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几张照片
记住它们的感觉了吗？
好，我们再来听一段音乐
怎么样，音乐和照片有没有带给你相似的感受？现在，听着音乐，在脑海里想象画面——
你独自一人，站在北纬60度的北方，这里的大地贫瘠荒凉、冷若冰霜。你内心没有温暖，身体感受不到阳光；看不见凉棚下的快乐人群，只有孑孓独影。这里缺乏豁然开朗的明亮视野，天地之间充满暮色和困惑。
此时，一种独属于严冬的清醒感攫住了你，周遭的一切静默着，你发现自己从未那样清晰地存在过。
这种感觉，有人称之为“Windfall Light”（摄影术语，或可勉强翻译为天上散落的星光），“风落之光”，你也可以译为“风坠之轻”，或者两个意思兼而有之，把“light”（光，轻）当作一个双关。
有这样一个人，别人把他制作的音乐唱片封套图片集结成册，取名“风落之光”。如果你依然对“风落之光”感到费解，不妨接着读下去感受一番。它是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觉，有声音也有颜色，打通了听觉与视觉。它冷峻、安静，听起来却振聋发聩。
1
ECM
“北方”等同于一个“拒”字
英国诗人W.H.奥登1936年在冰岛度过一个夏季后，写下了一句脍炙人口的话：“‘北方’的意思就等同于一个‘拒’字。”
“拒”字在这里有广泛的用意：打发走，拒绝，略过。不论哪种含义，都包含了一种自醒的、心意已决的孤独感。
Valentin Silvestrov | Leggiero, Pesante
乌克兰作曲家瓦伦丁·西尔韦斯特罗夫的古典音乐专辑封面
在都市消费主义和田园情趣这些最普通生活理想的另一面，这种孤独感与一片贫瘠荒芜的大地相承。内心没有温暖，身体感受不到阳光，取而代之的是淅沥冷雨洒遍萧瑟寒街……
尽管如此，决绝的“北方”却再次成为吸引人的意象，甚至远远超越无比舒适的“南方”，就像是只有“北方”能为世俗带来救赎。
曼弗雷德·艾歇尔对审美的追求，也是一个“拒”字。
曼弗雷德·艾歇尔
曼弗雷德·艾歇尔是一名德国音乐制作人。过去几十年来，他只做了一件事——走遍世界寻找最纯粹的声音，为它们制作唱片，并为声音画一张寒冷、宁静但恒久的图片。他创造了一种集视觉与听觉于一身的语音，ECM。
ECM，“当代音乐合辑”的英文缩写，它是全球当代音乐录制与出版的一面大旗。自1969年由艾歇尔创办以来，ECM早就被全球乐迷与乐评人视为即兴音乐与当代记谱音乐的最重要厂牌。
迄今为止，ECM已经出版了超过1000种唱片，唱片之间除了贯穿着相通的音乐风格，在封面艺术创作上也体现出相似的视觉观念。从1969年、1970年发表第一批唱片开始，ECM的制作概念一直如是，尽管主题和色调各有不同，但它们看上去，都很接近北欧的模样。
Thomas Zehetmair
Eugene Ysaÿe: Sonates Pour Violon Solo
奥地利小提琴家及指挥家Thomas Zehetmair的古典音乐专辑封面
多年来，在被曼弗雷德·艾歇尔用作ECM唱片封面的许多图片中，有很多水面的元素，有看上去不通向任何地方的街道，有模糊的看似不经意之间拍下的照片，这些图片中，从不容许旁观者的形象插足，水面没有倒映他人的凝视，云彩不管不顾地不停流动。即使这些图片里面能看到人，他们也似乎完全处于自顾自的状态。
这些图片没有一幅只是充当音乐或者音乐家的点缀，它们与音乐为伴，作为独立的艺术作品而存在。每一幅图片都不受其潜在含义约束，带着梦幻特质，从无中生有，一出生就与粗俗形成对抗。
没有一幅作品透着成就与骄傲，或者取悦听众的刻意。无所诲，人亦不受惑。这些画面全部都有品格地表达着一个“拒”字。
Tord Gustvsen | Being There
挪威音乐家托德·古斯塔夫森的三重奏专辑《人在彼处》
这张照片显然是在快速行驶的船上拍的，海水、泡沫和一小束余晖的倒影全都躺在沉厚的灰云下。水面似在眼前却难以触及。ECM的唱片封面有很多水面的元素，它们在不停地变换，但并非外物而变，即使季节也不能使它改变。
Paul motion band | Garden of Eden
很多ECM的唱片内页中出现的照片，都像是镜头跟随着出其不意的动作而为，这些照片看上去摄影师还在调节光圈，因此拍摄对象并不清晰，带着漫射边缘。
2
超越时间的审美
几乎从第一日起，ECM封面艺术就凭着其独立、铸像一般的外观，给许多人留下深刻而隽永的印象。每一幅图画都像是寂静世界中的一个章节，每一处主题都像是对尘俗的控诉，而每一样吸引住视线的事物，仿佛十年或百年后依然会在原地。
Mal Waldron Trio | Free AT Last
ECM第一张唱片
40多年过去了，说ECM几十年前的封套是今天的设计也会有很多人相信，并不是说这一路来视觉艺术缺少发展，而是说ECM的封面设计从诞生之日起，就明确参考了当代艺术的某些特质：
忽略难以捉摸的潮流，立足于更扎实的审美习俗
ECM1970年代唱片封套
从一开始，ECM创始人曼弗雷德·艾歇尔的审美取向，就对其旗下专辑的封面设计有着深远的影响。与他曾在多个公开场合表达的理念一致，艾歇尔不希望封套的审美由销售和市场利益来控制。
同时期的大唱片公司都讲究色彩的张扬，甚至以追捧为中心，这种做法至今仍备受推崇。全世界最好的古典音乐演绎者都不由己地在装模作样，他们披着羊毛围巾或在脖子上围一条丝巾，想要留下漫不经心又精心设计过的印象。
唱片公司这么做无非想加强唱片中人物的辨识度，而ECM的艺术家却极少出现在唱片的封面上。因为ECM从来不向听众大声吼——
想找寻我们的人都能找到，也知道我们在哪里。
Christian Wallumrød Ensemble
Sofienberg Variations
ECM的表达向来是克己的，当其他唱片公司在思考“我们必须要亮出更多板斧，以吸引听众”的时候，ECM似乎只考虑：“我们必须找到能精准表达这种音乐的方式。”
ECM的封面设计，几乎没有色彩，也不铺张。这与曼弗雷德·艾歇尔作为制作人的宗旨别无二致：去诠释看得见的表现风格。放在音乐上，它指得是发掘每一个音符的内在价值。这一点也可以放到视觉习惯上：你需要多少种颜色？实际上有多少装饰效果是必须的？
Stephan Micus | On The Wing
Shostakovich/Vasks/Schnittke | Dolorosa
肖斯塔科维奇《室内交响曲》 / 瓦斯克斯《哀乐》 / 施尼特凯《三重奏鸣曲》
由曼弗雷德·艾歇尔担任制作人，对音乐家而言不啻为一个净化过程。完成录音后你会身轻数磅，多于的音符和乐句忽然格外惹眼。艾歇尔反复强调，无声是音乐的唯一先决条件。这就迫使乐手们进入一种悖论式的状态：最终指向自由的克己。在这种音乐空间中，你会重新记起，什么叫作张力。
视觉表现形式也一样，风景越是令人印象深刻，用色越是克制，正是在此交叉点上，作品主题产生了冲击力。
3
Not So Obivious
不那么明显
“当我按下快门时，我闭上眼睛。”摄影艺术家安内利斯·斯特巴曾对拉斯·缪勒透露，某种程度上，她的摄影创作是视线触及过后的残留影像。
拉斯·缪勒是一名设计师、出版人，曾经出版过ECM唱片封面图集。当他看到ECM封面上的风景图片时，前一段所叙述的那幕便涌现出来。
与其说是对视野之内实物的描摹，它们（ECM封面图片）更像是记忆的余像。眼之所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对于过去和未来的影射。
David Daring | Cello
封套图片来自于戈达尔电影《受难记》
Christian Wallumrod Ensemble | A Year From Easter
ECM的封套照片不遵循通常的评估标准，其质量高低并非由曝光或景深决定，而是取决于音乐主题展现出的活动本身。潜入静态风景中的演员是风、光和水。这些都是原生态的，在净化意境的同时，为一个理想的音乐空间制造隐喻。
Nik Bartsch's Ronin | Holon
拉斯·缪勒倾向于把这样的图像和音乐描述成“自由主义者”，也就是说，图像和音乐都坚守聆听与思考的自由，并保持敏感、善意和专注。
这样的音乐是如何诞生的呢？曼弗雷德·艾歇尔说，最重要的寻找“不那么明显的东西”。他制作唱片完全是随兴所为，更倾向于“看见了水就跳进去游泳”的做法——他做决定靠直觉，而且很私人化，有时可以是一束光，一个眼神接触，一个声响……
微妙的细节引起我的兴趣，想去发掘里面的内容。重要的是去寻找不那么明显的东西，寻找在第一、第二层次背后的东西……
也许正因为此，ECM极少突出个性的极简风格，反倒充满了诱惑的个性。在艾歇尔这里，一切都画成了一个圆：音乐、图像、语言文字，它们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并共同印证着一句格言：安静地说话，却能振聋发聩。
《风落之光：ECM唱片的视觉语言》
作者：（挪威）拉斯·缪勒
译者：张璐诗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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