能又提供给你很不一样的想象。你看到那个像诗意山水画一样的氛围,再回想起他的剧本,就知道如果是这样拍出来,一定会是一部很不错的电影。”往年的《马赛克少女》就因少女性侵题材的剧本、充满诗意的影像构想两方面都很出色而先后获得FIRST和金马的创投基金,今年该片已完成前期拍摄,由许月珍监制,王传君和王砚辉主演,被视为最受期待的青年导演作品之一。

在姚晨看来,文牧野就是一名“真正做好准备的青年导演”:“他对剧本的把控,对影像的把控,对表演的把控,全部都有一个清晰缜密的思路,他也知道怎样去跟团队协作,让别人都听从于你。”这些都是做导演的必备能力,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这也是创投的意义所在。

文牧野新片奇迹年代(FIRST系导演之思我们需要下一个文牧野吗)(2)

姚晨

今年的创投项目里,姚晨最喜欢的是《顶个椅子》,虽然它只有大纲没有剧本,但已经显露出足够惊喜的创意;张杨则偏爱《驯鹿》:“导演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已经从剧本里看到了电影未来的样子。一个导演的审美和语言表达,其实都能从剧本里看出来。《驯鹿》是操作性最强的一个,马上就可以实施,今年冬天就可以开拍了。”最后,《顶个椅子》和《驯鹿》都获得了创投单元的奖项。

“FIRST系导演”展望:文牧野并非唯一范本,FIRST形成品牌影响力

有人曾问过李子为,从那么多报名作品里选出来的几部,最后都入围了金马奖,这是怎么做到的?李子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标准”。

所谓的眼光精准,不过是多下苦功而已。尽管正式影展只有7月的一个星期,但FIRST是国内唯一专门有一个公司、一个团队全年无休运营的影展。从训练营,到实验室,到创投会,再到竞赛和展映,再到校园巡回的主动放映,FIRST一直在致力于打造一个完整的青年导演成长链条——

一个有潜力成为导演的大学生,一开始他可能只是一个影迷,一个校园放映组织者,一个想来FIRST影展看看的志愿者;后来他参加了训练营,在蔡明亮和贝拉 塔尔这样顶级大师的亲手指导下拍摄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再后来,他学会了如何写企划案,报名了FIRST创投并获得了第一笔投资;最后他终于拍出略显稚嫩的长片处女作,没有其他投放渠道,也一定是报名来FIRST参赛。

FIRST所做的就是年复一年地播种、浇水、施肥,看看又有哪些新力量萌发新芽。

为了建立这个筛选“标准”,FIRST请来业内最专业的初审、终审评委,从超过一千个报名项目里层层筛选出最优秀的十几个,大众最终看到的几部竞赛片,都是全年赛跑的佼佼者。今年是FIRST成立12年来,演员首度缺席了主竞赛评委阵容,取而代之的有摄影师、配乐师、纪录片导演兼新闻工作者、影像艺术家等——FIRST已经不需要明星的加盟来佐证评审的分量,它更注重评审阵容的多元和合理,尽量避免错失任何一颗遗珠。

今年,动画长片也被纳入了剧情片评选范畴,纪录片也可以参加“最佳艺术探索”和“一种立场”评选,FIRST依然在不断扩大视野,打破类型和题材框架限定,寻找最优秀的华语创作新力量。

这个“标准”选出来都是什么人呢?文章开头那张合影里有一些:郝杰、忻钰坤、马凯、蔡成杰、张大磊、李非、文牧野、胡波……你无法归纳这些诞生在新时代的青年导演和作品有什么共同点,所以外界称他们为“FIRST系”。很多人只识文牧野,但文牧野绝非FIRST选拔培养机制的唯一目标,值得关注的青年导演还有很多很多。

有人在今年FIRST期间做了一个“国内青年导演TOP100排名”,内含票房、作品评分等多个维度,但排着排着就乱了套——青年导演是一个极其特殊、尚未发展完全、需要很好保护的群体,简单粗暴的论资排辈注定无法概括他们的成长轨迹。它需要一个像FIRST这样的系统来作为进入产业前的过渡,青年导演不一定非要焦虑怎么去对接产业,产业会慢慢接纳他们。

曾为《八月》牵线金马奖的台湾发行人黄茂昌连续三年来到FIRST,今年他监制的新片《郊区的鸟》入围了FIRST主竞赛并最终拿下了最佳剧情片大奖。在他看来,FIRST并不是什么金马奖的前哨,从根本上来说,还是FIRST选出的电影品质足够好,尤其容易获得金马奖最佳新人奖的认可;而一部金马入围作品自然容易获得更多发行渠道——FIRST想解决却无力解决的终端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所谓的“FIRST系”名号,其实就是这个影展正在逐渐形成的品牌影响力,它在吸引着更多创作者加入,也在吸引着更多产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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