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读过《红楼梦》之人,都知王夫人对黛玉一直不喜,虽然她在表面上以“面目和善”掩盖其心思,但她所言所行无不处处针对林黛玉,这一点在黛玉以孤女之身初进贾府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当时王夫人的一番言语,看起来云淡风轻甚至莫名其妙,事实上却如一把把利刃,刀刀刺向林黛玉心里。

第一、林黛玉孤女进贾府,王夫人辞锋藏玄机

话说林黛玉弃舟登岸后,见到来接她的入府的几个下人,吃穿用度皆是不凡,又想起母亲贾敏生前言语,说这贾府与别家不同,因此心中打定主意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

林黛玉进贾府最主要的原因(林黛玉初进贾府当晚为何暗自哭泣)(1)

林黛玉进贾府剧照

弱女只身投奔亲戚,不得不小心翼翼一些,同时也见黛玉之凄凉处境。

接着林黛玉便被轿夫婆子们从“西角门”抬入了府内,穿厅过廊,见到了贾母。

贾母一见她,顿时真情流露,“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接着又亲自为林黛玉一一介绍房中众女眷,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之后王熙凤高光出场,先是对黛玉一番夸赞,后又“亲为捧茶捧果”,无论言语行动都极是妥贴。

林黛玉进贾府最主要的原因(林黛玉初进贾府当晚为何暗自哭泣)(2)

贾府“林黛玉欢迎会”

但接下来,王夫人的态度却堪称奇特

就在王熙凤为林黛玉“亲捧茶果”时,她突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月钱放完了吗?【甲戌侧批: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

这句话非常突兀,放在这处场景中更是极不恰当。

众人都在给林黛玉开欢迎会,无论众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子上都敷得过去。不过王夫人偏偏连面子都不愿给,直接问起风马牛不相及的月钱之事,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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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剧照

幸好王熙凤脑子转得快,面对姑妈这没头没脑的一问还能反应过来,回说:

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

从凤姐儿此答,她显然知道姑妈在问什么——缎子

接下来王夫人话风一转,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讲了一句:

有没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甲戌侧批:仍归前文,妙!妙!】

王熙凤回答道:

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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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王夫人曾让凤姐儿去后楼找缎子,具体找缎子干嘛文中没说,不过绝不会是林黛玉要来所以提前给她准备的,否则就不会有后文凤姐儿“倒是我先料着了”这句话。

此处翻译一下这两位对答背后隐藏的意思

王夫人:“凤姐,我之前叫你找的缎子,你找到没?”

王熙凤:“找了,但没你说的那种花色的啊,姑妈你是不是记错了?”

王夫人:“没找到就算了,没什么要紧的。倒是你这个林妹妹我给忘记了,早知道她要来,就随便选两匹布给她做身衣裳。”

王熙凤:“姑妈您放心,这事我之前就已想到,已经准备好,等会送到您那儿您先看看,您同意了就把布料给她。”

这段对话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王夫人很可能不知道林黛玉要来或者知道但根本没上心,人到了她才想起来按礼节该给林妹妹做身新衣服。

二是这做衣服的布料,她表达的意思是“随手拿出两个”,能把林黛玉应付过去就行,好似在打发仆役奴婢一类的下人一般。

林黛玉进贾府最主要的原因(林黛玉初进贾府当晚为何暗自哭泣)(5)

后文第40回刘姥姥进贾府打秋风,贾府还给赏了两匹纱罗,黛玉这般身份,王夫人却只是“随手拿出两个”,王夫人对林黛玉之态度,可见一斑。

此处对话脂砚斋也有反复批注“妙”之一语,同样是看出了作者暗笔交代王夫人对林黛玉进府一事的态度,很明显,王夫人不太喜欢她这个侄女。

第二、林黛玉拜见王夫人——王夫人的言语敲打

林黛玉这番拜见贾母,虽然在贾母房中见到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两位舅母,但按明清大族之规,她还得去正式拜见两位舅舅——贾赦和贾政。

拜见贾赦时,贾赦虽未相见,但一番话说得极漂亮,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戌侧批: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至于邢夫人对黛玉礼数更是周到,不光苦留黛玉吃饭,黛玉作别时又亲自将她送到仪门前,“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不管是不是真心,至少给了林黛玉足够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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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剧照

但接下来林黛玉去拜见贾政,王夫人的态度就足堪玩味了

辞别邢夫人后,林黛玉先是跟着带路的老嬷嬷来到了荣府正堂“荣禧堂”。按照礼节,她本应是在此处正堂拜见贾政,以示主客双方相互尊重之意。

但贾政偏偏不在家,所以坐了一会儿,便被王夫人打发人叫到了正堂东边的“耳房”内

此处王夫人所为实在有些不该,林黛玉虽是王夫人侄女,但其代表的是林如海和贾敏,这又是正式拜见,甚至人家都在正堂坐下了,王夫人无论如何也该去正堂接见。

但王夫人偏偏叫人去把黛玉给唤到了隔壁小屋里,这就好比各位去别人家做客,你都在客厅坐下了,茶也上了,结果主人告诉你他正在后院浇花,让你去找他。

若是双方熟悉,这倒也没什么,但如果不熟呢,这岂非是大大失礼?

林黛玉此时才第一次进贾府,她和王夫人很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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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夫人此举很是不妥,不过林黛玉寄人篱下,也不敢怎样,只好又跟着老嬷嬷去了隔壁小房间

接着林黛玉和王夫人相见,如果按照正常情况,这时王夫人应该说些什么最得体?

此时黛玉母亲贾敏刚刚过世,王夫人作为嫂嫂,自然该先问问黛玉自家小姑子是怎么过世的,身后事办得怎样。紧接着她作为长辈,很显然该关心一下侄女现在的情绪和生活,最后再表个态,表示你生活上若有困难,尽管来找舅妈,舅妈帮你撑着。

按照正常逻辑,王夫人与林黛玉的谈话绝不会超出这个范畴,这是王夫人应尽的礼数。

不过王夫人偏偏不是如此,而是上来就开始敲打林黛玉

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王夫人上来便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要求林黛玉“你只以后不要睬他”,又吓唬黛玉说“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林黛玉进贾府最主要的原因(林黛玉初进贾府当晚为何暗自哭泣)(8)

林黛玉见舅妈这般说,也只得“陪笑”附和舅妈所言,表态说:

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黛玉这番话说得极是得体,表明自己不会去“沾惹”那混世魔王。

不过黛玉毕竟是贾敏所出,生就一颗玲珑剔透心,嘴上也不是这么快就认输的,话里话外当场就软刀子给顶了回去,注意她在话中拴了一句“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林黛玉进贾府最主要的原因(林黛玉初进贾府当晚为何暗自哭泣)(9)

黛玉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听说贾宝玉很喜欢主动招惹小姑娘,我不理他没问题,但他如果跑来惹我,这总不是我的错处吧。”

王夫人没想到黛玉小小年纪,嘴上也这般厉害,只好“笑道”做了一番解释,但她最终还是对黛玉强调“所以嘱咐你别理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只休信他。”

王夫人这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在告诫林黛玉一件事——你别去勾引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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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很委屈,原文说她“一一的都答应着”,就在此时,贾母传饭,这时二人之间这场类似警告的对话才收场。

而在随后的晚餐上,林黛玉果然遵守了诺言,但却架不住那贾宝玉在言语上多有调笑,直让黛玉不知所措。

第三、贾宝玉为何要给林黛玉取个“颦儿”的小名?

宝黛第一次相见是《红楼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堪称一见钟情的经典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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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红楼梦书中那个年代,贾宝玉对一初识女孩就说出这番言语,却是大大不妥。但玉兄向来纨绔惯了,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唐突之处,接下来竟还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连脂砚斋对他都看不下去了,给了一句点评“疯疯傻傻也”

接下来贾宝玉开始没话找话,换现在叫作“搭讪”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此处贾宝玉不顾人家女儿家害羞,径直跑到黛玉身边坐下,然后又直直盯着人家看,实在无语的很。此后他又搭讪黛玉,从文中看黛玉回答惜字如金,可见黛玉并不想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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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找林黛玉“搭讪”

可这贾宝玉确非寻常人物,竟打蛇顺棍上,非给林黛玉起了个“颦颦”的小名,然后他还杜撰了一个所谓《古今人物通考》的书名作为他真正心思的掩护。

此处《古今人物通考》以及他后面所谓的“西方有石名黛”等等言语确系他杜撰所出,但那“颦颦”二字,却并非他瞎编,而是真正有个典故出处

秦观,就是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那位,他曾有一首不太著名的词,叫作《南乡子·妙手写徽真》,全词如下:

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秦观这词中“黛颦”二字联动,乃是指美人黛眉皱起,贾宝玉正是化用这首词“黛颦”之意,戏语林黛玉那“似蹙非蹙”的形态和表情。

这是他的第一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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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化用此词,其实还有第二层意思。

秦观这首《南乡子·妙手写徽真》其实说的是历史上一个典故,唐代美女崔徽的爱情故事,此处简单讲讲。

话说唐朝有个叫裴敬中的官员,其人奉命出使蒲州,然后在蒲州认识了当地的美貌少女崔徽,二人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在一块呆了好几个月。

很快裴敬中使命完成返回,崔徽很悲惨地被遗弃了。崔徽在爱恨交加中患上了相思病,于是她找来一位画家将自己最美丽时的形貌画下,寄给裴敬中,画上写着“如果我的相貌有一天比不上画像了,我就为君而死!”

在寄出此画不久后,崔徽便得了失心疯,最终黯然死去。

贾宝玉此处借这个典故给林黛玉取了个“颦儿”的小名,其实是在暗示自己对林黛玉一见钟情,黛玉饱读诗书,自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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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事儿估计也就他俩清楚,至于贾母、王夫人等人书读的少,大概是不懂的,所以王夫人前番警告黛玉的心思,到此算是白费,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一旦相遇,二者姻缘天定,王夫人能奈其何。

在这短短一天之内,黛玉身怀寄人篱下之悲,先是小心翼翼进入贾府,接着王夫人悍然给她下马威,暗中警告一番,之后又是那混世魔王借典故暗中表白,告诉她自己对她是一见钟情,最后又有贾宝玉为她摔玉之事,而那王夫人警告之语,却是言犹在耳。

她不过是一小小姑娘、丧母孤女,却得承受如此多事,又皆思念家乡老父,种种愁绪累积在一起,待那夜深人静之时,她岂能不自伤自悲,暗中啜泣。晚间袭人去探望她时:

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

连对袭人一丫鬟都如此小心客气,林黛玉此时之凄凉自怜,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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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一书对现代人的知识结构而言,其实颇显晦涩深奥,尽管它绝大部分行文是白话文,但它毕竟是明清之人所作,所以它的表述方式同样带有强烈的明清时期文学作品的时代烙印,即文中运用了大量典故

再有除了这些用典之外,文中还有很多内容作者表现的很隐晦

比如本文提到的那段王夫人与王熙凤之间的突兀对话,读的时候这段颇为怪异,若是不注意,略微一看就过去了,这样就领会不了作者“交待王夫人对林黛玉态度”的写作意图。一旦此类不甚明白的细节之处积累多了,红楼梦只会越读越难。

红楼梦能在“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中名列第一,不是没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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