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智君
一
东北农村的柴草垛很有说道,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庭的生活状况。一般肯吃苦、会过日子人家的柴草垛都大,那真是新草压陈草,柴草垛堆得像小山一样。反过来,不肯吃苦,又不会过日子人家的柴草垛就小,鸡刨猪拱乱糟糟的一小堆。
再有就是村干部和村里有手艺人家的柴草垛小,这些人家的柴草垛虽小,但规整。原因是他们能买起乌黑铮亮的煤,并且把煤放在仓房里,柴草只是做为引火柴罢了。
整趟街就我家和铁蛋家的柴草垛小,招弟家的最大。招弟家柴草垛大是有原因的。当时农村有一套嗑是这么说的:一等人是村支书,过年送礼堆满屋;二等人是支委,亲朋好友跟着美;三等人是财会,“大白边”(钱)往家拽;四等人是出纳员,兜里不断零花钱;五等人是小队长,吃完这场喝那一场;六等人是保管员,五谷杂粮吃得全;七等人是车老板,随便捎点用不完……
招弟她爸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而是七等人的车老板,柴草垛大就不难让人理解了。
我家和铁蛋家柴草垛小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一年,我爸爸在生产队干重体力活,一不小心把腰扭了,从此干不了哈腰割草的活儿。我家一年到头做饭、烧炕用的柴草,全指望队里分点农作物的秸杆。不够了,我就用放学后的时间,或者寒暑假去割草。
铁蛋他爸脾气犟,认死理儿,是和铁蛋妈后到一块儿的。他说:“铁蛋老大不小了,一天到晚也不上学,游游逛逛,割点草不行啊?”
铁蛋妈不是心思地说:“铁蛋才13岁,你个大老爷们儿和孩子攀比个啥?”
铁蛋后爸理直气壮:“我8岁就知道往家背草!”
铁蛋当然帮着妈妈对付他后爸:“你光说你8岁就往家背草,你咋不说说你8岁还尿炕呢?”
铁蛋的后爸气得火冒三丈,他骂道:“你个小鳖羔子,吃我的,喝我的,还这么和我说话,我不是养只白眼狼吗?”
铁蛋妈担心丈夫动手打儿子,摸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假装追打铁蛋。
铁蛋躲闪着,冲出家门往外跑,想不到被摆在门口的鸭食盆绊倒了。这一绊倒不要紧,他的膝盖磕出了血。
看着铁蛋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铁蛋妈俯下身子用嘴给他吹伤口。铁蛋后爸却在一旁幸灾乐祸:“活该!”
铁蛋妈扭头瞪了丈夫一眼:“有你这样当爸的吗?”随后,她又对铁蛋小声说:“去割草吧,不能多割,还不能少割?谁让你亲爸死的早了。”
铁蛋的亲爸是上猴石山砍柴,一不小心掉到山涧摔死了。本来家里烧柴够用了,铁蛋的亲爸想砍些柴去城里卖,改善生活,结果遭遇了不测。
铁蛋身下有3个弟弟妹妹,他妈妈自己难以抚养,没办法,领着铁蛋和3个弟弟妹妹改嫁到现在的人家。
我和铁蛋成了每天割草的伙伴。与铁蛋比,那时我还是比较幸运的,依然在上学,已读小学4年级了。铁蛋因家里穷,读到3年级就辍学了。放寒暑假时,我和铁蛋像社员上工一样,早晨就去几里地外的大草甸子割草,每次割六七捆,然后用绳子一拢往家背。
我上课的时候,铁蛋好跑到学校门口等我,他来等我之前,已经到我家把我的镰刀和背草的绳子都带上了。等到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几乎冲到同学们的最前面,去与铁蛋汇合,然后我俩一块儿就去割草了。
有时我放学晚,铁蛋等不及了,跑到我上课的教室外,双手捂着窗玻璃向教室里面的我做鬼脸。他的鬼脸搅乱了我的心,我提前收拾好书包,做好了下课的准备,至于老师讲的啥,我根本听不进去。
割草虽然挺累,但也乐趣无穷。夏天我们在草甸子里逮蝈蝈、找雀窝;冬天,在镜子面一样光亮的冰泡子上打“出溜滑”。玩够了才能“务正业”。
铁蛋整天看后爸的脸色吃饭,吃不饱,体格比我还单薄。每次不管是割的草,还是背的草都比我少。我俩背着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草,颤颤巍巍地往家走。
俗话说,远道没轻载,我俩背草一气是背不到家的,途中要歇好几气。
歇气儿的时候必须找个壕沟边或土坎儿,草放在高处,人坐在低处,这样再起身时能省很多劲儿。趁这空闲,我俩海阔天空地畅想起来。
铁蛋说:“别看我离开学校了,学校那些事我也知道。我现在正寻思着,班里的女生咋不和你好?”
我说:“只因我长得磕碜,家里柴草垛又小。”
铁蛋说:“你等我拜个会武功的师傅,学会三招两式,一个空翻站在女生跟前儿,非让她们争抢着给我当媳妇!”
那个时候,当兵非常时髦,不说当上兵将来有发展,单说那身绿军装就够稀罕人的。有的小青年为抢一顶军帽被判了3年刑,即便判刑这么重,抢军帽的事仍然时有发生。
我说:“我长大了就去当兵,一身绿军装,格外放光芒!”
一阵大风吹来,我双手使劲抠住壕沟边的土棱子,没有让大风吹跑,眼看铁蛋像大皮球一样,连人带草被大风吹跑了,跑了挺老远才停下。
铁蛋一旦被风吹跑,他自己是站不起来的。这时候我就要走近他,拽他起来。
我背草的时候也被大风吹跑过,同样,铁蛋将我拽起。由此看来,一个人背草很困难,两个人搭伴,相互有个照应才行。
二
六一儿童节是每个孩子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每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刻。在这一天,上学的孩子都穿上统一的服装——白上衣、白鞋、蓝裤子。大家打着校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公社所在地的大广场开运动会。运动会上彩旗飘飘,锣鼓喧天,那才热闹呢。文艺节目汇演后,开始进行运动比赛,有长短跑的,有跳高、跳远的,还有撇铅球的等等。
到了这一天,学生家长一改往日的节俭习惯,显得特别大方。家长会给孩子带上几毛钱,让孩子买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汽水喝、面包吃。
我妈妈早就说好,等到这一天给我钱买好吃的。“六一”这天,她给我做一件崭新的白上衣和蓝裤子,还要给我5毛钱,让我好好过一个六一儿童节。
我盘算着,我穿上新衣服保准漂漂亮亮的,手里掐着5毛钱,用1毛3买一瓶汽水,两毛钱买两个面包,剩下的钱再买几根冰棍儿。有了这些,我就能神气十足地当着同学面儿显摆显摆。
盼到“六一”这天早晨,我傻眼了,妈妈给我做的蓝裤子不是新的,而是用爸爸的一条旧裤子毁的,颜色发浅,不深蓝,坷碜透了。
更为可气的是5毛钱变成了1毛钱。我的天哪!1毛钱仅够买两根冰棍,至于汽水,是妈妈给做的,用面起子(小苏打)加糖精,再兑上水,装在一个胖墩墩的点滴瓶子里,面包变成了发面饼。
先不说蓝裤子的事,如果我带着这样的吃喝去运动会现场,不得让同学笑话死呀!
我都要气疯了,咬着牙瞪着眼:“当妈的哪有说话不算数的?等我长大了,挣钱决不养活你,一分钱也不给你!”
妈妈开骂:“你个小鳖羔子,给你5毛钱,一天就花了。你知道5毛钱是咱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它能买两包半火柴,4斤7两咸盐……”
“我不在这个家呆了,我出走!”说完我怒气冲冲地出了家门。
我心想:运动会我没法参加了,我要造成离家出走的假象,让妈妈着急,让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她更着急,就让她着急,她越着急我越解恨。
我走出了村子,漫无目的的向村北走,走了很远一段路,一抬头,看见一大片松树林。
这片树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挖野菜的时候来过,听说里面有坟地,我没敢太往里走。
树林里传来各种雀的叫声。我一摸裤兜,平时玩的弹弓子还在兜里揣着。我来了精神头,忘掉了不开心的事,在路边的沙坑里捡了一兜小石子,用这些小石子当弹丸。我一猫腰进了树林,心思全用在了打雀上。
树林里的雀真多呀,有麻雀,有黄雀,有“蓝大胆”,有猫头鹰,还有布谷鸟。
落叶松像针一样的叶子,毛茸茸地绿,绿得特别漂亮。我顾不上欣赏这绿色的美景,蹑手蹑脚往落雀多的树跟前凑,凑近了,拉开弹弓、瞄准,只听弹丸打在树杈“嘭”的一声,随即雀飞走了,落下两小撮树叶。
树林北面是一片坟地,那里有几棵百年的老杨树,树大招鸟,鸟爱往那里飞,偶尔树冠里还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今天可能和妈妈赌气的原因,我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因此,胆子大了许多。我悄悄向坟地那里移动,想不到一脚踩空,掉进了坟窟窿里,哎呀妈呀,脚都踩到已经腐朽的棺材板上了,当时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天擦黑了,我一只雀也没打着,晃晃荡荡着往家走。快进村了,心想:不能便宜抠门的妈妈,让她晚上也见不到我的影,那样,她才能着急。不回家去哪儿?玩累了,肚子也饿了,去哪儿弄点吃的,然后在柴草垛里猫一宿。
刚走到招弟家柴草垛跟前儿,就听到有人喊我:“往草垛顶尖瞅,我在这,快上来。”
我仰脸一看,是铁蛋在草垛顶上探着头喊我。我往草垛上爬,由于草垛太高,还真不好爬。
可以说,招弟家的柴草垛不仅高,而且还特别大,估摸占地面积也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柴草垛最底层是从山上砍来的树枝,树枝上压着苞米秸秆,苞米秸秆上堆着从草甸子割来的草,最顶层是碎稻草。
我费了很大力气爬上草垛,坐在铁蛋提前给我偎的小窝里,心情这个美呀,庆幸困难之时遇到好伙伴了。
铁蛋也喜出望外,他慷慨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递给我:“给你留的。”
“太好了!你咋跑这来了?”我心花怒放,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面包,味道酸酸甜甜的。
铁蛋说:“我惹祸了,不敢回家。”
我吃惊地问:“惹啥祸了?”
铁蛋说,他要去看运动会,可是后爸不给他拿钱,他一气之下偷着把自己家那只鸭食盆拿去当废品卖了。因为鸭食盆是铝的,真没少卖,卖了6毛钱。铁蛋掐着钱去看了运动会。看运动会的时候,他没舍得把买的好吃的都吃了。
我劝他别上火,别害怕。还一个劲儿给他出主意:“后爸追查起来,你死不认帐,叫他猜铝盆让小偷摸去了。”
铁蛋一听我这样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轻松多了。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我俩数着天上的星星,想入非非。
前两天,小学校露天广场上演了一场电影。电影太好玩了,是一部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会七十二变,那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想变啥就变啥,把各路妖魔鬼怪收拾完了。
我问铁蛋:“假如你有孙悟空的本领,你想变些啥?”
铁蛋十分认真的样子想了想说:“我想变一只蚊子,后爸再和我妈打架,我就钻进他的肚子里,咬他的心。”
我继续问铁蛋:“还有吗?每人允许变两样。”
这回,铁蛋没用多想,兴奋地说:“另外一样,我变成一缕烟,从供销社的门缝钻进去。钻进去之后,可劲吃好吃的,什么槽子糕哇,饼干哪,还有罐头……简直太美了!”
我看一眼铁蛋,他眯着眼睛,舌头还舔了舔嘴唇,真好像把好吃的吃到了嘴里。
我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铁蛋:“别做梦了,醒醒吧。听我说说,你看咱俩谁说的好。”
铁蛋一脸的不服气:“说出来看。”
我说:“我不像你,死笨死笨的,还变成一缕烟,钻进供销社里可劲吃好吃的。你可劲吃能吃多少?我要变好多好多钱,钱揣着多方便呀?有钱了想吃啥买啥!”
铁蛋嘲笑我说:“你才死笨死笨的,你变多少钱都没用。你看,买好吃的要粮票,买好衣服要布票,买自行车要车票……买啥都要票,光有钱没有票等于零!”
我一寻思,铁蛋说的在理儿。的确,当时买东西都需要票,票和钱缺一不可,同等重要。想到这,我马上说:“那我第二个就变票,什么票都包括。”
铁蛋服气了,他承认自己要变的,没有我要变的好。他说:“看来还是多念书好,识字多了想的就是不一样。”
三
有一天,我和铁蛋爬进生产队的瓜地,偷了几个香瓜,神神秘秘地跑到招弟家柴草垛上吃。想不到,看见一个女的正和一个大个子知青在亲热。那场面,臊得我都不好意思看了,当时我虽然用手捂上双眼,可是,目光通过手指缝,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大个子知青把女的压在身下,上面亲嘴,下面动手解她腰带,解开了,他开始乱摸,摸了一通,他的嘴挪到她的肚脐眼儿,开始啃……
铁蛋看傻眼了,他突然小声问我:“那女的不是招弟她老姨吗!”
不想,这话让招弟她老姨听到了,她一下推开压在身上的大个子知青,慌张整理凌乱的衣服:“有人看见了!”
大个子知青抬头看到了我和铁蛋,向我俩投来恶狠狠的目光。
我心咯噔一下,顺嘴而出:“要挨揍哇!”
铁蛋听罢,一下跳下草垛,撒腿就跑。我紧随其后,赶紧逃走。
我和铁蛋呼哧带喘跑了好一会儿,扭头一看,大个子知青并没有追我们,真有劫后余生感觉。如果大个子知青追的话,我们非得被逮住不可,那样就离倒霉不远了。
我和铁蛋在柴草垛玩得好好的,突然让一对激情男女给搅合了!
我俩不甘心,为了夺回我们的阵地,我和铁蛋费尽脑筋编了个顺口溜,并当招弟面嚷嚷:“柴草垛,西瓜皮,里头猫着你老姨。你老姨,真稀奇,知青搂着啃肚脐。”
可能招弟早已知晓她老姨和大个子知青的秘密,臊得小脸通红,她硬撑干巴强回击我们:“你俩老姨,你俩姨花肚皮,酱杆儿肚子蹿稀泥。”
一看招弟这么强硬,我和铁蛋放出狠话:“你等着,我们非得把你老姨和大个子知情幽会的事,当外人说,看谁磕碜!”
那个特殊的年代,男女青年几乎没有自由恋爱的,婚姻大事一般都要由媒人介绍。即便介绍成了,男女交往也要偷偷摸摸地进行,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就是俩人走在大街上,也不能在一块,或者前一个后一个,或者道这边一个,道那边一个。如果没等结婚就在一起,会遭人笑话。舌头长的村妇会说男方耍流氓,女方不正经。
作为男方,让人说耍流氓了,都不是一件好事,况且一个黄花大姑娘。如果沾上了不正经的名声,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不仅自己的名声受损,就连她的家人也跟着“吃锅烙”。
招弟想了半天,十分认真地问我和铁蛋:“你们想败坏我老姨的名声,是真的吗?”
铁蛋一仰脖抢先回答:“那还有假,我们说到做到。反正我也不上学了,老师也管不着我。”
招弟气得脸通红,她说:“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霸占我家柴草垛,还要败坏我老姨的名声,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铁蛋小脖挺挺着说:“怎么办?那当然有办法。”
经过反复“交涉”,我俩和招弟达成了协议,还伸手“拉了勾”。协议大体有两条:一、让招弟偷着告诉她老姨换个地方儿与大个子知青亲热;二、如果她老姨和大个子知青换地方了,我俩再也不提知青啃肚脐的事儿。
过了两天,我和铁蛋试探着去了两次招弟家的柴草垛,果真没见到招弟她老姨的影儿,也没看见那个大个子知青。
我和铁蛋又成了招弟家柴草垛的常客,并且把招弟也拉进了我们玩耍的行列。
我表扬招弟说话算数,招弟一副开心的样子。我们围着柴草垛玩过家家,玩藏猫猫,过着特别开心的日子。
在玩过家家的时候,我看一眼招弟沾满灰尘的小脸蛋,想起了她老姨的长相,我说:“你老姨的脸蛋真漂亮,比你好看多了。眼睛比你大,还水灵灵的,怪不得大个子知青看上了,都怨她太招风。”
招弟“呼”地一下站起来,她用小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是个大骗子,不遵守协议!不能再提我老姨的事,说她漂亮也不行,更不能与那大个子知青一起提。”
我疑惑地问招弟:“咱们‘拉勾’定的协议是说,以后不再提你老姨被啃肚脐的事,也没规定不许说你老姨漂亮呀?”
招弟一跺脚:“就是不许提了,凡是与我老姨沾边的都不许提。”
一看招弟真急眼了,我假装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向招弟道歉:“我这个猪脑袋,违反了协议,下次一定长记性。”
四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一些。都到4月末了,大人和孩子身上的棉衣还没有脱下来。
冬天的时候,草甸子都让皑皑的白雪覆盖了,草不好割,因此,我和铁蛋去割柴草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开春了,草甸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草一大片一大片裸露出来。这个时候,我和铁蛋几乎天天都去割草。
我下午3点多放学,而下午5点多就天黑了,中间割草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因此,我和铁蛋不敢走远,只能在离村不远的草甸子转悠。
离村不远的草甸子,经过牲畜啃咬,草不是很高,即便有高草的地方,也让村民割得差不多了,能在天黑前割上几捆,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赶上一个礼拜天,因为我不用上学,铁蛋早早来到我家叫我。他说:“今天走远点,过了北壕,就是红叶农场的地界,那里是水田区,水田的水涨到草甸子里,因为有水的原因,草又高又密。”
我说:“农场草甸子的草好是好,听说有人看着,不让农场以外的人割。”
铁蛋一拍胸脯说:“我都打听好了,农场草甸子确实有人看管,他们不让成车割,一次割个十捆八捆,没人管。”
我还是不放心:“北大壕八成开化了,能过去吗?”
铁蛋打保票:“现在北壕的冰刚刚开化,还没化透呢,踩着冰就过去了。”
妈妈知道我要去远地方割草,给我烙了两张白面饼,还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这些好吃的只允许我带着,到割草割饿的时候吃,早饭依然是玉米饼就咸菜。
铁蛋看我带的好吃的,馋得咽了一口吐沫。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我一看,塑料袋包裹着一个玉米饼和几根咸菜条。他小声对我说:“我的命好苦哇!你带的是细粮做的干粮,我带的是粗粮做的干粮。啥也别说了,到时候,你那两个鸡蛋要分给我一个。”
我说:“美的你。”
铁蛋一吐舌头:“到时候别让我动手抢就是了。”
我和铁蛋带上绳子,拎上镰刀,往北大壕方向赶。走了一段农田道,穿过一片矮草甸子,前面就是北大壕了。北大壕的冰果真只化了一点表层,脚试着踩,还真能过去。于是,我俩踩着浅浅的水很容易就到了对岸。
过了北大壕,心情这个好哇,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深草甸子,所谓的深草甸子就是草长得茂盛,而且还高,我俩走进去,草都没过我俩的脖子了。
这种长势茂盛的草,我非常熟悉,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叶樟,小叶樟是三江平原特有的草种,它的茎坚挺直立,称得上是草中之王。
小叶樟一般用于编草帘子,如果烧火做饭用它,要比其他草抗烧,散发的热量大而持久。
我和铁蛋看花眼了,瞅瞅东面的草好,又看西面的草高,很快就割了10捆。铁蛋还要割,我阻止说:“割多了背不动,累吐血没人管你。”
铁蛋听了我的劝告,放弃多割几捆的念头。这个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估摸也下午1点多。
我和铁蛋真饿了,坐在草捆上吃饭。我把鸡蛋分给他一个,他让我咬他的咸菜条。他家咸菜是用酱腌的,颜色发红,比我家用咸盐腌的咸菜好吃。
坐着吃累了,我俩起身站在一块土坎上,一边吃一边往北面看,仿佛连接天边的草甸子深处,隐隐约约露出一片片红色,那片片红色是红叶农场的砖瓦房。砖瓦房之处也许有人活动的缘故,升腾起气浪,气浪在咋暖还寒的空气里抖动、扩散。
转身往南望,南面近处是家,再往远看是高高的猴石山。本来猴石山是有树的,可是眼前,因为树的叶子还没生长出来,无法遮挡青色的山体,山体凹处依然积存着白雪。
到夏天的时候,远看猴石山那才漂亮呢,郁郁葱葱的树把山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山上缭绕着雾气,显得即朦胧又神秘,东极第一城——佳木斯市就在它的脚下。
东极第一城,是我和铁蛋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因为有松花江阻隔,我们村里人去过的很少。
招弟她老姨曾经领着她去过。她回村的时候,穿着花裙子,吃着冒凉风的糖块,美得小脖歪歪着。
招弟说:“佳木斯有百货大楼,有刘英俊公园,有饭馆,满大街全是自行车……”
我和铁蛋,还有其他几个孩子都听直眼了……
想也白想,抓紧吃完好往家赶。
干粮吃完了,口渴得厉害。我和铁蛋找一处有积雪的地方,用镰刀刮去雪的表层,抓两把没被污染的雪塞进嘴里,这算是解渴了。
我俩把割的草用绳子绑好,我先坐下,把胳膊伸进捆草的绳子里,铁蛋面对我,双脚蹬住我的双脚,双手搭上我的双手,他使劲一拽,我就从坐姿变成站姿了。这时候,铁蛋坐下背上草,我用同样的办法把他拽起。我俩都背上了草,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往家走。
五
大约离家还有2里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十分恐惧的声音:“站住!”
我打个冷战,以为是农场看草甸子的追上来了,怯生生扭头一看,心里更加恐惧了。
喊我们站住的人,个子高高的,刀条脸,满脸雀斑,一对小眼睛。
这个人我认识,铁蛋也认识,他就是在柴草垛把招弟她老姨压在身下的那个大个子知青。
铁蛋看见大个子知青,双腿发抖,直往我身后躲。
大个子知青招招手,示意让我和铁蛋去他跟前,他有话要和我俩说。
我和铁蛋挪动到大个子知青跟前的壕沟边,坐下,大个子知青坐在我俩的中间。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个子知青的穿戴。他上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下身穿的是一条绿军裤,一条黑色带白点的围脖缠在脖子上。
大个子知青瞪了我一眼,又瞪了铁蛋一眼,放出恐怖的话:“你俩嘴够欠的!”
我说:“大哥……”
话说了半截,我又咽了回去。当时,我十四岁了,估摸大个子知青也就比我大个四五岁,按理说,我应该叫他哥哥,为了讨好他,我改口了:“叔叔,你在草垛那事,我们没当别人说。”
铁蛋脸吓得煞白,磕磕巴巴地说:“叔叔,你……在草垛……那事,我也没……对任何人说。”
一听我俩这么说,大个子知青一伸手掐住铁蛋的上嘴唇,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往出吐:“你、再、说、一、遍!”
铁蛋直摆手:“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大个子知青的冷冷目光转向我,我把头低下,不敢看他,更不敢吱声。心想,就他这身板,不用费劲,收拾我10个来回都绰绰有余,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管他说啥,我都不能顶嘴。
大个子知青伸手揪住我的右耳朵问:“你俩都当谁说了?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家。”
我胆战心惊地说:“我俩就当招弟说过,除了她,真没对任何人说。”
大个子知青仰脖望了望天儿说:“看来,你俩的嘴还是欠了,那咱们要好好谈一谈。”
我和铁蛋直愣愣的看着大个子知青,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大个子知青顺手捋过一根儿粗蒿子,一下掘折:“你俩听清了,从今天起,不许再去那个草垛玩!不听话的话,应该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我点了两下头,表示接受,铁蛋也效仿我做了。
大个子知青紧一紧围脖,拍拍屁股上沾的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松了口气:“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铁蛋拍拍胸口,喘了口粗气:“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看着大个子知青走远了,不可能听到我俩说啥了。铁蛋狠狠的朝地上吐口吐沫:“呸,大人欺负小孩,什么玩意?”
我嘲讽铁蛋:“孩子死来奶了,刚才你咋吓哆嗦了?”
铁蛋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刚才你敢嘚瑟呀?”
我说:“谁也别说谁了,算咱们幸运,没挨揍。”
我和铁蛋互相拉了一把,起身继续往家走。
铁蛋紧皱眉头,他唠叨着:“真是奇了怪了,大个子知青长得那个熊样,一看都让人恶心。招弟她老姨长得多漂亮,她哪根神经出错了,竟然和他扯上了!真是一只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他连牛粪都不如,是摊狗屎。”
我提醒铁蛋说:“啥也别说了,咱俩可要记住,再也别去招弟家柴草垛玩了,离那远点。我看大个子知青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和铁蛋背着草进了村,他回他的家,我回我的家。
吃完了晚饭,我正愁去哪玩。以往这个时候,我就会往招弟家柴草垛那跑,在那里与铁蛋“不期而遇”,今天不敢了。
正在这个时候,铁蛋神神秘秘地闯进我家。他一进屋就嘴对着我的耳朵说:“来你家,本来路过招弟家的柴草垛,今天没敢从那过,是从西面绕过来的。”
我嗤之以鼻:“这种事你也要显摆显摆?”
铁蛋说:“别整那没用的了,你快说说,招弟家柴草垛不能去了,咱们还能去哪玩?”
我想了想,没想出好去处。忽然,看到放在炕上的弹弓子:“有好玩的地方了,村北那有片松树林,挺大一片呢,里面可好玩了,各种鸟都有。以后,咱们就去那打鸟玩。”
我们成了松树林里的常客,有的时候去找招弟一起去,招弟说,她害怕松树林的坟地,左躲右闪不肯跟我俩去。
六
大约过了半年多,听人说,村北的沟塘里扔个死孩子。村里人议论纷纷。我和铁蛋挺好奇,特意去看了看。
村北沟塘距离村里不远,也就一里多地,挨着那片松树林。因为刚开春的原因,不算深的沟塘里并没有水,死孩子就扔在沟底。
死孩子被稻草裹着,腰部缠了三道稻草绳。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扒拉着看过了,因为腰部的稻草绳开了,裹死孩子的稻草有了很宽的缝隙,通过缝隙,看到死孩子不大,小手小脚佝偻在胸前,青紫的小身子。
看死孩子的时候,真的挺害怕,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要是没有铁蛋在跟前,我自己绝对不敢这么近距离看。铁蛋说,他自己也不敢看,只有我俩相互壮胆才行。
临走时,我在河沿上薅了几把草,要给死孩子盖一盖。铁蛋拦住了我。我很疑惑,铁蛋告诉我:“不能给盖上。听大人说,死孩子不能土埋,也不能第二次盖草,那样就不能托生了。露天扔着,是为了让鹰了、狼了吃掉,这叫天葬,天葬了好托生。”
当天晚上,铁蛋神神秘秘地找到我,他说:“有个大秘密。”
我说:“在你那啥都是大秘密,快说吧。”
铁蛋说:“你知道那个死孩子是谁的吗?”
我摇摇头。
铁蛋说:“是招弟她老姨的!”
听罢,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
铁蛋继续把了解到的秘密告诉了我。
大个子知青回趟上海,被一个女同学相中了,女同学的老爸是上海一名高干。高干打了个电话,就给大个子知青办了一个返城指标。
面对返城,大个子知青不顾一切了,明知道招弟她老姨怀孕,还是把她踹了。
招弟她老姨疯了,当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亲手把孩子掐死了……
铁蛋不去割草的时候就在村里转,那真是,哪热闹他往哪凑,因此,他知道的情况非常多,而且还靠谱。
大个子知青太缺德了,活生生把招弟她老姨祸害了。为这件事,我气愤了好一阵子。
有一天早晨,门外突然传来“救火呀,救火呀”的喊声。刺耳的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爬起来没顾上穿衣服,只穿条裤衩就往外跑。
跑到街上一看,可不是咋的,招弟家的柴草垛着起熊熊大火,已经有几个人端着盆,拎着水桶忙着往火上浇水。
柴草垛大,当时还有点风,火着得特别旺,浇上的水也许少的原因,并不起多大作用,火依然着,而且越着越大。
为了防止火烧连营,有人开始挪动临近的柴草垛,清理出隔离带。
我亲眼看见,招弟哭喊着不让大家救火,她还把一件纱料白裙子和一沓信扔进大火里。
有人不解地问招弟:“这是咋的了?火是你点的?”
招弟一边哭一边说:“烧吧,烧吧,都烧了,都烧了,都烧了我老姨的病就好了!”
救火的人并不在意一个孩子的“胡言乱语”,继续取水救火。
赶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火终究被扑灭,曾经大大的柴草垛变成了一个大灰堆,远远看去像一座黑坟。
有人捡到一封没有烧尽的残信,仔细一看,是大个子知青曾经给招弟她老姨写的情书。
招弟扔进火里的那件纱料白裙子得到知情人的证实,也是大个子知青给招弟她老姨买的定情物。
事后,有人看见招弟她妈问招弟:“咱家柴草垛真是你点着的?”
招弟承认了,她妈妈好顿把她揍,她在挨揍的时候,咬牙挺着,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
柴草垛烧了,情书烧了,纱料白裙子也烧了,虽然都烧了,也没得到招弟想要的结果,她老姨的疯病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
我亲眼见过,招弟她老姨一丝不挂,满村乱跑。她看到臭水沟子里有头老母猪拱稀泥,她也进去打几个滚。身子沾一层稀泥,脸也被稀泥遮盖了,这时候她傻傻一笑,只露出一口白牙。小孩子见了,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跑一边嚷嚷:“有鬼了,有鬼了……”
招弟变了,变得内向了,她不愿意说话了,也不与我和铁蛋一起玩了。她不止一次埋怨救火的人,她说,如果那天没人救火,柴草垛烧尽,烧透,她老姨的疯病也许能好!
而我和铁蛋,随着年龄的增长,两家的柴草垛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村里人好说:“大人做的事不太像话,孩子们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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