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7日，尼泊尔议会通过口头表决的形式，批准了同美国的「千年挑战计划」（MCC）协议。
这份协议写明，美国政府将赠款5亿美元，尼泊尔政府则拿出1.3亿美元，共同用于尼泊尔国内的基础设施建设。这笔赠款是不需要归还的，对于这个贫穷的山地国家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美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在2月19日的发言中，将这份协议描述为「来自美国人民的礼物」：
「它将为尼泊尔带来就业机会和基础设施，并改善尼泊尔人的生活，旨在透明地减少贫困和发展经济。」
而另一些条款——如「该协议高于尼泊尔国内法，包括宪法」、「美国派遣的MCC工作人员不受尼泊尔当地法院管辖」等，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 在尼泊尔议会大楼外，MCC的反对者与警卫人员发生冲突。图片来源：AP
即使2月28日，尼泊尔政府发布了解释性声明，回应了有争议的部分，强调尼泊尔不会丧失主权、尼泊尔宪法高于该协议之后，争议也没有平息。
尼泊尔共产党（联合马列）的声明称：
「解释性声明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执政联盟挽救其立场的工具。」
一时间，立场的截然对立，使MCC协议问题似乎变成了死局。
但事实上，在喧嚣的情绪背后，我们可能连MCC是什么，它做了什么，都不甚了解。
让我们回到最基本的概念性问题：
什么是MCC，它是如何运作的？
它为什么会选中尼泊尔？
MCC对广大欠发达国家来说，是美好的礼物，还是致命的毒药？
◎ MCC为在尼泊尔的附属机构——千年援助账户（MCA）设计的标识图，两面国旗象征着美尼密切合作，背景是尼泊尔最知名的雪山风光。图片来源：TKP
厘清这些问题之后，相信你会对MCC协议，乃至美国的援助式外交政策，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 01 /什么是MCC？2002年3月14日，刚刚经历了「9·11」的灾难，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在讲话中提出，贫困会滋生恐怖主义活动，为了遏制恐怖组织的势力，必须「建立一个同时能协助贫困国家和富裕国家发展的援助体系」。
这就是千年挑战公司（Millennium Challenge Corporation，简称MCC）的雏形。
2004年，MCC正式成立，美国国会这样描述这个组织的职能：
「向欠发达地区，经过评估，被认为具有良好经济政策与发展潜力的发展中国家提供经济援助，以协助受助国家实现经济增长并摆脱贫困。」
◎ MCC的标志。图片来源：GITN
虽然MCC将自己定义为独立的政府机构，但它的董事长由当任美国国务卿担任，副董事长则是当任财政部长，所有款项全部来自美国国会的拨款。
MCC与美国政府的联系，比它申明的要密切得多。
或者说，我们可以简单把MCC理解为，美国政府给其他国家送援助的「公开窗口」。
在MCC官网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筛选受援国的四个主要流程：
第一，该国必须是世界银行每年7月初发布的世界收入水平中，被归类为低收入或中低收入的国家。同时，不能是美国正在制裁的国家。
MCC的首席执行官会将符合要求的国家列入「年度候选国家报告」，并上交到国会。
◎ 在MCC官网上，每年的年度候选国家报告都公开可查，图为2022年的报告封面。图片来源：MCC官网
第二，该国必须经过MCC记分卡的评估，包括「经济自由」「投资于人」和「公正裁决」三大类别，具体分为「财政政策」「儿童健康」「政治权利」等20个指标。
◎ 尼泊尔2022年的记分卡。图片来源：MCC官网
记分卡评估使用的全部是第三方统计的公开数据，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耶鲁大学学会等。
一个国家需要通过20项指标中的至少10项，三个类别至少各通过一项，且必须通过「控制腐败」「信息自由」和「民主权利」3项，才可能被选中。
同时，MCC董事会还会关注，这个国家是否有某项数据过低等，并参考除了20个指标之外的诸多「补充信息」，如国家内部选举情况、人口贩卖情况、商业竞争力等。
在经过了记分卡考核之后，MCC委员会还会考虑，该国国内减少贫困和促进经济增长机会的多少、资金的可用性，以及该国之前对协议的履行水平等因素。
考核周期按财年（Fiscal Year）计算，从10月1日至次年的9月30日。
综合来看，MCC的选拔机制有公开透明的部分，也有一些不透明的环节。
第三，在选拔过程中，MCC会公开各国的记分卡，想要得到MCC援助而没有被选中的国家，可以通过这些资料，改善自己国家的情况，也可以转向申请「门槛计划（Threshold Program）」，在MCC的帮助下，有针对性地提升国内未达标的部分。
这种以MCC为基准，有意改变本国政策的行为被称为「MCC效应」。
2012年，MCC的一项对发展专家和外国政府官员的独立调查结果显示，92%的受访者认为MCC的资格标准对其国家的内部改革产生了影响。
无论这种影响是好是坏，它的存在确证无疑。
第四，经过上述程序，最终获得援助的国家，MCC会派专员与其进行协商，并制定具体的援助协议。
在这之后，美国会在受援国内设立专门的MCC机构——千年挑战账户（Millennium Challenge Account），简称MCA，负责管理赠款和监督MCC计划的实行。
◎ 2019年10月1日，尼泊尔MCA项目主席特洛伊·科弗罗斯（Troy Kofroth）与美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副馆长曼努埃尔·米卡勒（Manuel Micaller）合影。图片来源：Twitter@MCA Nepal
当然，并不是签订了协议就万事大吉。如果受援国有「损害美国安全利益」「违背MCC资格标准」「未能遵守协议」这三种行为中的任意一种，就会受到警告，甚至被终止援助。
目前，MCC已经与51个国家和地区签订过援助协议，而尼泊尔，是「已签约」状态。
/ 02 /为什么会选中尼泊尔？虽然直到今年，尼泊尔才正式通过MCC，但事实上，2017年，尼泊尔政府就已经与MCC签订了合作协议。
再向前追溯，早在2015年，MCC就已经向尼泊尔抛出了橄榄枝。
2015财年合格国家选择报告中，MCC这样陈述了他们选择尼泊尔的理由：
「尼泊尔连续四年通过记分卡标准。过去一年，尼泊尔举行了成功的选举，并在完成宪法草案方面取得了进展，从而表明在民主治理制度化方面继续取得进展。随着政治局势的稳定，尼泊尔也表现出更强的政策表现，包括政治权利指标的改善。选择协议为尼泊尔提供了一个在至关重要的地区减少贫困的重要机会。一项紧凑的投资将建立在门槛计划资格期间完成的经济分析和开发工作的基础上。」
MCC所言非虚，尼泊尔直到现在，还是「最不发达国家（LDC）」之一，世界银行2020年的报告显示，23%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适龄人口失业率4.4%。
◎ 尼泊尔的棚户区。图片来源：WPC Nepal
从援助贫困国家的角度来说，尼泊尔收到MCC的援助邀请，并不奇怪。
而尼泊尔政府对MCC的态度，也一直比较积极。
据美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公开的《MCC在尼泊尔的十大事实》，加入MCC是尼泊尔主动申请的结果：
「每一届尼泊尔政府、每一个尼泊尔政党在执政时都表达了为了尼泊尔经济发展缔结MCC协议的愿望。」
这份报告还申明，早在2012年，美国政府就已经开始与尼泊尔政府合作制定MCC协议。MCC并非美国的一厢情愿，而是「你情我愿」。
至于为什么现在，尼共（毛主义中心）、尼共（联合社会主义者）以及尼共（联合马列）这些政党都在激烈地反对MCC，报告则语焉不详，将此归结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MCC选中尼泊尔的原因好像很简单：尼泊尔符合MCC的贫困要求，且尼泊尔政府足够积极。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纵观MCC选拔受援国的历史，他们的选拔，似乎并不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公正严明。
前文已经说过，在记分卡环节，所有国家必须通过其中三项「控制腐败」「信息自由」和「民主权利」，才能进入到下一步的选拔。这是MCC官网明确说明的规则。
但根据美国政府问责局（GAO）的指控，早在2006年，约旦就顶着两项不合格的记分，获得了援助机会。
最近，科特迪瓦更是在2021和2022连续两年，腐败指数「硬指标」不合格的情况下，也继续被选为受援国。
◎ 2021和2022年科特迪瓦的公开记分卡，右上角代表不合格的红色标识非常醒目。图片来源：MCC官网
MCC官网可查的记分卡数据中的问题说明，不符合MCC要求的国家，也可能得到援助。官网公开的数据与规则都存在自相矛盾，不免令人怀疑是否还有不可考证的潜在问题。
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从「尼泊尔符合MCC要求」来理解，尼泊尔被选中的原因。
而另一个理由——尼泊尔政府的积极态度，在这四年的拉锯中，也早就变成了伪命题。
在2015年得到援助指标之后，2017年9月14日，尼泊尔政府正式签署MCC协议，当时的总理是尼泊尔大会党主席德乌帕。
◎ 2017年6月6日，德乌帕就任尼泊尔总理。图片来源：US News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MCC计划即刻就要开始。但由于非执政党——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中心），尼泊尔共产党（联合社会主义者）等对此坚决反对，该协议始终无法在众议会投票中通过。
支持者认为，这是尼泊尔发展的大好机会，5亿美元的赠款，错过就不会再有。而反对党则坚持，一旦同意MCC的条款，尼泊尔的主权将化为乌有。
这样的争论一方面是出于对MCC内容的担忧，另一方面，也是尼泊尔的「传统」：尼泊尔国内各个政党之间以矛盾尖锐著称。
在2010年6月30日至2011年2月4日的半年间，尼泊尔甚至创下了16次选举都没能选出总统的「世界纪录」。最后，政府不得不修改了选举规则，才勉强结束了真空状态。
MCC协议本身并没有议会投票的环节，到了尼泊尔，却执意要求众议会投票通过。这很可能是由于，美国政府看到了尼泊尔各个政党之间的巨大分歧，担心一旦政权更迭，这份协议就将成为废纸。
他们希望的是，各政党能在众议会投票中达成一致，共同维护MCC。
结果却是，各政党在众议会吵作一团，MCC始终通不过投票，这样一拖就是四年。
但美国并没有耐心慢慢等待他们和解，今年，他们终于等不下去了。
2022年2月23日，美国国务院发表公开声明称，如果尼泊尔未能在2月底之前批准MCC，将影响到美尼之间的关系。
这份「最后通牒」，迫使尼泊尔在2月27日，以众议会口头投票的形式，强行通过了MCC协议。
看似一切尘埃落定，其实，背后酝酿的是更大的风暴。
2月28日，加德满都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尼泊尔民族人民阵线更是直接宣布退出执政联盟。
◎ 在加德满都爆发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图片来源：Wikipedia
尼共（毛主义中心）和尼共（联合社会主义者）也反对MCC，但出于维护执政联盟的考虑，他们选择了暂时妥协，在野党尼共（联合马列）则坚决反对。
尼泊尔国内的政治博弈，终于从风起云涌进入了胶着状态。
对于不了解尼泊尔政坛的人来说，光是看这些党派的名字，恐怕就已经被绕晕了。
尼泊尔国内的政党非常之多，光是正式登记过的党派就有70多个，小型组织更是数不胜数。
目前执政的是由五个主要党派组成的执政联盟。
这五个党派分别是：尼泊尔大会党、尼共（毛主义中心）、尼共（联合社会主义者）、尼泊尔人民社会党和尼泊尔民主社会党。
除此之外，执政联盟还有许多小的党派和组织，上文提到的，退出执政联盟的民族人民阵线就是其中一个组织，隶属于在野党——尼泊尔共产党（火炬）。
尼泊尔政党不但五花八门，还热衷于分家，一旦发现彼此政治观念有所不同，他们就会选择另起炉灶，建立新党。这就导致，在正式名称上，他们只能以括号相区分。
例如，尼共（毛主义中心）、尼共（联合社会主义者）、尼共（火炬）等，笼统说来都是尼泊尔共产党，但基于敬仰的主要领袖不同、治国理政的理念不同等，他们并不把彼此看做是同一个党派的盟友。
◎ 在尼泊尔众议会，不同党派各自聚在一起，互相指责。图片来源：Wikipedia
结果是，尼泊尔每个党派都有些「先天不足」，当前尼泊尔政坛的三大党——大会党、尼共（联合马列）和尼共（毛主义中心）都没有能力单独组阁，必须形成执政联盟。
而尼共（联合马列）此前不愿意与大会党或是尼共（毛主义中心）合作，也因此虽为第一大党，却不是现在执政联盟的一部分。
MCC协议使得大会党和其他执政盟党之间，也出现了巨大的嫌隙，联盟摇摇欲坠。
山雨欲来风满楼，2022年，尼泊尔即将进行新一轮的大选，届时，关于MCC协议将掀起新的波澜。
甚至，新政府突然撕毁MCC协议，也不是不可能。
尼泊尔国内、乃至各个政党的态度，显然不是全然支持MCC。
如此看来，MCC的援助既不完全出于对贫困国家的扶助，又没有受援国政府的大力支持。
那么，美国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尼泊尔？
2022年2月19日，美国务院助理国务卿唐纳德·卢（Donald Lu）曾经表示：
「如果尼泊尔不接受这笔赠款，我们就把钱给别的国家。」
但当尼泊尔似乎真的不打算接受时，他的态度又变得异常强硬：
「如果不在2月28日之前批准协议，华盛顿将重新审视与尼泊尔的关系。」
美国不惜以国际关系相威胁，就是为了在尼泊尔不完全领情、甚至有可能反悔的情况下，硬给尼泊尔送钱，强行帮助尼泊尔建设吗？这显然不合逻辑。
MCC也不乏中止协议的情况，为什么对尼泊尔，态度就变得如此「非你不可」？
联系到MCC近些年在亚洲的情况，我们也许会产生新的思考。
冷战结束之后，美国一直在不断调整亚洲战略，尝试与亚洲国家合作的新方案，最新的方向是印度洋地区。
2017年，美国前总统川普在出席APEC峰会时，正式提出了「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FOIPS）」，不同于原来只关注日本、韩国等太平洋国家，将印度洋附近的印度、尼泊尔等，也纳入了美国的亚洲战略之中。
◎ APEC峰会期间，川普与时任印度总理莫迪就印太战略进行了公开会晤。图片来源：Wikipedia
而MCC协议是美国政府与印度、尼泊尔等国家建立亲密关系的工具之一。
2019年5月，时任美国副助理国务卿戴维·兰茨（Davy Lanz）访问尼泊尔时，曾经直言「MCC协议就是美国印太战略的一部分」，当时引起了尼泊尔人民的极度反感。
尼泊尔政府也立即驳斥了这种说法。
这次MCC协议的解释说明中，尼泊尔政府又一次特别强调了，尼泊尔不会成为印太战略的一份子。
这都从侧面反映了，MCC与美国的印太战略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尼泊尔地处中印之间，地理位置重要，非常符合美国印太战略的需求。美国选择和尼泊尔拉近关系是必然的，而MCC是其中一种方式。
更何况，在印太地区，美国可以签订MCC的新国家，除了尼泊尔之外，也趋近于无。
在MCC官网，可以查阅到2022年的年度候选国家报告，其中，基本符合MCC的援助要求，且还没有被援助过的亚洲国家，只有四个：
不丹、印度、尼泊尔和越南。
◎ 未列入制裁名单的候选国还有阿富汗、孟加拉国、老挝、巴基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但它们2022年的记分卡数据，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图片来源：MCC官网
剩下的国家，要么如伊朗、缅甸、柬埔寨等，与美国有利益纠纷，被早早排除，要么如斯里兰卡、乌兹别克斯坦等，政府直接拒绝美国任何形式的援助。
也就是说，MCC要么冒着被诟病的风险，继续选择连记分卡都通不过的国家，要么，就只有这寥寥几个选项。
在印度洋地区的不丹和尼泊尔之中，已经签订过协议的尼泊尔，自然是更优选择。
那么，为什么不是印度？
这个问题背后的原因，就相当复杂。
实际上，尼泊尔的MCC协议中，也有关于印度的条款：这份协议必须经过印度政府的同意，才能实施。
也就是说，尼泊尔的MCC协议，实际上是尼泊尔、美国与印度的三边协议，尽管它的实际内容与印度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而尼泊尔国内对MCC的争议中，支持MCC的主要两大政党，一个是执政联盟的大会党，现任尼泊尔首相德乌帕就是大会党的主席，另一个则是第四大党——马德西党。
大会党1947年成立于印度，又长期受亲印的尼泊尔政治家族「柯伊拉腊」家族控制，是尼泊尔最亲印的政党，也因此饱受诟病。
上文已经提及，早在2017年，签订该协议的就是大会党政府，当时的领导人甚至也是现在的——谢尔·巴哈杜尔·德乌帕（Sher Bahadur Deuba），他现在是第五次担任尼泊尔首相，而签订协议发生在他第四次就任期间。
向前追溯，上文提到的2015财年尼泊尔被MCC选为受援国，也发生在大会党执政期间，当时的总理是苏西尔·柯伊拉腊（Sushil Koirala），就出身于亲印的柯伊拉腊家族。
◎ 苏西尔·柯伊拉腊（Sushil Koirala），前尼泊尔总理。图片来源：Wikipedia
而马德西党，是由马德西人（Madhesi people）——一些印度裔的尼泊尔人组成的。
马德西（也称摩提舍）本意指的是尼泊尔南部的马德西地区，后来逐渐成为聚居在这些地方的印度裔尼泊尔人的代称。
他们虽然生活在尼泊尔，但更认同自己的印度裔身份，在议会中也聚集在一起，以马德西党的名义，影响着尼泊尔的政治。
可以说，尼泊尔签订MCC协议的背后，印度始终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至于印度在谋划什么，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客观来说，印度作为一个大国，要签订MCC协议，无论是具体的内容、下一步的流程，还是可能引发的地缘问题，都远比尼泊尔要复杂。先签约尼泊尔作为「试水」，也是合情合理。
总而言之，在美国的软硬兼施下、在大会党和马德西党的鼎力支持下、在其他政党出于维护执政联盟的纠结下，2022年2月27日，距离最终期限只有几个小时的时刻，尼泊尔终于拍板，签下了MCC。
/ 03 /尼泊尔能得到什么？
MCC协议在尼泊尔正式落地，接下来的五年中，尼泊尔能得到MCC承诺的东西吗？
研究过去签订MCC协议的国家，也许可以为我们预测尼泊尔的未来，提供一些经验。
MCC对受援国，确实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帮助。
2021年4月，MCC评估报告显示，在非洲小国布基纳法索（Burkina Faso），MCC投资改造了灌溉系统之后，雨季的耕地面积是以前的两倍，旱季更是达到了二十倍以上，而分得已改造土地的农民组的收入比没有分得的随机农民组高出50%。
◎ 布基纳法索农民在收获。图片来源：MCC官网
在交通运输方面，MCC的援助效果也很显著，2021年的统计数据显示，修建公路最多的洪都拉斯，已经达到了610km。
◎ 第二是加纳（445km），第三则是布基纳法索（278km）。图片来源：MCC官网
但与此同时，MCC也有许多不靠谱之处。
美国政府问责局（GAO）在2007年8月26日，曾经就MCC在瓦努阿图的预测数据给出报告《MCC：瓦努阿图协议的预计成效被夸大了》，其中明确指出，MCC计算的许多数据都是不可靠的。
MCC预测2010年，瓦努阿图的人均收入将增加15%，到2015年，将增加37%，而GAO重新计算后，得出来的数值仅有3.9%和4.6%。
◎ 报告中的柱状图直观展示了数据的差异之大。图片来源：GAO.MCC: Projected Impact of Vanuatu Compact Is Overstated.2007-08-26.
MCC还宣称，瓦努阿图的GDP增长速度将每年提高3%。
而GAO的预测报告显示，除了2007年的预测值达到了6%以外，瓦努阿图的GDP增速将一直停留在3%不变。
这份报告直接指出，MCC存在着虚假宣传和夸大效果的问题。
在报告公开后，MCC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含糊其辞地回复说，他们无意做出误导性宣传，所有预测都是真实且与基础数据一致的。
2008年6月，GAO又就MCC的执行进行了一次抽样调查，调查了亚美尼亚、萨尔瓦多、莫桑比克和莱索托四个国家，并出具了公开报告《MCC：独立审查与一致的方法将提高对计划预测的准确度》。
在报告中，GAO揭露了MCC在执行中的几大问题：
在亚美尼亚，MCC设置的贫困基线是错的，这导致他们最初预测亚美尼亚五年后平均收入提高5%，贫困率下降6%。但在矫正后，两者新的数据都仅为3%。
而莫桑比克，由于没有更新电子表格中的贫困估计公式与相关数据，最终测算出的结果也出现了较大误差：
MCC最初预测，到2015年，莫桑比克的贫困率将下降7%；但重新计算后发现，下降比率的预测值其实只有0.6%-2%。
而对外宣称的，帮助27万莫桑比克人脱贫，在重新计算后被改为2.7万至5.6万之间。
GAO的调查员还指出，MCC在明知对结果有影响的情况下，仍然采用了不同的方法去估计MCC政策在亚美尼亚、萨尔瓦多和莫桑比克的效果。而具体采用什么方法，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当地MCA首席官员的喜好，没有统一标准。
这表明，MCC对自己计划的未来预测，以及它许诺的美好愿景，实际上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而这一次，对于MCC的回应态度，GAO报告中只是简单提及：他们认同我们的建议。
这些证据不能直接说明MCC在开空头支票，但至少可以证明，它所描述的美好前景，含有许多水分。
至于尼泊尔国民一直担心的，MCC有侵犯受援国主权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先例。
2016年，菲律宾政府就因击毙大量贩毒嫌疑人，而使MCC以「对菲律宾法治和公民自由的担忧」，暂停了后续援助。
对此，当时的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接受采访时说：
「如果美国这次延迟对菲援助的决定是想让我们屈服，我们做不到。」
◎ 菲律宾毒品问题极其严重，扫毒期间，监狱都人满为患。图片来源：BBC
2020年2月28日，斯里兰卡政府也公开拒绝了MCC的协议。
虽然斯里兰卡没有公开与MCC协议的具体内容，但根据《今日锡兰报》（Ceylon Today）的报道，斯里兰卡本国针对MCC的调查小组，在提交给总理的报告中明确指出，协议中的一些条款会对国家主权和国家安全产生负面影响。
同年10月28日，时任美国国务卿的蓬佩奥（Michael Richard Pompeo）到访斯里兰卡，亲自促进MCC协议的签订。
◎ 蓬佩奥在斯里兰卡期间，与时任斯里兰卡外交部长的古纳瓦德纳（Dinesh Gunawardana）会晤。图片来源：AP
而11月1日，斯里兰卡总统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在接受《阿鲁纳报》（Aruna）采访时，直接表示：
「斯里兰卡政府永远不会和美国签署MCC协议。」
桩桩件件都在展示，MCC协议存在可疑之处。
因此，如果尼泊尔完全相信美国和MCC，那它的美好期待可能要落空了。
「你情我愿」只是尼泊尔MCC计划的表象。
事实上，在政党纷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美国很难从尼泊尔得到它想要的。而MCC的过往历史显示，尼泊尔也很难从美国得到它期盼的。
这或许，注定是一份双方都失望的协议。
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MCC对欠发达国家来说，是礼物还是毒药？
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它就是纯粹的毒药，但至少，我们能得出初步的判断，它绝不是一份可以照单全收的礼物。
至于更准确的答案，也许要等到多年以后，回望这段历史，我们才会有结论。
参考资料
GAO.MCC: Projected Impact of Vanuatu Compact Is Overstated.2007-08-26.
GAO.MCC: Independent Reviews and Consistent Approaches Will Strengthen Projections of Program Impact.2008-06.
My Vision for Nepal | A healthy, educated, and hospitable country.The Annapurna Express.2022-02-28.
Confusion remains as to how the MCC grant will move forward.The Kathmandu Post.2022-01-22.
MCC in Nepal: Games Nations Play.MC.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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