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课本有一篇《刷子李》,选自冯骥才《俗世奇人》。老师推荐拓展阅读,遂与儿子一起读了此书。相比萧红的《呼兰河传》,儿子更加迷恋《俗世奇人》,除了晚上的游戏时间,白天只要写完作业,就会自觉捧起来阅读,兴奋之余还会冲出房间手舞足蹈的给我们介绍奇人奇事。
许多年前,看过冯先生的《一百个人的十年》,记录了“文革”中一百个普通人的心灵历程,故事真实细腻,令人揪心的痛。那时,对冯先生的印象,一个是朴实低调,他总是关注“小人物”的生存和命运,从小人物小事件里投射当时的历史,好像一个孩子盯着洒落大地的一滴雨水,从一滴雨里观察着世界;另一个是有情怀,他一生致力于投身城市历史文化保护和民间文化抢救,那些在别人眼里破、烂、旧的过时玩意,在他眼里都是祖宗传下的宝贝。当人们追逐流行、追求创新,羡慕和引进国外文化、艺术、科技等诸多元素时,他却在偏僻的山村角落,收拾中国古老文化的残留和日渐被嫌弃的“烂摊子”。
每次看到冯骥才这个名字,我就会联想起北京城的城墙,想起电影《百鸟朝凤》里的唢呐匠。北京城的城墙没有了,一座古城永久地成为了历史。没了就没了,我们也不必整日里为之悔恨和悲泣。可没了的北京古城,是否让人们至少学到点什么?不久的将来,那些古村落、古建筑以及散落民间的传统文化会不会也没了,2000年来响彻中华大地的唢呐匠会不会也没了?
这次阅读《俗世奇人》,又看到了冯先生的另一面——天真有趣。王蒙曾评价:“大冯从精神上更像是个孩子,他懂得尊重别人,这正是他的魅力。”尊重别人,看似简单容易,懂礼貌,客气点,包容些,这给人的感觉是尊重了。可我却以为,尊重不单单是修养、素养能够得着的。发乎于心、自然流露的尊重,怀的是至善至真,大慈大悲,那是一种“佛的眼里,世人皆佛”的大境界。正如书中开篇有歌云:
一本又一本,一群复一群,
民间奇人涌,我笔何以禁?
张王李赵刘,众生非蚁民,
定睛从中看,人人一尊神。
五十四篇奇人异事,生动刻画出了天津老码头云集的非凡之凡人,这些芸芸众生后面,天津的地域性格活脱脱显露出来,久而久之沉淀酝酿了天津文化。说到天津,我们自然会想到“狗不理”“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画”等等,可背后的故事却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又好像说不清。俗世奇人里,有着这些“老子号”的传奇故事,更多的是,还有各式各样的“小人物”,他们的“绝活”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
先说入选课文的“刷子李”,他在粉刷届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牛人”都特立独行,有自己的规矩,他刷家一天只刷一间,一墙完事抽一袋烟。最绝的是,他从头到脚穿一身黑,完活后身上没一个白点,只要有一点白,白刷不要钱。
我们常说,工作讲标准,干活干精品。什么叫标准?什么叫精品?“刷子李”就是样板,穿上一身黑衣,跟一桶白浆较上劲,一招一式全是功夫,刷完的墙面好像雪白的屏障。难怪人家牛气,功夫硬梆梆。
再说有点名头的“泥人张”,捏泥人排第一,没听过第二,第三差的十万八千里。他常出没两个地方,一个是戏院,一个是街上,戏院里看古往今来,大街上察人生百态,常常眼睛看着啥,手里的泥巴就变成啥。一次,富豪张五常下馆子碰到他,边喝酒边和酒友对他冷嘲热讽,他不动声色,从鞋底抠下块泥,结账离开后,桌子上墩着一个小号张五常。第二天,“泥人张”的铺子里多了一排张五常,旁边立字“贱卖张五常”,大街小巷一时争相抢购,害得张富豪高价收购,连刻的模子也买了回去。
奇人异事里不讲善恶,只论“奇”,谁有绝活谁登台。有一伙“绝盗”,领头一老头,后面一个拉板车的,跟着两小伙子拿着板斧、木棍、绳子,凶神恶煞般走进城。车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贴着喜字,是刚搬进来新婚的小两口。老头一看门锁着,边骂“老大没良心,他娘生病卧床不管,偷了家里钱跑出来跟小妖精鬼混”,边吆喝小伙子砸锁撬门,把值钱的东西往车上搬,装不下的全砸了。街坊邻里围了一圈,指手划脚的谈论小两口白眼狼,看着老头那火冒三丈的样儿,谁也没敢上来劝一下。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拉着车扬长而去,走前还扔下一句“明儿回来找他算账”。小两口回来一看愣了,邻居说他爹和兄弟来了,小伙子说三岁爹娘就去世了。这盗贼够绝的,理直气壮,既当了爹,又取了财,不得不感慨“盗亦有智”。
还有个远近闻名的“张大力”,力大没边。一天,他听说卖石材的店铺门口放了一石锁,上写“凡举起此石锁者赏银百两”,至今没说举起,竟无人能挪动。他赶去,俯下身子,一把举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叫好连连,直等老板和伙计都出来,他才放下。老板没掏钱,却笑嘻嘻说:“张老师,您只瞧见石头上的字,石头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张大力以为老板赖账,调戏他没力气再举起来,谁知他又一把把石头举起来,仔细一看,真有一行字写着“唯张大力举起来不算”。众人见了,皆笑起来。张大力也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最令我叹服的是“说小说”的白四爷,写小说思路奇快,过目不忘,直到笔头跟不上脑子,只能改说了。至此,天天澡堂子里泡完,阁间一躺,门口七八个报馆杂志的人排好队,一个接一个进,问完上回写到哪后,白四爷就接着往下说,这人边听边记,一天连载500字,说完下一家。白四爷同时说着七、八本小说,这脑子里不知装了多少货,奇也不奇!
让人打心眼里敬佩的有几位,“苏七块”,外科医生,谁看病先撂七块大洋,不论贫富,规矩从不坏。“认牙”的华大夫,一生看牙无数,不认识人,只认识牙,一个眼里只有牙的大夫,当不好牙医才怪。富少“大关丁”,家里金山银山花不完,天天吃喝玩乐,玩得顶尖,第一个在天津城骑自行车,吃得刁钻,就好“糖葫芦”这口,人家从北京请当年给慈禧做“糖葫芦”的人来亲自做,弄了一桌糖堆宴宴请四方。八国联军进城,一下子穷了,丁大少缺衣少食,最后卖起了糖葫芦,好吃的人,做得也精,越卖越红火,越卖花样越多,富了也不忘那些老主顾。连大冯都赞叹:人要阔得起,也得穷得起。阔不糟钱,穷能挣钱。能阔也能穷,世间自称雄。
要说我最敬佩的,当属“十三不靠”的汪无奇,活得自我,雅得有种。他自小随父亲卖笔,父亲去世,传承手艺,自己造,自己卖,一般卖羊毫、狼毫、兼毫三种。他自己用的是公鸡屁股的毛做的鸡毫,因酷爱书画,没事儿自娱自乐。可无心插柳柳成荫,笔店不愠不火,自己的书画,外面却越传越玄乎,竟有了奇才、怪才、鬼才之说。他还纳闷:自己一个造笔的,画好画坏跟别人有嘛关系,总念叨他干嘛?人们总说他的书画好,可真正见过的没几个人。越是这样,名气越大,有些上心的人,让熟人领着装扮成买笔的套近乎,硬往书画上靠,勾引他写了几幅后,亮出京城画店大老板的身份,金条一堆,欲长期高价定购,六四分成,把他打造成天津书画界的王。不料,他恼羞万分,把画一撕,直接送客。
人们实在不理解,天津卫是个赚钱的地方,卖笔也是赚钱,卖画也是赚钱,为嘛把财神爷推走?直到一天,汪无奇在客厅挂出一幅“十三不靠”横幅:吾所不靠,乃权贵、名人、大户、混混、家产、亲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骗人、送字送画、卖字卖画以及拼命是也。人们才知什么叫高人真人!懂生活,知雅趣,卖笔为生,书画为乐,凡事靠自己、不拼命,活得个率性乐呵,平淡处见真性情。
奇的,怪的,还有很多,有钓鸡的,有把河里的鱼钓绝的,有装死出殡的,有蹬车耍的大爷,有毒死邻居的阴险小人,有义薄云天的李金鏊……每个都活灵活现,每个都出人意料,每个都妙趣横生,他们把人活出了花样,把事做到了极致,真是对得起爹妈给取得那个名,都叫张王李赵刘,为嘛人家独一号?值得好好品一品,闲来对着镜子照一照,我为嘛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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