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片勾魂封面(人鬼的世界李老十艺术)(1)

李 老 十

曾用名李玉杰,号墨人、三残道人、老石等。祖籍山东,1957年生於哈尔滨。1977年考入哈尔滨师范学校美术专业,1978年提前毕业并留校任教。198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并获学士学位。曾任人民美术出版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会员。

人 鬼 的 世 界

文 | 郎绍君

老十所画最多的是人物,包括僧道、钟馗、小鬼、群鬼、自画像等等。其实鬼即人,画鬼蜮亦是画人世。其中有一部分,是表现老十自己:或直接描述,或间接寄寓。直接描述者如《己巳自写》,作于1989年初,是33岁生日那天的自画像。

正面站立,身穿古装,做拱手状。题七律二首:“相对无言感慨多,半生豪气渐销磨。狂心自抑学栽柳,颓笔人嫌肯换鹅。偶写春山怡倦眼,惯听秋雨打残荷。苍颜记取堪何用,依例明朝画佛陀。”“三十三年乐几何,平生半数已磋砣。未临人世先罹难,始到边关已抱疴。养子更嫌柴米贵,成家反觉寂寥多。艰辛自古摧人老,尽向花箋七字哦。”又题:“垢面蓬头三尺身,仰观苍天俯看人。百年孤独瘀成病,万古恩仇感寸心。”这些诗句,好像自一个历尽坎坷的老人,33岁的李老十,对人生的体验竟是如此的沉重!《壬申古装自写像》,作于1992年,36岁。画正面拱手立像,戴草帽,穿草鞋,披麻衣,背酒葫芦,一副 “浪游”者打扮。题“家有诗书酿画才,安贫久困未啣哀。笑闻人夸东邻富,自把米钱换酒来。”下款为“安心居主老十”。

20世纪90年代初,书画市场正处在乍暖还寒的情境,主要买家来自港台,多数画家还卖得不好。看到画友已“生意兴隆”,自己的画比较冷落,他并不很介意。此画此诗,表达了安贫乐道之意,心境相对平和。同年所作《打坐图》,依然是36岁自画像。题:“我与我战三十六年,至今未知胜负。”— 老十的 “我与我战”不同于古人的“吾日三省吾身”,也不同于文革的“斗私批修”。

但“我与我”因何 “战”,如何战,不得而知。他似乎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心灵两难。这两难之战肯定是痛苦的。1993 年,他画37岁自画像,蓬头垢面,双手抄袖,低头沉思。题:“腹中有米不须填,臥榻微凉尚可眠。架上佳书五百卷,问君何事现愁颜?”他在自问。“愁颜”也就意味着困惑,“我与我战”仍没有结果。

这也许可以称作生存困惑吧—不满于这样的生存状态,但又无法改变它;无奈,但又不甘于无奈。我们也常常感到这样的矛盾甚至无奈,但不像李老十这么强烈,这么难以排解、难以自拔。

老十笔下的罗汉、钟馗等等,也常常是在塑造自己的心像。如《侍酒图》,画一小鬼跪地奉酒给钟馗,题曰:“怜君肝火旺,小醉展愁眉。近日人间事,谁能断是非?”这实际是自说自话,钟馗是他,小鬼是另一个他。在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以这样的诗画求得自我解脱,是老十的本领,但这些诗画未必能使他得到解脱。

譬如他笔下带有自喻性质的钟馗持剑像— 或持剑独立,或持剑兀坐,或拔剑欲砍,常题:“莫道情难了,浮生惑患多。掌中三尺剑,为尔断愁魔。”利剑怎样断愁魔?会不会抽刀断水,愁上加愁呢?剑是双刃的,在斩除心魔的同时,会不会伤及自身?对这些,老十似乎没有丝毫的顾及与考虑。

1994年所作《乐园图》,画自己抱肘依于树下,身左有一棋局,身右有一荷池,身后是小屋,屋中有一卷书。题:“人生如苦海,亦可制成乐园。除却天灾与病痛,诸多烦恼尽是自找。”这近于佛家说教。不过,老十确想有一个(或制造一个)这样的心中“乐园”。

他的《读书图》,画一白衣人坐在椅中,全神贯注地看书,题:“屋外大雪满地,炉中煤火通红。胸中无杂事相扰,掌上有佳书一卷,此中至乐,非读书之人不能知也。”又曾画一个老者,边下棋边回头听鸟语。题“能于争战之中兼得闲趣,乃为此道高手。”还曾画一钟馗把宝剑交付小鬼,自己袖手观云。题曰:“天天打鬼太辛劳,人世无能愧宝刀。偶羡流云闲自在,去来舒卷任逍遥。”......这些皆以“得闲趣”“任逍遥”为高为乐的理想,是道家的思想,历代失意的士子都如此这般地自我解脱过。

厌于纷乱、竞争的现代世界而感到无奈的李老十,从传统士人的思想库寻找良方,并不奇怪。但老十又深知自己生活在世俗世界,饮食男女,不可离弃。对此,他始终保持着坦诚与真诚,讨厌那些利欲熏心却偏要作清高状的人。他反复画的《乞食图》,描绘一乞丐拄杖捧碗,沿街乞讨,题:“深一脚,浅一脚,沿街乞讨。馊也要,霉也要,慢咽细嚼。

骂我脏,把我笑,我倒要问问世上人,哪个不乞,哪个不讨?”在另一幅《乞食图》中又写道:“余平生为人作画,从不标榜清高,非不想也,实不能也。若时时做此状而又不得身心一致,岂不是欺人耶?故每作乞食图,其中意思自知也。”老十过世九年后的今天,书画市场由于多方面的原因而骤然红火,人们也撕破清高的人格面具,以书画致富也迅速变成可以骄人傲世的资本。像李老十这样既不羞于“乞食”又始终以心灵真诚对待艺术的人,也愈来愈少见了。

以鬼事喻人事、世事,是李老十画鬼的另一重要方面和特色。钟馗和诸鬼都是人,他们的哀乐与纷争即人世的哀乐与纷争。《对弈图》画钟馗跟小鬼下棋,赤脚的小鬼斜视着钟馗,抱腿窃笑,钟馗举棋不定,急得双目直冒白光。题曰:“举棋难落却缘何,怒目横眉费琢磨。

自古英雄憨直甚,不如小鬼计谋多。”画与诗都有些幽默,但观者很难开心的一笑,因为这幽默中含着一种令人思味甚至令人悲哀的东西。《对酒图》画钟馗席地而坐,与小鬼对饮。钟馗举壶为小鬼斟酒,小鬼伸杯作推辞状,神态生动之极。

题曰:“你一盃,我一杯,从天亮到天黑。分不清东西南北,且忘记自家是谁。莫问它幽冥曲直,休管那人间是非。”喝酒是平常事,以忠直和打鬼为业的钟馗喝酒有点不平常,而只管喝酒、“莫问幽冥曲直,休管人间是非”的钟馗就更奇怪了。他为什么要“忘记自己”?他何以如此无奈?《对镜图》画钟馗对镜簪花,看着镜子里的形象,他气得暴跳如雷。题诗曰 “醉里簪花镜里窥,相看两厌多攒眉。怒来欲碎青铜鉴,不教苍颜惹自卑。”丑人簪花不能增美,反衬其丑,镜子可以摔碎,自卑无法打掉。

这幽默的诗画透着画家对人心人世的洞察。《小鬼打钟馗》刻画一个小鬼高举双拳追打钟馗,钟馗抱头鼠窜,原因是这位鬼头“贪得脏钱八十万”,被小鬼造了反。在真实的世界中,小鬼打不了有权有势、贪赃枉法的钟馗。

老十所表达的,不过是一个善良的愿望而已。《醉归图》,画钟馗醉归,小鬼搀扶。题:“欣逢太平世,心闲百事无。日日酩酊醉,天地大酒壶。痛饮乾坤倒,喷吐袖袍污。醉眼观三界,不辨人鬼狐。着风身欲倒,小鬼争相扶。归来山路险,昨夜宿丰都。”“醉眼观三界,不辨人鬼狐”是中国人天天看到的事情,而且还看到,即使是“醒”眼观三界,那些“钟馗”们仍然会“不辨人鬼狐”。老十暗喻的笔锋所指,是一目了然又发人省思的。

李老十最重要的人物画,当属《鬼打架系列》。这个系列最初皆为小品,常画两个鬼持刀剑或毒蛇争斗,题“青龙吐长信,小刀向咽喉。究竟为什么,年年争不休?”或简单题“何事争不休?”“何苦?”等。在生活中,所谓“鬼打架”,多指人与人之间的无意义争斗,老十的小品,是对这类现象轻松而幽默的嘲讽。但后来的《鬼打架系列》,由相当随意的小品变成了构图庞大、刻画精整的大幅创作,画面所展示的,也由两个鬼的争斗变成了群鬼的殴斗与混战,画面的轻松幽默也被紧张怪异和阴森恐怖所代替。

这些群殴之鬼,有男有女,有着衣,有祼身,有官服官帽者,有披甲胄者,有人身兽面,有兽身人面,有会飞的,有能上树的,有口吐异物者,有手握毒蛇者;它们大多疯狂而凶恶,但也有悠闲而滑稽者。殴斗的环境也多种多样,包括地上、空中、室内、室外、房顶、树干、球场等等。

鬼脸和鬼身拥挤着、重叠着,一切都杂乱无序、错位倒置,但可以感到欲望的膨胀,你死我活的拼杀,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手段,以及视罪恶为娱乐和游戏的心态。这当然是李老十对人世感受的幻化。这幻化是心理的、夸张的、漫画化的、残酷而悲观的。他在《鬼打架系列》之二的裱边上题道:“万种罪孽皆人所为,然俱托以鬼名,鬼冤乎哉?老十画鬼俱在子夜,任意涂抹,非心中臆造,是目中所见。

近闻方家世南先生因画鬼作病,余亦深感时有阴气袭人,几欲封笔,然欲罢而不能,其中故事,明人自明耳。”托鬼画人,这是老十的告白,也能在传统文学与绘画中找到先行者,老十在《题鬼趣图》中就说过:“宋定伯捉鬼,钟进士打鬼,蒲留仙写鬼,罗两峰画鬼。”为什么要“托鬼画人”?因为画家有揭露“丑恶”“罪孽”的主观诉求。虽然老十笔下也画善鬼,文质彬彬的鬼,但大多还是青面獠牙、充满邪欲、争斗不休、罪孽深重的恶鬼。

作为约定俗成的视觉形象,鬼宜于彰显丑陋、怪异、阴暗、凶恶和恐怖。不过,《地狱变相》一类作品塑造的恐怖世界,宣示的是因果报应的教义,还不是揭示人世之罪恶。传统绘画特别是宋元明清绘画,以山水花鸟为大宗,人物相对衰退,而即便衰退的人物画也回避揭示人和人的行为的复杂性,特别是人性恶和人生痛苦的一面。鲁迅说中国的士大夫文人“对于人生— 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独领画坛风骚的士大夫画家也是如此。

20世纪以来,由于借鉴和推行了西方写实方法,中国画家描绘人物的能力空前提高,但画美而不画丑、颂扬而不批判的基本倾向却没有大改变。尤其在意识形态一体化的长时期里,画家的思想受到钳制,写实人物画拘守于狭窄的题材、概念化的主题和公式化的风格,画家不能自由独立地思考人生与历史,“现实主义”堕落为虚假空洞的粉饰主义。

新时期以来,艺术家获得了很大自由,艺术迅速走向个性化。但随着现代媒体而生的大众文化潮流,又使唯美主义和风格主义大肆泛滥,软性的、甜俗的、追逐市场效应的作品充斥人们的眼球,而直面血肉人生,揭示生活真相,具有批判性意义的作品越来越少。李老十的难得之处,是他从来不画那类流俗时髦的东西,始终怀着强烈的表现冲动和批判冲动,有感而发,即使不利于自己,也不停止,所谓“欲罢而不能”。韩昌黎曰:“有不得已而后言者,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

《鬼打架系列》是有思有怀、有怨有愤、有悲有痛的,尽管用了喜剧性的漫画手法。李老十的批判意识也许主要不是出于社会责任感,而是出于上面说的“表现冲动”,但在 “表现冲动”背后,必定有一种渴望和深情在,也必有一种道德良心的支持。他在《东坡赏砚图》中曾题:“陶庵老人曰: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

癖与深情的关系可以不论,但我知道老十无癖,却是情性中人,有深情之人。他处理生活琐事往往优柔寡断,在艺术中却敢恨敢爱,敢哭敢笑,敢把人画成鬼,敢把鬼画成人,敢于倾吐痛心疾首的内心世界。在效益、利益衡量一切的现代社会,这样的人、这样的艺术家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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